第9章 ·乱世桃花
她顺着高湛的目光望去,赫然望见高洋的牌位安静地伫立在上面,“不要——”高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粗暴与狰狞,一把撕开她的衣裳,凉薄的空气扑洒在她白皙裸露的肌肤上,她想要大叫,却被高湛捂住了唇,他低沉阴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今我是北齐的王,我将成为北齐的皇帝。你想要谁死,我就让谁死。”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泪光盈盈地望着高湛,高湛松开手,吻住她的唇,一番交缠后,又流连于她的颈部,她抗拒高湛的身体,“不要在这里,求你,不要在这里。”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高湛推开,“啪”的一声,一掌扇在高湛的脸上,她笼起被撕裂的衣裳,坐起身子往后退去,带着怒意又带着绝望地眼神望着高湛,“高湛,你还是不是人!”
高湛摸着微微发红的脸颊,一步一步走近她,而她一点点后退直至无路可退,他握住她的下颔,“知道我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吗?因为我就是想让他看着她最爱的女人在我身下辗转承欢、欲仙欲死,我就是要让你痛苦、让你后悔、让你内疚一辈子!你今天倘若不从了我,明天你见到的就是你唯一一个儿子的尸首!”
看到她的眼泪,他的心也软了一瞬,可是那份心软很快便消散了,可是当她绝望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并不快乐,只是觉得悲凉。
自那以后,他夜夜宿于昭信宫,那日,他忽然问,“你可愿成为我的皇后?”
她沉默良久,十月的秋风拂过半夜的轩窗,飒飒作响,她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高湛紧紧拥住她的身体,半响又道,“待朕登基,朕就册封你做朕的皇后。”
她淡淡地道,“我这一辈子,只会是文宣皇后。”
“你说什么?”高湛坐起来,满脸怒气地望着她。
她身子丝毫未动,声音冰冷,轻而倔强地讥讽道,“难道你就不怕后世将你这欺占皇嫂的丑恶行径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朕不怕!”高湛大声道,她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够感受到他的怒气,“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想要成为朕的皇后,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呵”她轻笑一声,“那陛下,找她们去吧。”
“你——”他气结,一掀被子,衣也不穿,径直走了出去。
561年十一月,长广王高湛即位南宫,宣布大赦天下,改皇建二年为大宁。
十二月,他再一次踏进昭信宫,一身的酒气袭人,直愣愣地望着她,“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他在她无声的拒绝中盛怒拂袖而去,而他的盛怒早已在她心底激不起任何涟漪了。
562年正月,高湛立妃胡氏为皇后,儿子高纬为皇太子。册封大典上文武百官设宴庆祝,后宫也邀请了命妇参加,宫内一派热闹气氛。惟有她的昭信宫是死一般的寂静与清冷。
她躺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外边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灵魂仿佛也随之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高湛略带醉意的声音传过来,“她睡了?”
“是。”
宫内的宴会都结束了么?她闭上眼睛假寐。
沉默了一会,高湛继续问道,“她晚膳用过了么?”
“回皇上,娘娘今日午膳、晚膳都没有吃,说是吃不下,没有胃口。”
油灯燃起,给清冷黑暗的殿内带来了丝丝光亮与温暖,高湛低声叱道,“一群废物,留着你们干什么的?!”
呵,当了皇帝,脾气倒见长。她在心底冷笑道。
“皇上恕罪!”宫女作势惶恐准备跪下,他压低声音呵斥道,“滚下去,准备晚膳过来”
“是。”
他缓缓走近,在她的床边坐下,带着一股扑鼻的酒气,她的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蹙,他的手已渐渐抚上她的眉心,似乎要将她的愁、她的抗拒、她的不快乐抹去,久久地,他冰凉的手指停留在她的眉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安起来,正当她准备放弃装睡的时候,她听见他低喃的声音传入耳内,“阿姊,我们不是说好,会一直那样好吗?”
“那两个月的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知道阿姊不是因为爱才跟我在一起,但是,阿姊就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动过心吗?高殷之死,不是我的错,我是答应过阿姊去救他,可是如果我想救也救不了呢。”她的手在听到高殷二字时手下意识地握紧,压下心底翻山倒海翻涌而上的情绪,高湛继续道,“就算是你让我那样的伤心,我还是——还是放不下你。”他低笑一声,略带悲凉,她感觉到一滴凉凉的眼泪滴落在自己的脸上,他竟然落泪了么?她的心里闪过一丝惶惑。她似乎于睡梦中轻咳了一声,转过身去,打断他的思绪与自言自语,一滴泪却不自觉地于眼角落下,湮没无迹。
“陛下,晚膳准备好了,是否要唤醒娘娘?”
