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II:实际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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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3)

因此,被动性作为“女性化”的女人特点,是一种从小时候起就在她身上发展起来的特性。可是,认为这是一种生物学的论据则是错误的,事实上,这是教师和社会强加给她的命运。男孩的巨大机会在于,他的为他人存在的方式有利于他确立自为的存在。他学会生存,把它当做朝向世界的自由活动,他与其他男孩较量坚忍和独立,他蔑视女孩。爬树、跟同伴打架、在激烈的游戏中较量,他把自己的身体当做驯服自然和战斗的工具;他对自己的肌肉和性别感到骄傲;通过游戏、运动、斗争、挑战、考验,他均衡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同时,他吸取使用暴力的严厉教训;他学会挨揍、蔑视痛苦、从小不掉泪。他做事,他创造,他敢于行动。当然,他考验自己,也“为他人”去接受考验,他对自己的男子气概提出拷问,由此产生许多与大人和他的同伴们有关的问题。但重要的是,在他这种对客体形象的属于自己的操心和通过具体计划自我确定的意志之间,没有根本的对立。他在存在的过程中使自己存在,两者是同一的活动。相反,在女人身上,一开始就在她的自主生存和她的“他者存在”之间有着冲突;人们向她灌输,为了讨人喜欢,就必须竭力令人喜欢,必须成为客体;因此,她应该放弃她的自主。人们把她当做一个活的布娃娃,拒绝给她自由;因此,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她越是少运用自由去理解、把握和发现周围的世界,她就越是在世界上找不到资源,她就越不敢确认自己是主体;要是人们鼓励她去做,她可能表现出与男孩同样的活力、同样的好奇心、同样的主动精神、同样的大胆。当有时人们把她当做男性培养时,便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时她就会避免许多问题。[25]指出这一点是有趣的:做父亲的乐意让女儿接受的正是这种教育;由一个男人抚养长大的女子,摆脱了大部分女性的缺憾。可是风俗反对人们将女孩与男孩完全一律对待。我在一个村里见到过一些三四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父亲让她们穿短裤,所有的孩子都捉弄她们:“这是女孩还是男孩?”他们想证实一下,以致她们恳求让她们穿裙子。除非她过的是非常孤独的生活,否则,即令父母亲允许她的举止像男孩,她周围的人、她的朋友们、她的教师们,都会不自在。总是有婶婶阿姨、奶奶外婆、堂表姐妹要抵消父亲的影响。一般说来,他对女儿的作用是次要的。压在女人身上的一重诅咒是—米什莱正确地指出过—她在童年时便落在女人手里。男孩起先也是由他的母亲抚养的,但她尊重他的男性特点,他很快便摆脱了她[26],而她却要使女儿融入女性世界。

下文可以看到母亲与女儿的关系是多么复杂:对母亲来说,女儿既是她的分身,又是另一个人,母亲既极其疼爱她,又与之敌对;母亲把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孩子,这是一种骄傲地承认女性身份的方式,也是一种报复女性的方式。可以在鸡奸者、赌徒、吸毒者、一切自诩属于某个团体同时又以此为耻的人身上,看到同样的过程:他们以传布信仰的热忱,竭力争取信徒。因此,当一个女孩被托付给女人时,女人会以狂妄与怨恨相交织的热情,努力把她改变成一个像她们一样的女人。甚至一个真诚地为孩子谋取幸福的宽容的女人,一般也会想,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是更为谨慎的,因为这样社会更容易接受她。因此,人们让别的小姑娘和她做朋友,把她托付给女教师,她像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闺房里,生活在年长的女人中间,人们为她选择书籍和游戏,让她走上她的命运之路,人们要求她拥有女性的美德,教会她烹饪、缝纫、做家务,同时学会打扮、施展魅力、懂廉耻;人们让她穿上不方便而又昂贵的衣服,她必须细心加以料理,人们给她梳理复杂的发式,强加给她举止规范:站立笔直,走路不要像鸭子;为了显得妩媚,她必须约束住随意的动作,人们不许她做出假小子的举动,不许她做激烈的运动,不许她打架,总之,人们促使她像她的女性长辈那样变成一个女仆和一个木偶。今日,由于女性主义的胜利,鼓励她学习、投身于运动,变得越来越正常了,但是,比起男孩,她在运动中没有取得成功,人们会更加容易原谅她,而人们要求她去完成另一项事业,使成功更加困难:人们希望她至少也是一个女人,希望她不要失去她的女性特点。

