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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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撕碎的心事

跨年夜,电视里播放着春晚节目,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年又到了。

母亲筱菲是前两天夜里回来的。

筱小鹿好几个月未见母亲,站在门口对厨房亮起的灯光望了又望,刚刚见过外婆说妈妈回来了让她去打声招呼,几步之遥的距离,她的踌躇着不知如何亲近。

母亲筱菲在外地工作,一年只回家两次,暑假有时会回来看看。她是个单亲妈妈,虽然在外交过几个男友,但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虽说筱菲是半放养,可小鹿身上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坏毛病,她脾气火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筱菲还在家时,小鹿不肯去幼儿园,筱菲就给她一屁股踹上了班车,老师打电话说小鹿哭闹不止,筱菲也硬着心肠没有管,才让她终于适应了新环境。后来四年级不肯上学,又是一顿痛打,让孩子委委屈屈写了保证书,又背上了书包。

每次暑假回来探亲,筱小鹿若是有说错话做错事的地方,也是棍棒伺候,毫不手软。可以说虽然天高皇帝远,但自小就深深浸淫在母亲的威严之下,筱小鹿对母亲可谓是又爱又怕。

筱菲吃过给她热着的晚饭,端碗出来看见仍站在过道的筱小鹿,她平静招呼道,“过来帮我把碗洗了。”

筱小鹿的脚便动了,自然地接过妈妈的碗放在水龙头底下清洗。

上楼时发现妈妈房间门敞开着,里面却黑漆漆的,小鹿这才发现妈妈在踩着铝合金梯子准备拆吸顶灯。这个灯筱菲一按开关,闪烁着跳了好几下,就彻底灭了。

“妈妈……明天再弄吧。”筱小鹿不放心地走过去给妈妈扶梯子。

“晚上没有灯我睡不着。”筱菲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便不作声了。可她到底也觉得不方便,就放弃了装灯的念头,把铝合金梯子搬回闲置的房间,又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床垫被褥,和一旁随时准备搭把手的小鹿一起把床铺好。

“学习怎么样?”筱菲问道。

“还好……”小鹿含糊着说。

“数学和英语还是不及格?”

“嗯……”

“你要上点心了,你这个成绩有没有大学要哦。”

小鹿跟着妈妈脚后跟走,犹豫着开口,“年后……三四月我们要准备出去集训了。”

“哦,你选好学校了吗。”

“选好了……有老师来学校招生的。”小鹿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客观地称述。集训的画室有便宜的有贵的,便宜的那几所画室规模比较小,风评有好有坏,贵的那所规模大,师资和录取率都有保障,两者都提出成绩优异者会返还部分学费还有另外的奖金,但让她难以启齿的事恰恰是关于钱。

郁黎非和木浮舟,包括陆思思这些人都选择了那所贵的集训画室,也有小部分的人选择了便宜的那几所画室。

“那所好点的画室要多少钱?”

“五万……”

筱菲站住脚,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紧攥住筱小鹿的心,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可以去便宜的画室。但私心里又及时闪过郁黎非的脸,那可是将近一年的分别。她硬生生压下所有的话,不动声色又忐忑地等待着母亲的抉择。

“我们家不是有钱人家……”筱菲惯用的开头,随后叹气把话题一转,“你们同学都去那所学校?”

“嗯……都去的。”

“那你也去吧。”筱菲的话落了音,筱小鹿松了口气,可愧疚也在一瞬间占据她的心,她的脑子里反刍着母亲刚刚那句未说完的叹息。这不是一个小数目,甚至五万只是报名的费用,以后每月的生活费画材费还有考试的费用,滚雪球一般增长着的费用只会是个更庞大的数目。

这么多钱,都要母亲来出。

只是因为,她没有父亲。

第二天的清扫工作,筱小鹿整理楼下闲置房间的杂物,母亲在清扫拖洗自楼上的卧室。一切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突兀听见清脆的“噔”的一声,是扫帚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筱小鹿下意识地抬起头,紧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

“鹿鹿,你上来。”

压低而沉缓的语调,预兆着母亲此刻心情不佳,甚至酝酿着一场暴雨。

筱小鹿不敢停留地跑上楼,母亲站在自己的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的英语书里夹着信纸,有两张此刻正在母亲手上,而那把扫帚跌落在母亲脚边。

“这是什么?”母亲扬了扬手上的信纸,声音严厉。

是六月时写的告白信,那整整三大页寄不出去的心事。

她微微瞪大眼,哑然。

“你上学就在写这些东西?这对你学习有用吗?”

筱小鹿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惶然对上母亲那双眼里的怒意,可她无法解释,就像那天对着于老师,她只能低头,只能沉默。

“怎么不说话?你一个女孩子,还有没有廉耻?”