他摆摆手,“不用了。”他命宫女吹灭油灯,她只感觉黑暗中他紧紧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怀抱温暖滚烫,瞬间驱散了夜半的寒冷。
夜空寂静,静得似乎能够听见人的心跳声,静得似乎能够听见花朵在黑暗里悄然绽放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感受着漆黑一片,一夜无眠。
太宁二年(562年),济南王高殷出殡,葬于武宁,谥号闵悼王。
自封后大典后,高湛没有宿过胡皇后的寝宫,反而夜夜留宿于文宣皇后的昭信宫,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
晋阳的朱雀殿内流水潺潺,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天蔽日,隔绝了酷热的暑气,形成了天然的温凉之地。
朱雀檐角高耸,于一片绿色中若隐若现,仿佛振翅欲飞的凤凰。
金檐玉瓦下,软垫香袜里,不时传来欢笑声。“好!”只见高亭内坐着年轻俊朗的年轻帝王高湛,高湛正搂着她津津有味地看着宠臣和士开与当朝皇后胡氏握槊,那和士开生得面若桃花,竟一点都不比女子差,而那胡皇后生就一双丹凤眼,面容之间透出些许媚色,举手抬眸之间可见眼眸间的波光潋滟。
握槊是高湛最喜爱的游戏,也是她曾教给高湛的第一个游戏。可是如今,她已无多大兴趣。她听着高湛不时传来兴奋的声音,倚在他的怀里,靠在他的胸膛里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陛下呀,一边是您的枕边皇后,一边是您的股肱大臣,您这边也说好,那边也说好,到底是要那边好啊?”胡皇后抬起那媚人的眼眸,笑道。
和士开笑着接过话道,“我看陛下哪边都不想要,只想要他怀里的先皇嫂嫂好。”
“噯,我看也是。皇嫂就像那九天玄女,自陛下得了皇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全然不入他的眼了。你看看我的含光殿,陛下半年还未踏足三次呢,哪里还含光呢,早就没有光了。”胡皇后满脸笑意,亦看不出嫉妒与生气的神色,反而略带娇嗔与打趣,可她的目光从高湛怀中熟睡女子身上一闪而过时,一缕怨恨一闪而过,快得无人留意。
高湛被如此开玩笑,也不生气。他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子,眉眼之间流露出温柔与小心翼翼的神色。
“受不了了。”和士开将槊一推,四散八落,“没意思没意思。皇后娘娘,我们咱们还是走吧。别扰了陛下的恩爱兴致。”
高湛微微笑着抬眸望了和士开一眼。自高殷出殡后,她好似变了一个人,对他百依百顺,这令他心情大好,而今日,他看着她如此依赖地在自己的怀里睡着,更是心情好上加好。
她的睡颜清丽娇嫩,越发激起了他心底的怜爱之心。她比他虽大九岁,可是容颜却依旧如此娇美,褪去十五时候的稚嫩天真,温柔中始终带着几分安静淡然。这一种气质不仅能给他安心的感觉,更令他觉得神秘诱惑,令他想要探索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他的手欲触碰她白皙的脸颊,又怕将她惊醒,只得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乌黑柔软的发丝。她微微蹙眉,身体动了一下,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可是缓缓地,他却感觉到胸口处被什么染湿,他听见她低喃的声音传来,“子进——殷儿。”
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间,他的手落下来,脸上温情怜爱的神色渐渐消散,露出些许茫然若失。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匆匆来报,“陛下,大事不好了!六百里加急!冀州造反了!”
高湛大惊,和士开一把将文书抢过来递给高湛,带血的文书使得高湛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去,手捏紧文书青筋暴露,她也被惊醒,离开高湛的怀抱,下意识地抓紧了高湛的衣袖,高湛将文书重重一摔,“好个高归彦!”
