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啊齁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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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只能去天堂蹭房住了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顾老师家的灯亮了。这段时间他神秘消失,我好生纳闷。

敲门。

开门后,看到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人。

一向含蓄的我,忽然直得吓人:“怎么这么瘦了?”

顾老师挤出一点惨淡的笑,说话几近耳语:“请进。”

屋里的气息不咋地。想提醒开窗,看他弱不禁风又作罢。屋子似冰窖,没一会就觉手脚发凉。顾老师说着抱歉爬进被窝。要过年了,看看你这样子。

“顾哥,这几天,常有家长、孩子来找你。”

“是吗?忘告诉你一声了,就说我上BJ参加同学会去了。”顾老师讪讪地笑起来。见我满脸疑问,又说:“告诉你句话别外漏。”我点点头。总能守住秘密是我的优点。“我跟家长说,咱老顾是清华美院硕士,呵呵……”顾老师惭愧地闭了一下眼,睁开时还不好意思看我。

以前就闷乎,顾老师也不贴小广告,一波一波的学生都是怎么来的?原来他是借着家长的大喇叭吹嘘啊!

老顾真是块材。

他常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今日领教始知,这家伙道行确实很深。

“参加同学会什么感受?”我戏谑道。

顾老师摆摆手,难堪得有点傻。很快,他脸色一沉,叹息起来:“实不相瞒,我去找小敏了。”

小敏就是小保姆。我暗暗佩服兰亮亮神机妙算的功夫。

“找到了?”

顾老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红不拉叽的。“她爹不让进门。”

能让你进村就不错了,潮巴。

“怎么才回来?”

思绪好像又回到了小山村。顾老师回味着说:“她舅真好,偷偷留我住下了。村外有座庙,泉眼常年流水,说能治病。我喝了这么长时间,病没见好,弄得三六九拉肚子。”

我笑笑,心话,仙水专治痴死病。“你去医院检查到底什么病?”

顾老师把头埋进被子,剧咳后,脸涨得通红,还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反正是不好的病。”

这个老潮巴不会是得了癌症吧?这可怕的念头一出就只见他的嘴巴在动,却听不清说什么了。

“我心思把送小敏的那五万块钱先要回来治病,等好了能挣了再还她。”顾老师惨惨的样子让人生怜。“怎么头沉?我躺躺,别介意啊。”他仰靠着摞高的被子闭了一会眼。脑子里装的东西多了能不头沉?年轻时,顾哥又想当画家,又想当雕塑家,后来一拳砸向桌面,就当翻译家!戈老前辈翻译的《致大海》太让他痴迷了。

过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吗?这样一想,真是好凄凉。

“赵海,我这阵在小敏她舅家老回忆过去。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咱俩同睡一张床?”

“闲谈不过三分钟?”

我俩都笑了。这一笑就觉得那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好。

“有一年,我在海边给你朗诵《致大海》,忘了没有?”顾老师兴奋起来,然后就是急促的喘息。

我点点头,心头浪奔浪涌。站在黑色的礁岩上,我暗暗叹息。

顾老师冥想片刻,进入一种自我陶醉的状态。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象是朋友的忧郁的怨诉,

好象是他在别离时的呼唤,

我现在最后一次倾听

你悲哀的喧响,你召唤的喧响。

昔日,顾哥摆脱不幸的婚姻,把《致大海》吟咏得荡气回肠;今夜,他是那么孱弱,一行行诗句里含着不尽的感伤。最崇拜的诗人对他也是爱莫能助。

“顾哥,忙活了这么多年,手里就没点余幅?”

顾老师沉吟不语。若没病没灾,肯定会警觉,现在他也知道我就是关心的意思。

“本来还计划十年买房……,呵呵,只能去天堂蹭房住了。”

你五花六花的也糟蹋了不少。

“不行,大家伙给你凑凑,赶快去住上院,别拖拉了。”

“谢谢、谢谢。”顾哥双手合拢,感激不尽的样子。“过了年,我跟姊妹借借,不麻烦朋友了。”

“友谊的大树下谁和谁?”这一贫惹得顾哥笑过后又是咳又是吐。

静寂了一会,顾哥黑瘦的脸上浮现出一层亮光:“赵海,我给你唱赞美诗吧?”

我微笑点头,刹那间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那年,顾哥买了一台录音机。听《致爱丽丝》时,他激动得直念叨关灯。黑暗中,录音机的指示灯在闪。兰亮亮时不时骚扰一下。顾哥不胜其烦,谢绝捣乱。

听完钢琴曲,顾哥兴奋得直搓手,看样子想卖弄一下:“嗯——嗯,练练嗓子。”兰亮亮模仿他的声调唱道:“小白菜呀,地里黄呀……”顾哥笑得挤眉弄眼,然后正色道:“我唱赞美诗吧?”

