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奥诺丽纳(11)
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吕克雷斯当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的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意,也深切的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做象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以后,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朿使她格外光艳夺目。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头发卷;头上插着好望角的铁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穗子。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烈火。
她说:奧太佛,只要你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你的妻子;可是请你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克制这个字你是听了刺心的;你要的是我不能给你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和怜悯使我把这个愿心放弃了。你瞧你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你早先并没提出更大的要求,现在你却要你的妻子了。好罢,我把奥诺丽纳交给你,可也不把她将来的改变瞒你。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我热烈期望的。是的,你可以相信我这句话。你想法改造我罢,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你所谓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了,你会负责的,你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你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一奥太佛,我是爱你的,可不是你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你的心灵……但是相信我罢,我爱你的程度象东方的女奴一般愿意为你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是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我已经踉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三七、奥诺丽纳最后的叹息】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太佛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接到通知,拫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几位保护人,奥太佛,特·葛朗维,特·赛里齐,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把这对夫妇的故事结束了:
莫利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你不可,当初是你带你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降的;他等于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人,我佩服他们,认为是坚强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末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觉到第二次。你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你,向忏悔师,向我的丈夫,叫着:可怜我罢!……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象我这样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可怜的奥太佛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喝采,受到祝贺,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痛苦天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的那个!我跟你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边去了。
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太佛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汲取勇气,象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的隐藏我的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的生命。我跟那些发见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丈夫会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台北兰和皮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太佛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你做我孩子的监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你到必要时再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太佛不至于到那个田地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的。可怜的奥太佛!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慧的女人,因为他的确值得人家的爱。
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的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你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教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至宝的,颜色火剌剌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教人厌弃现实。我是一个圣女丹兰士,可惜不能象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你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我当初看出你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你,没让你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相信你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朝他丧失了父亲的话。请你保守我的秘密,象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伤心。圣·裴那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末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三八、两个结局】
领事把信收起,锁在皮包里,补了一句:“于是,伯爵夫人死了。”
“伯爵还在不在呢?”大使问。“七月革命以后,政治舞台上看不见他了。”
领事说:“特·洛拉先生,你可记得有一回看见我送一个客人上船吗?”
“一个头发雪白的,一个老头儿是不是?”画家问。
“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儿!到意大利南部去疗养和散散心的。那老人便是我可怜的朋友,我的保护人,经过热那亚跟我告别,同时把遗嘱交托给我。我用不着再把奥诺丽纳的遗言告诉他了。”
台·杜希小姐问:“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刽子手吗?”
领事回答说:“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船上拿波里,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来。告别的时候彼此恋恋不舍,我怕那就是永诀了。我们都喜欢参与我们爱情的秘密的人,特别在爱人故世之后。奥太佛和我说:这样的人有种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轮罩着的。——伯爵踱到船首,望着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气很好,大概他被当时的景色感动了,对我又说了最后几句话:为了改善人性,真应当研究一下究竟是什么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们不顾理性,把一个神仙般的女子为了片刻的欢娱而牺牲?我良心上听到那些呼号。并且呼号的不仅是奥诺丽纳一个人。而这竟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悔恨交集,痛心极了!过去我在巴伊安纳街为了得不到欢娱而恹恹欲绝;将来在意大利,我要为了已经体验过的欢娱而恹恹欲绝!……两个同样高尚的心灵,他们的不调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阳台上大家相对无言,静默了一会。
“她算不算贞节的呢?”领事问在座的两位太太。
【三九、一个问题】
台·杜希小姐站起来,搀着领事的手臂离开众人走了几步,说道:
“男人来找我们,把一个少女娶过去做了他们的妻子,心中却存着许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们跟一些无名的敌手相比,跟一些往往是从许多回忆拼凑起来的,完满的标准相比,结果老是觉得我们望尘莫及。由此看来,男人不是也有罪过吗?”
“小姐,倘若有人把热情作为婚姻的基础,你这批评是对的;而这便是那对夫妇的错误。要是男女双方都有盲目的爱情,那种婚姻生活简直是尘世的天堂了。”
台·牡希小姐和领事分开了,接着格劳特·维浓过来找她,凑着她的耳朵说:
“特·洛斯太先生未免有些自鸣得意。”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回答:“不,他还没猜到奥诺丽纳可能爱他呢。”她看见领事夫人正在走来,又说:“噢!他太太把故事听了去了,算他倒楣!”
大钟打了十一点,所有的客人都沿着海滨步行回去。
【四〇、最后一句话】
“这些都不能代表人生。”台·杜希小姐说。“像那样的女子真是太少了,也许聪明得出奇了,可以说是一宝!人生是各种不同的变故,循环不已的痛苦和欢乐组成的。但丁诗中的天堂当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现,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于心灵中间,向现实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时时刻刻要引起天性反抗的。对于这一类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给他一间六尺大小的静室,和一张跪着祈祷的凳子就行了。”
“一点不错。”雷翁·特·洛拉说。“可是不管我怎么下流,我仍不由得钦佩一个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够住在一个画家屋里,与画室为邻,从来不下楼见客,也从来不到街上沾污她的鞋子。”
“在几个月之内是可能的。”格劳特·维浓的口气挖苦得厉害。
可是大使回答台·杜希小姐说:“奥诺丽纳并非独一无二的例子。有个男人,还是干政治的,又是笔下很尖刻的作家,他的爱情就是这一种。后来他是在决斗中死的;把他打死的那颗子弹不单打中了他一个人,他的爱人因此也差不多进了修道院。”
“那末这个时代还有些伟大的心灵了!”加米叶·莫班说着,靠着堤上的栏杆,若有所思的愣了一会。
一八四三年正月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