高归彦是个私生子,九岁时便死了父亲,高欢怜其为故旧之后,便命堂叔清河王高岳抚养。而高岳虽将他收养,但对其却不甚上心。而高归彦长大后便性情大变,纵情声色,饮酒作乐。公元550年,高归彦被赦封为平秦王,后因征讨侯景有功升领军大将军之职,掌管禁内。
当初高演即位,高归彦因倒戈有功,委职司空兼尚书令。特赐纱帽,文武百官之中仅此一人。而高演一死,高归彦大张旗鼓将高湛迎入晋阳,送上皇位,再立新功,更加得宠,可见其八面玲珑。
她自是无比厌恶甚至憎恨高归彦的,不仅因为他的虚伪狡诈,亦是因为当初由于他的反水,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高殷的死亡。
高归彦以为高湛会如高洋、高演那般信任宠信他,可是水满而溢,月盈则亏,权势过大终会惹来君王的忌惮与他人的妒忌,何况新君是性格猜忌阴冷的高湛。
在侍中高元海、朝史中丞毕义云、黄门郎高乾等人反复的坏话轰炸下,高湛也渐渐地对高归彦戒备起来,最终下诏将高归彦外放为冀州刺史。
和士开见高湛满脸怒气,他倒是不惊不惧、不慌不忙地弯腰拾起摔在地上的文书,高湛怒容略敛,却仍旧带着一分不耐与焦急道,“和士开,你不着急吗?这该死的高归彦都要打到邺城来了。你可有什么对策?”
和士开道,“陛下不用担心,我北齐有兵三十余万,良将如云,而那高归彦不过两万兵马,有何畏惧?”
高湛面色稍微镇定下来,“依卿所言,应派何人前去平乱?”
“大司马段昭,足智多谋,而且他如今正在青州东平郡巡视,与冀州不过五六日路程,为最适人选。”
高湛点点头,“既然如此,和爱卿你替朕拟诏,命大司马、平原王段昭、司空娄叡速去灭了高归彦和那两万叛贼!”
和士开领命正要退下,高湛又道,“等等,朕不仅要派段昭、娄叡前去,还要亲自去邺城。”
众人皆是一怔,和士开犹疑地开口,“陛下是要……”
“朕要让北齐子民、让周国知道朕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北齐,亦不是弱小可欺之国!”高湛搂过她,望了她一眼,坚毅地道。
她沉静如水的心竟微微泛起一圈涟漪,只不过,一闪而过。因为他的脑海中,高洋、高殷的影子始终挥散不去。她倚在高湛的胸口,心魂似乎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带着高邵德离开吗?
她的心里那一股不安的感觉越发的强烈,她时常会觉得有一道极尽怨恨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神色,短短几秒又消失无踪,抬眸时便会望见那双媚人眼眸带着盈盈笑意地凝视着她。胡皇后的脸上眼神全是笑,可是她久居深宫,自是能察觉到背后的情绪绝无那样简单。她心底的恐惧一阵强过一阵,几乎令她窒息。如果是高湛是她和高邵德的一道保护符,可这个符的作用又有多大呢?
何况,她并不确定高湛的情。君心易覆,而她红颜渐逝,到时候,绍儿还会如此安好吗?
她应该离开这里。可是,她又该去哪里呢?
想一想,天下之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便觉悲哀。
和士开走出朱雀殿的时候,便被胡皇后唤住了。和士开略一行礼,胡皇后斜睨着他,却不说话。
和士开被看的心有些慌,却强作镇定,“娘娘有何事?”
“士开,你我之间,需要如此生分吗?”胡皇后上前一步,和士开面色慌张后退一步,“这里是……”他望了望四周,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胡皇后不可放肆。
胡皇后嗤笑一声,“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她声音带了几分冰冷与淡漠,“他的心里,如今只有那个贱人。他巴不得··”她的脸上露出嫉恨的神色,“你早就知道他与李祖娥那事了吧?你说那贱人哪里好,本宫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本宫哪里不如她了!”
和士开沉默地望着她,良久才道,“情爱之事,往往就是难以预料的。”
“你觉得陛下是动了真情吗?”