顾哥是基督徒,曾经给我们讲过耶稣受洗,见我们好奇又讲了弥撒。赞美诗,还真没听过。

“要不要关灯?”兰亮亮嬉笑着问。

“好吧,免得害羞。”黑暗里,顾哥说:“我先祷告一下。”然后就听到他悠长绵软的吟唱。

赞美诗真的很好听。

今夜,顾哥要再唱赞美诗,还会有那种百转千回的韵味吗?他闭上眼睛。这老伙计颧骨高高的样子怎么老让我想起水晶棺中的谁谁谁,欲解析这种奇特的心理时,却听到顾哥低吟浅唱起来。

我将自己完全献上

毫无保留,放在你的脚前

所有的悔恨,一切的称赞

无论苦与乐,都交托给你

过去的事,将来的事

还有那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所有希望,我所有计划

全人和全心,都交托给你

喔,主,我献上生命给你

用我一切经历,来荣耀你圣名

主我献上一生给你

愿我赞美升起,能成为馨香活祭

我献上生命给你

也许是声音轻轻,也许是太过投入,整首赞美诗唱完,顾哥居然没咳一声。面对冬夜里一个病恹恹的汉子,我能做的就是扼腕长叹。

上帝,请保佑他。

顾哥掀掉被子坐起来,话题转到小敏身上还是痴得吓人。

“能和小敏在教堂举行婚礼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唉,坏就坏在她那王八蛋爹手里,处处使绊子,简直是可恶!”顾哥做了一个挥刀砍的动作。

哟呵,还想咔嚓王八蛋?

“你也是,不登记就和人家闺女滚一块,老封建当然不乐意了。”我笑着说。

顾哥立时横眉冷对:“问题是,他把户口薄绑在裤腰里。”

“那你们幸亏没去登记。”

“嗯哼?”

“登记处的人还不得吓死?”

“吓什么?”

“满户口薄虱子!”

顾哥一拍大腿笑得有气无力。能够逗他开心,我也挺有成就感的。不过看他咳得难受又觉得是罪过了。

顾哥去小解。看他一碰即倒的架儿,我直摇头。

他和小敏在教堂举行婚礼会是什么样?

顾哥西装革履。

小敏婚纱曳地。

教堂里宾朋满座。这么神圣又庄重的婚礼头次参加,兴奋和好奇不言而喻。鞠花跟章雨窃窃私语。不声不响的妹子让我想起当初她见冬阳时说过的一句话:怎么瘦得跟俺老家那头最丑的猪似的?最丑的猪还嫌她腮帮子偏沉呢。这对冤家捆一块还挺好,在我那别墅里过得可是有滋有味。

鞠花头歪向我肩膀,有点羡慕地说,刚才顾哥和小敏满身花瓣多浪漫啊。我说,哪天咱也浪漫浪漫?鞠花悄悄拧了我一下。

婚礼进行曲响起,管风琴浑厚有力的节奏让人亢奋。

小敏挽着她爹的胳膊款款走来。顾哥的王八蛋岳丈虽然西装裹身,却仍散发着土了八碴的气息。

顾哥拘谨地站在牧师身边,偶尔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岳丈将小敏送过来。顾哥迫不及待地牵住恋人的手。来宾嬉笑。

牧师为新人祷告祝福。

少儿唱诗班稚嫩的童声,让我觉得心田里流动着一股暖流:“爱是恒久忍耐,又是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行征询礼时,顾哥一句“Ido”,让牧师不依不饶。在众人的笑声里,顾哥再显真诚:“我愿意。”小敏最煽情,在说出意愿之前已是泪花点点。于亲友的期待中,她的思绪跨越千山万水,最后轻轻说:“我愿意。”

少儿唱诗班的歌声再次响起:“爱是恒久忍耐,又是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受到这种氛围的感染,章雨也跟着低声浅唱。兰亮亮摇摇头,不是讥笑,是佩服夫人多情。

互换戒指后,顾哥揭开飘逸的面纱吻了小敏。

冬阳张着大嘴巴看新人偎在一起。妹子脸颊绯红。

顾哥从牧师手中接过《圣经》,屏息一会,高声朗读了一段经文:

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听罢,兰亮亮对《圣经》产生了浓厚兴趣,歪头问我哪有卖的?你傻啊,顾克思家不是有吗?兰亮亮的嘴里蹦出一连串“对”字。不研究《周易》了?不把破微面涂成黄色了?瞧你那熊样吧,顾克思肯借书给你吗?

“爱是恒久忍耐,又是恩慈……爱是永不止息。”这清纯的旋律又一次在教堂回荡时,顾哥和小敏跪倒在圣坛前宣誓:真诚恳求上帝让我不要离开你……因为你到哪里我就会去到哪里……也许主要求我做的更多,但是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与你生死相随。

鞠花流泪了。多情还看章雨,人家五指分开遮在脸上,泪珠稀里哗啦。

待顾哥解手回来,我都不想告辞了,他和小敏的婚礼太让我痴迷。顾哥强打精神送我出门。忽然觉得异常留恋这屋这人,回头说:“正月里,咱聚聚吧?”顾哥随意一句:“再说吧。”

被轻轻关在门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