母亲蓦然拔高的声音刺痛她的耳膜,她的心也隐隐作痛。

“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的学习成绩有别人好吗?努力了吗?一天心思就想着这个人,你还有什么心思放在学习上?现在是你想这些的年纪吗?你都高二了,马上就要高三了!明年出去集训还要给你交这么大一笔钱,你考虑过我在外面赚钱不容易,对得起我吗?!”

母亲的话如大雨一般倾泻而来,盖过她的双耳,她听不清那些话,视线骤然被一大团的水雾笼罩,也看不清妈妈的脸,喉咙噎得生疼,更无法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你还写了什么,拿出来,当着我的面全部撕掉。”

“没有了……”筱小鹿哑着声音嚅嗫道。

“把它撕掉。”

“妈妈……我没有谈恋爱……”筱小鹿流着泪说,“我只是喜欢他……他不知道。”

刺拉,刺拉。母亲的手上下翻飞着,信纸在她手上碎成一片片,像雪花,像眼泪。

“还有其他的?”筱菲那属于女人的敏锐直觉让她的视线抓住了桌上的素描本。

与此同时,筱小鹿喊道,“妈妈!”

“我让你学美术,你就是为了画他?!”母亲翻开那本厚厚的画本,每一页都是那个人。

那个少年,多少个瞬间的捕捉,记录着每一次的心动。

“妈妈,不要撕……”她的声线发抖,却依旧哀求着,“我以后不写了,我也不画了,我不想他了,我好好学习,你不要撕……”

刺啦。母亲的手无情地撕开一页。

第二页。

第三页……

无数倍地放大,如同电锯锯过耳膜的声音,无可奈何的压抑中滋生出狂躁的情绪,筱小鹿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声音,她像个绝望的受伤的雏鸟尖叫一声,扑过去想要抢走本子,母女俩激烈扭打成一团,却谁也不肯放手。

“不要撕!不要撕!”筱小鹿声音嘶哑,尖厉泣血。

脸上和肩背上都挨了好几下,可她执拗得像个小兽,硬生生从母亲手下抢回了本子,母亲怒极,带着被忤逆的无法消解的怒气捡起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在她的身上。

歇斯底里的辱骂也随之倾泻而出,“你是不是疯了啊,我的话都不听了?翅膀硬了想飞走了是吧?你现在还吃我的用我的,你这个白眼狼!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也要像他们一样自私吗?你要还想着他,迟早害了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筱小鹿麻木地护着本子不肯动。母亲终于打累了也骂累了,停下来匀着呼吸,目光冷冰冰地钉着犹如雕像般的女儿,有两行泪在顺着小鹿的脸庞无声地滑落。

筱菲失望至极,转身离开。

筱小鹿抱着本子蹲下身,放声大哭。

“今天,是我最难过的一天。”筱小鹿捧着手机颤抖着敲完最后一个标点,发出那条说说。干涸的眼圈汇聚起新的泪意,她抽泣捡起地上散落的碎信纸。

“阿寻,见信安。

你好呀,很冒味给你写信……”

她在信里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把过去现在都一股脑地向着那个少年述说。她回忆着他的喜好和点点滴滴,用温柔羞怯的语气述说着她的爱慕,把细碎的日常也写入字里行间,将生活中的小确幸都通通和他分享。

现在,全部都被撕碎了。

明明明天就是大年夜,不会再有像她这样难过的人了。她抹着越来越多的眼泪,此刻好想找个人倾诉。

刚刚发出去的说说收到了一个点赞,她点进去。

“阿寻赞了我”,是他。

很奇怪,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她想起曾经那次她躲在花坛里偷偷哭泣,是他循着哭声找到了她。

而这一次隔着屏幕,他再一次在她需要的时刻出现了。

尽管他们的生活仍不会有交集。一张纸巾,一个点赞,再淡薄不过的安慰,已是青春期他和她故事的全部。

大年还是要过,跨年夜的团圆饭,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只有母女俩各自沉默着,谁也没再提昨天的不愉快,可这道横亘在母女俩心中的裂痕,却未曾愈合。春晚即将走向新年的终点,母亲把一个红包放在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就上了楼。

空落落的客厅,只有春晚倒计时的声音。

“新年快乐!”