和士开点点头,“娘娘何时看过陛下如此待一个人?那从眼眸里、从心里洋溢出来的爱与温柔,看得旁人都为之动容。”
自他进广平王府之时,他便隐隐猜到,高湛的心中定是住了一个人。中山王元善见死的时候,十三岁的高湛冒雪从皇城走回来,他第一次看见高湛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高湛的脸冻得发青,身体冻得发抖,仰着头问他,“和士开,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连忙命人打好热水给他沐浴,高湛屏退左右,只留下他一人,他在热气蒸腾中可以看见那么小的孩子身上便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高湛闭着眼睛倚在浴桶上,仿佛睡着了。
过了一会,他刚想开口,高湛的声音传来,“和士开,我想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高湛十三岁的脸上透露出不符年龄的成熟与沧桑,微微带着些许的落寞。他那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半安慰道,“哪会有殿下不该爱的人呢。殿下乃人中龙凤,什么女子您得不到的。”
高湛恍若未闻,“你不知道她看我那眼神,看得我心里有多难受。我万万没想到,我对皇兄说的那些话会被她撞见了。我不再是她认识的步落稽了。也不会是她最亲的亲人了。”
高湛动了一下,睁开眼睛,身体推开水波,他用手撑在木桶上,看着和士开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她呢?”
和士开哑然,然而看着高湛稚嫩的脸上露出认真的神色,他想了一下,道,“臣还不知晓殿下所爱何人呢?”
“是她。”高湛道,“是李祖娥。”
从那以后,他才知道,高湛心里一直住的人是北齐皇后,是北齐帝高洋力排众议也要立为皇后的李祖娥,是高洋疯狂数十年,鞭笞杀害数以万人,可唯独对她,敬爱有加的李皇后。
他暗叹一声,往事想得太出神,以至于胡皇后唤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胡皇后不悦地道,“你在想什么,你不会也在想那个贱人吧!”
“娘娘休要乱说。”
胡皇后冷哼一声,“那贱人夺走了你我的宠爱,不如我们……”她的脸上露出阴狠的神色,和士开连忙摇头,“不可。娘娘,这么多年,你我何曾看过陛下如此快乐?人生短暂,乱世之中尤其如此,你我真的爱他,怎能忍心摧毁他的幸福?何况,陛下重情,定不会忘了你我的。”
胡皇后沉默,良久才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那段昭是外戚,你怎么反倒推举他去平乱了?”
“段昭足智多谋,实属最佳人选。臣没有理由不荐举。这是为陛下好,亦是为齐国好。”
胡皇后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没想到你对陛下倒是挺忠心的。”她往前走了两步,手指轻轻滑过和士开白皙的面容,继而与他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在他身后停下,“士开,人生短暂,今晚来凤仪宫吧。”
和士开转头,对上胡皇后媚人的眼眸与迷人的微笑,他微微蹙眉,“你不是,不喜欢我?”
“从前恨极了你。”胡皇后道,“可是从刚刚那一刻起,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你了。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我是他的妻子,我们都是最爱他的人,有什么理由再彼此对立敌视呢?”
和士开愣了一下,两人四目相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反而轻轻地、淡淡地应了一声。
在和士开夜宿凤仪宫之时,高湛正在昭信宫内与她缠绵悱恻。在高湛准备去邺城的那几日,她一直显得心不在焉,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思索离开这一件事。
“你这几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不想朕离开?”高湛用手抚摩过她洁白如玉的肌肤,“要不,阿姊,我带你一起去邺城?要不,朕不去邺城了?”他撑起手,凝视着她认真地道,“朕真是一刻也离你不得,不说你究竟有何魔力?”
高湛早就将她这几日的状态看在眼里,还以为她是因为不舍他离开,心里欣喜又激动又不舍,忍不住俯下身去亲吻她脸颊,她略一偏头,“别开玩笑了。”
“朕没开玩笑”他的呼吸沉重的洒在她的脖颈处,酥酥麻麻的,“阿姊,我认真的,你若真的不舍朕绝不离开你半步。”
她默然没有作声,忍受着高湛的手游离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之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咬住嘴唇。
高湛的手却突然停下来,在她耳边道,“阿姊,再为我生个孩子吧。”她浑身一震,睁开眼睛,高湛撑起身子,凝视她道,“若生了儿子,朕马上立他为太子,若是女子,她亦会成为朕最宠爱的公主。”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阿姊,为朕生个子息吧。”
她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如同有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想说不要、想说不可能,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茫然地望着高湛的脸庞。
“二嫂,二嫂——”他曾经稚嫩天真的脸庞穿梭破碎零乱的时光呼啸而来,与如今俊美年轻的容颜重叠在一起,她自胃里泛起一股恶心,而高湛却俯身一把拥紧了她的身子,吻住了她的唇。
一夜辗转缠绵后,高湛拥着她沉沉睡至日上三竿,连和士开都忍不住亲自来催了三次,他却不慌不忙,直到她睡意全无地提醒他,心里忍不住想他不是真的不准备去邺城了吧?他凝视着她,微微笑道,“朕真舍不得你,你真不随朕去?”
