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常石匠回家
时至五月以后,一向安分守己的农民工,突然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骚动起来了。
最先是邻村一个姓常的石匠,一天到晚吵闹着要回家,常石匠回家的事情还没得到批准,和常石匠一个村的甄大贵也吵闹着要回家。赵杆子把他们的意见给田中少尉说了,田中少尉说眼下时局紧张,工程竣工是头等大事,任何人都不能随便离开这里。赵杆子把田中少尉的话给两人一说,两人的气更大了,一边干活一边说愤激话撒气。一不小心。常石匠把榔头砸到甑大贵脚背上了。当时,甑大贵就疼得昏过去了。
监工的士兵把情况报告了田中少尉,田中少尉立即派人把甑大贵抬走了。民工跟着出来要送送甑大贵,被士兵横端着枪堵在洞口。
赵杆子也想跟着去看看甑大贵的伤情,田中少尉把他叫住了。
“赵桑,把你的人叫回去,别耽误干活。告诉他们,完工就放他们回家,我们钞票大大的给。”
目送着甑大贵走远。赵杆子把田中少尉的话给大家说了,大伙齐声喊着“我们不要钱,我们就想回家守着老婆孩子。”
大家满脸怨气,都坐着不动。直到日军士兵端着抢进来了,大家才慢腾腾地抄起家伙走到各自的岗位上。一时间,卧牛岭又不时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破声。
甑大贵被送走的第一个夜晚,有人开始失眠了。尽管那天晚上,月色皎洁如银,但民工的心里,却阴暗一团。
回家回家,成了民工们心底最大的一个愿望。
然而,留在家里的人又何尝不是热烈的盼着她们的男人早些回家搂着她们睡一个安稳觉呢。
***就要生了,但孩子他爹还在卧牛岭上。她多么希望孩子他爹能守在榻前看着她生产,于是她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去村口眺望,希望能在村口看见丈夫常石匠的影子。然而,越是盼望就越是失望。村外小路上来来去去不知走过了多少背影,就没一个背影是常石匠的。
乡里乡亲看见***焦急的模样,就安慰她说“别急,石匠会回来的,你现在不是还没生吗、你生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话是这样说,可石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他们心里也没数,听最近才从宁城回来的人说,怕是要打仗了。到处都是端着枪的日本兵。
这些话在山里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去了。他们不懂时局,不懂国啊家什么的,他们只懂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油盐米酱醋柴不缺,身上不冷肚子不饿,就心安理得了。山里人闭塞,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是自扫门前雪,什么日本不日本的,管他马踩死牛还是牛踩死马呢,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们不出去惹他,他还把战火烧到我山里来不成?”山里人常常用这句话问相邻同时也安慰自己。
都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在路口整整站了十几天,还是没有把她丈夫常石匠等回来。
她哪里知道他的丈夫常石匠永远也回不来了。
在甑大贵被抬走的第三天晚上,常石匠想到老婆就要生了,他心急如焚,就央求赵杆子代他去给田中少尉求情。
赵杆子想这是个特殊情况,常石匠第一次当爹,理所当然应该守在老婆身边,他满怀信心的去替石匠求情,没想田中少尉油盐不进,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赵杆子急了,他说:“全部休工你不同意,一个请假你也不同意,我没法给他们交待,这个民工队长我不干了,你另找人去。”说完甩手就走。
“赵桑留步,大日本皇军一向是爱护你们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石匠回家休息两天。怎么样?”田中少尉摸着下颌若有所思的问赵杆子。
“这样真是太好了,我替石匠谢谢太君。谢谢太君!”赵杆子真给田中少尉鞠了几个躬。
常石匠回家的问题就这么轻易的搞定了,大家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大家把他送到洞外十几米处的地方,叮嘱了又叮嘱:“记得到我家看看,告诉我老婆别惦记我。”
“告诉我老娘,我很快就会回家了。”
“我给媳妇捎的话你别忘了告诉她。”
“抽空去看看甑大贵脚好了没有,告诉他,大伙惦记他。”
……
“我一定把你们的话带到——你们就放心吧——”常石匠已经等不及了,他一边回答一边撒开脚丫就跑,一会就转过山梁不见了。
谁都没有想到,常石匠这一去竟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就在常石匠走后不久,正在灶台上和面准备做馒头的老田头,清楚地听见山间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后便恢复了宁静。
开晚饭时,老田头给大家说了这事,正好田中少尉走来听见了,他说,巡逻的士兵看见一只野鸡,就扣动扳机了。
为了证实他说的话绝对不假,不一会,他真拧来一只野鸡扔在老田头脚边,他一边擦手一边对老田头说,“这就是我们士兵打到的那只野鸡,你把它杀了,煨汤,大伙一起米西米西。”
关于枪声的猜疑被田中少尉的一只鸡给蒙过去了。老实本分的山里汉子,谁也没往别处想。
他们想的是,最多明天自己的家人就知道自己在山里的情况了,而他们,等常石匠两天后回来,他们也就知道自己老婆孩子的消息了,一想到这里,他们的心就无法平静,常石匠离开山洞的当天晚上,民工们各自趴在自己的床上,默默地想着自己如果像常石匠一样突然回到家,老婆和孩子会高兴成啥样。
“老田头,你说我们这么久没回家了,老婆孩子乍一看见,会是咋样的?”说这话的是邻村一个叫古有财得木匠。
“还会咋样,高兴呗。”老田头回答他。
“嘿嘿,那倒是,那倒是。”
“小六子,你咋不说话?想啥呢?”麻五爷问他的上铺。
“我又没老婆,我就想我娘,不知道我娘这会子在干什么。”小六子还未满十九岁,因家里穷,还没谈上媳妇。
“杆子哥,你想啥呢?”小六子回过头问对面铺上的赵杆子。
“他还会想啥,想女儿柳柳呗。”赵杆子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栓柱抢在他前面替他回答了。
李栓柱说的没错,赵杆子是在想女儿柳柳。
“杆子老弟,我说你怎么要把女儿送到日本去呢?天远地远的,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啊?”
麻五爷这一句话,算是捅到赵杆子心窝里去了。
他心里正十二分地后悔不该把女儿交给佐佐木,不该让佐佐木把女儿送到日本求学。所以他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我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听天由命吧。”
“不能这样,你可以找佐佐木把女儿要回来啊。”小六子搭话了。小六子只比柳柳大四岁,他心里早就喜欢上柳柳了。只因柳柳才十五岁,他就没把话挑明。可柳柳这一走,他还有机会见到她吗.?即便见到她,可她是进过洋学堂的洋学生,到那时,柳柳还会瞧得起他吗?
“对,找佐佐木要人去。”有人附和小六子的主意。
“上哪里找他去啊,我们出得去吗?”有人出来打破了。
“下山后就去啊。”
“大伙都别说了,睡觉吧,明天还有活路等着我们呢.”赵杆子心里难受,不想再听大家议论下去,就招呼大伙睡觉。
大家哪里睡得着呢?他们现在的心情,就像贫苦人家的孩子盼过年一样盼着常石匠带消息回来呢。
他们并不知道,常石匠的脚一跨出石洞,就踏上了黄泉路,而且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甑大贵已经早于常石匠一步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那天,士兵并没有将甑大贵抬到医院治疗,而是径直将他抬到山崖,将他和担架一起抛到山涧去了。
可怜的甑大贵,就像天上掉下的一块石头一样,拼命直线垂落,起始,还能听见他的哀叫,后来便死一样沉寂了。
民工们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回家的念头竟会要了甑大贵的命。
他们更想不到的是,同样的厄运正等着他们这群朴实憨厚的山里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