消息列表里不断闪烁着新年的祝福。随着十二点整的钟声敲响,窗外的烟花绚烂绽放,爆竹声一阵盖过一阵,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盛大而喜庆,客厅内的女孩抱膝埋头,孤寂且沉默。

那红包她到集训学校才想起拆开,是一笔生活费,还有一封母亲的信。没有道歉,只是一个母亲的殷切期待。不出所料,却还是让她红了眼眶。

她想到舅舅送她去高铁站时说的话,“她一个人很辛苦,你要多体谅她,她毕竟是你妈妈啊……”

妈妈。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反抗了母亲。

可她又知道,她无法真正地反抗母亲的命令,或许妈妈才是对的,她不应该做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于老师也说过,她目前的任务重心是学习。母亲,老师,关心她又因她所做所为而严厉痛斥她的两个人,他们的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地回响,鞭挞着她的心,以至于在深夜中醒来,泪已经打湿枕头。

集训学校刚开始的生活是轻松愉快的,老师是个帅气的青年,说话风趣幽默,但每周上交手机,一位同学的备用机被老师觉察,平日素来温和的老师破口大骂,那张帅气的脸狰狞着举起备用机,落地时骤然炸开的大块碎片溅落在离得最近的筱小鹿脚边,她受惊的眸子望向老师,可老师的眼里没有她。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几乎没有在其他人眼中留下什么痕迹。

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老师没有做错,做坏事是要被惩罚,被发现就怪你自己倒霉。包括筱小鹿也在想:那天老师不是故意的。

汇聚了多地的艺术生的集训画室,人才济济,才仅仅是一个月,筱小鹿就惊诧地意识到,自己曾经作为底气的一切,在这里太过于稀疏平常,如时寻痕那般有天赋的学子,也不在少数,更遑论自己这样要靠后天努力弥补差距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好像一开始自己就走入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可是高昂的学费让她无路可退,她只能坚持着,咬牙想着,这条路不管多难走,她终究要走完的。

所幸,郁黎非和木浮舟,甚至于陆思思,这些熟悉的身影都在她视线所及之处,给予她无法替代的心安。她在这里也认识了更多的人,她在课上观摩着他们和老师的作画,感受着自己的进步虽缓慢,却也肉眼可见。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不是吗?

分班考试后,她和郁黎非被分到一个班,陆思思去了另一个班。在此之前,她曾说过想留在那个帅气老师的班里。木浮舟砸钱进了师资最好的班。

小鹿和黎非的新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听说是G美毕业的,他说话声音平和斯文,眼镜后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国字脸,长得很像哈皮父子里的爸爸。

木浮舟经常来看他们,会变换着带各种垫肚子的小零食。他说自己的班是正副校长在教,人不多,进度很快。筱小鹿这边和其他几个班进度差不多。

木浮舟这边正和郁黎非说话,忽听旁边的筱小鹿莫名叹了口气。他转过头笑着打趣道,“别叹气啊,现在你也是当班长的人了。”

筱小鹿这才发觉,是唉,自己最近总是爱叹气。

很奇怪,那个酷似哈皮爸爸的老师指名要她当这个班的班长。

于是,筱小鹿确实过了一把班长瘾。点名和收作业这种事都落在她头上,刚开始她点名还是磕磕巴巴的,听到隔壁班班长清脆的声音,她才鼓起勇气,现在一次比一次更自然了。好处当然是有的,老师会优先在她的位置坐下范画,而她往往能占据有利位置坐着看老师范画。

不过,老师过于催眠的声音和欠缺的睡眠质量让她总忍不住打瞌睡,为此被老师抓到吃了好几个栗子。

“班长,我范画就这么无聊吗,你怎么总在我眼皮子底下打瞌睡。”老师一脸无奈地打趣她。

“这叫什么,老虎榻前酣睡呀。”

同学们发出善意的哄笑。

筱小鹿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没有暑假,等到他们升为名义上的高三生的九月开学期,画室安排了集体写生课。

这是每个艺考生都会经历的途径,此次的目的地是隔壁省的古村落。入口处立着一棵作为村庄标志的青苍古树,一条条纵横村庄的青石板路,初秋的天散去部分暑热,池塘里晚荷在层层碧绿的叶片中探出头来,一抹娉婷的粉红。

走到许愿缸前,筱小鹿把一枚硬币扔进水缸里,心中默默许愿家人平安,友人幸福,希冀自己的未来能够有出息。随后她又羞愧地想,只是一枚小小的硬币,许三个愿望是不是过于贪心。

那就许愿所有人都能睡个好觉吧。

之后到来的国庆假期,郁黎非提出要回去看看。

“小鹿鹿,你也一起回吗?”

一直沉默的筱小鹿转回头来,“啊,我还不确定……”

“毕竟有七天呢,小鹿鹿,回去看看吧。上次五一你都不肯回去。”

郁黎非望着她,好像一瞬间透过那双眼睛,看清了她一直压抑着的、若无其事的伤心。

“一天天待在画室里都要发霉了,再不回去进行一下光合作用,就要枯萎了啊我的小鹿鹿。”郁黎非双手捏着她的脸蛋说。

筱小鹿被她逗得呵呵笑:“好啦好啦,黎非,我和你回家。”

“那就说好咯,我帮你买票了!”

于是在国庆节,筱小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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