她望他良久,缓缓摇头,过一会儿,看见他面露不悦阴郁的神色,只好道,“陛下是去展示北齐雄风的,带妾身去,岂不是让人笑话陛下这时还不忘儿女私情”她的神情很认真,乌黑莹润的眼眸凝视着他,温柔的波光在里面荡漾开来,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低低地道,“在这乖乖等朕回来。”
他的吻很轻很柔,如一只蝴蝶扇动羽翼飞至湖心,款款点了一下,自心间泛开一圈圈波纹,将她的心震荡地恍惚起来。
她真的意识到,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不仅仅是因为高邵德,更是因为……她甚至无法说出这种缘由,这令她羞耻、令她难堪,令她恐慌。
高湛已掀开锦被,“阿姊,帮朕更衣。”
她沉默起身,像曾经为高洋做过的那样,可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以往那个沉默丑陋的高洋,而是年轻俊美的高湛。她为他披上战甲,看着朝阳洒在他的面庞上,风姿卓越。
“你知道吗?”高湛突然开口,她为他系着缎带,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十七岁时朕随高洋出征柔然,撞见你为他穿战甲。那时候朕就想总有一天,在你面前的要是我。如今,朕总算做到了。”她始终垂眸沉默,紧抿着唇,高湛似乎很满足地叹了一声,“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就像是,妻子和丈夫,温暖的家。”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心底此刻的情绪,那个结她打了几下才系好,她抬眸露出清浅的微笑,高湛抚上她的发丝,“阿姊,等我回来。”他顿了一下,眸底的犹豫一闪而过,换上明朗的神色,“等我回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和士开又过来禀告军队仪仗皆已经备好等待数小时了,高湛倒是好脾气,没有发火,他用力抱了她一下,“不要送”他松开手欲走,她突然想到一事,唤道,“等一下。”
高湛转过身,眼睛腾地一下亮了起来,她却问道,“妾想见见绍儿……”
高湛的眼眸微黯,却依旧展颜一笑,“这段时日,朕允太原王随时入宫。”
“谢陛下。”
高湛欲言又止,“你就没有再与朕说的吗?”
看到他巴巴的眼光,她一怔,想了想,动了动唇,高湛心情已是坏了一半,沉下脸来,站在殿门口一动也不动,身后的和士开一脸的无奈,高湛道,“如果这是最后一面呢,你也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她想了许久,很多话也是止于唇间,高湛道,“过来。”
和士开一脸无言,心里忍不住道还有完没完了,她走过去,高湛孩子气地指指脸颊,她怔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后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快点,不然朕不去了。”
和士开看见她忸怩的样子,再看看高湛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直笑,她竟也鬼使神差地在高湛的脸庞上吻了一下,高湛这才眉开眼笑,抱着她又狠狠吻了一下,“朕走了。”
她倚在殿门处看着高湛翻身上马,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样子,高湛朝她展颜一笑,笑容明亮的面容永远地映在了她的心上。而高湛也永远记住了她一身素裳、披着长发倚在门口凝视着他的模样。
在他的一生中,有关她的记忆有很多,有她低头刺绣、温婉如玉的模样,有她痛失爱子、悲痛欲绝的样子,有她娇羞承欢、婉转缠绵的样子,有她冰冷淡漠、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惟有这样一副如诗般地画卷时时令他想起,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样的她,就像等待夫君归来的妻子。
妻子,多么温暖甜蜜的一个词。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反复想起这一幕。
大概是因为,那一刻,他才在她眼里看到了最真实的情感,不再是漠然或者是虚伪的温柔与迎合,而是一种不舍,即使那份不舍里带着太多的挣扎、压抑与哀愁。
或许,还有因为那一刻,是她唯一一次显露出对他的动心,也是他们之间最后、最真挚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