在幼年时,她对这种命运逆来顺受。孩子在游戏和梦想中活动,在游戏中扮演存在,扮演行动;如果成就只停留在梦想中,行动和存在分得并不清楚。小女孩可以通过封闭在女人命运中、在她的游戏中已经实现的诺言,去补偿男孩眼前的优越。由于她还只了解孩子的天地,她先是觉得母亲拥有比父亲更大的权威;她把世界设想成一种母权制;她模仿她的母亲;她甚至常常颠倒角色,她会这样对母亲说:“我长大了,你会变小……”布娃娃不单是她的分身,这也是她的孩子,由于真实的孩子对母亲来说也是一个他我,所以这种职能并不互相排斥;当她责备、惩罚,然后安慰布娃娃时,她同时自卫,反对母亲,她自己具有母亲的尊严,她把母女二人集于一身,她对自己的布娃娃吐露心声,教育它,向它确认自己的统治权威,有时甚至扯掉它的手臂,打它,折磨它,就是说,她通过它完成主体确认和异化的体验。母亲常常与这种想象的生活联结起来:孩子和母亲一起,扮演布娃娃的父亲和母亲,这是男人被排除出去的一对夫妻。这里也没有任何天生的、神秘的“母性本能”。小姑娘看到,照料孩子是归于母亲的职责,人们是这样教育她的;听到的故事、看过的书,她所有的小小体验都证实这一点;人们鼓励她迷恋这些未来的财富,人们给她布娃娃,让这些财富从现在起就具有可以触摸到的面貌。人们专横地给她下达了她的“使命”。由于小女孩觉得生孩子就像她的命运,也由于她比男孩子更关心她的“内部”,她特别对生育的神秘感到好奇;她很快不再相信婴儿是从白菜中生出来的,或者是由鹳带来的;尤其当母亲给了她弟弟妹妹,她很快明白了,婴儿是在母亲肚子里形成的。况且,今日的父母不像以前的父母那样,把生育搞得很神秘;一般说来,她对生育更感到吃惊而不是恐惧,因为她觉得这个现象像施展魔法一样;她还抓不住其中的所有生理学的含义。她先是不知道父亲的作用,设想女人吸收了某些食物才怀孕的,这是一个传说题材(故事里的王后吃了某些水果、某种鱼,生下一个小姑娘或者一个漂亮男孩),后来导致某些女人认为身上怀孕与消化系统有联系。所有这些问题和发现吸引了小女孩的大部分兴趣,孕育了她的想象力。荣格[27]搜集的例子很典型,这个例子与弗洛伊德大约在同时期分析的小汉斯的例子极为相似:

将近三岁时,安娜开始询问父母亲,婴儿是怎么来的;听说这是“一些小天使”,她先是想象,人死后会上天堂,再以婴儿的形式再现出来。在四岁时,她有了一个小弟弟;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母亲怀孕,但当她在母亲分娩的第二天看到母亲时,她困惑而怀疑地望着母亲,最后问她:“你不会死吧?”家里人把她打发到她的祖母那里过一段日子;她回来时,有一个保姆被安置在她的床边;她先是讨厌那个保姆,后来又玩看护病人的游戏,并以此为乐;她嫉妒她的弟弟,她嘲笑,给自己编出一些故事,不听话,威胁要重新回到祖母家去;她常常指责母亲不说真话,因为她怀疑母亲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说谎;她朦胧地感到,保姆或者母亲“有”一个孩子,这之间存在差异,她问母亲:“我会成为像你一样的女人吗?”她常常在夜里大声叫她的爸爸妈妈;由于她周围的人大谈特谈墨西拿[28]的地震,她借口这引起她的不安;她不断地对此提出问题。有一天,她突然问:“为什么索菲比我小?弗里茨出生前在哪儿?他是在天堂吗?他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才从天堂下来?”她的母亲最后向她解释,弟弟是在她肚子里长成的,就像植物在泥土里生长一样。安娜对这个想法很着迷。然后她问:“他是自个儿出来的吗?”“是的。”“可是他不能走,怎么出来呢?”“他是爬出来的。”“那么,那儿有一个洞吗?”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或者他是从嘴里出来的?”不等回答,她就表示,她知道是鹳把他载来的,但到晚上,她突然说:“我的哥哥[29]在意大利,他有一座用布和玻璃建成的房子,不会倒塌。”她不再对地震感兴趣了,不再要求看火山爆发的照片。她还对布娃娃谈到鹳,不过信心不足。不久,她有了新的好奇。看到她的父亲睡在床上:“为什么你睡在床上?你肚子里也有一棵植物吗?”她讲起一个梦,她梦见她的诺亚方舟:“方舟下面有一个盖子,盖子打开了,所有的小动物都从这个口子里掉下来。”事实上,她的诺亚方舟是在屋顶上打开的。这时期,她重新做噩梦,可以猜想到,她寻思父亲的作用。有个怀孕的太太来拜访她的母亲,她母亲第二天看到安娜将一个布娃娃塞到自己的裙子底下,再慢慢地把它头朝下抽出来,说道:“你看,婴儿出来了,他几乎完全在外面了。”稍后,在吃一个橘子时,她说:“我想把它吞下去,再让它降到底下,一直到我的肚子深处,那么,我就会有一个孩子。”一天早上,她的父亲在盥洗室里,她跳上他的床,平躺在那里,蹬着双腿说:“不是吗,爸爸就是这样做的?”随后五个月内,她似乎放弃了她所关心的事,开始对父亲表示不信任:她以为他想淹死她,等等。一天,她兴致勃勃地在园丁的照看下把种子埋在地下,她问父亲:“眼睛是种在脑袋上的吗?头发呢?”父亲解释,它们在长出来之前,已经在孩子身体内处于萌芽状态了。于是她问:“但小弗里茨怎么进入妈妈的身体里呢?是谁把他种到她的身体里呢?而你,是谁把你种到你妈妈的身体里呢?小弗里茨是从哪里出来的?”她的父亲微笑着说:“你是怎么想的?”于是,她指着自己的性器官:“他是从这里出来的吗?”“是的。”“他是怎样进入妈妈身体里的呢?有人在那里下种吗?”于是父亲向她解释,是他下的种。她好像完全满意了,第二天,她戏弄她的母亲:“爸爸告诉我,弗里茨是一个小天使,是鹳把他载来的。”她比起以前显得格外平静,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看见园丁们正在撒尿,其中有她的父亲;看到过园丁在刮一只抽屉以后,她梦见他在刮她的生殖器官;她显然一心要了解父亲的准确作用。五岁时,看来她差不多完全明白了,此后她不再感到烦恼。

这个故事很典型,虽然小女孩问的往往不完全是父亲所起的作用,或者在这方面父母表现得十分模棱两可。许多小女孩把垫子藏在她们的围裙底下,扮演怀孕,或者把布娃娃塞在裙子的褶里,让它掉到摇篮里,给它喂奶。男孩像女孩一样,赞赏怀孕的神秘;所有孩子都有一种“深入”的想象力,使他们预感到事物内部有秘密的财富;他们都对“嵌套”的奇迹十分敏感,布娃娃包藏着其他更小的布娃娃,盒子包含着其他盒子,画的中心以缩小的形式再套出画;当人们在他们的眼前展开蓓蕾,给他们看出壳的小鸡,或者在一盆水中展现“日本花”如何令人惊喜时,他们都很着迷。一个小男孩在打开一只充满小糖蛋的复活节彩蛋时,兴高采烈地叫道:“噢!一个妈妈!”让一个孩子从自己的肚子里出来,真像变魔术一样美妙。母亲看来拥有仙女的奇妙魔力。许多男孩感到遗憾,他们没有这样的特权;日后,如果他们偷走鸟蛋,踩踏幼苗,发狂地摧残周围的生命,这是对他们不能孕育出生命进行报复;而小女孩很高兴自己有朝一日能创造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