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奥诺丽纳(1)
[法]巴尔扎克 著 傅雷 译
【一、法国人怎样的不喜欢旅行】
法国人怕出门的心理和英国人爱出门的心理可以说不相上下,两个极端也许都有理由。走出英国,随处都能发见胜过英国的东西;但要在法国以外找到法国的韵味就极不容易了。别国有的是幽美的风景,比法国舒服得多的设备,我们在这方面是进步最慢的。别国有时还让你看到富丽伟大,动人心魄的豪华场面;它们既不缺少风采,也不缺少髙雅;可是精神生活,思想活动,在巴黎不足为奇的辩才与隽永的谈吐,那种心有所思而不形之于口的默契,那种成为法国语言精华的,意在言外的词令,却是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法国人的诙谑已经很少人了解,他在国外自不免象一株移植的树木一般很快就祜萎了。殖民海外这件事,法国民族的看法完全和别国的人相反。许多法国人,例如我们在这里提到的那些,承认只要看到本国的关吏就觉得髙兴,这恐怕是把爱国心夸张得最厉害的说法了。
这段小引,目的是要让一般旅行过的法国人,把流寓国外的时期偶尔在外交家的客厅里找到一片水草,找到整个祖国的那种喜悦回想一下;这心情,在从来没离开意大利大衙的沥青马路,认为河滨大埠与塞納河左岸已绿不算巴黎的人,是不容易了解的。喂,巴黎人!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做不在巴黎而仿佛身在巴黎吗?那并非吃到仙岩饭店的厨子鲍兰尔替老饕预备的,只能在蒙多尔葛伊街烹调的名菜;而是看到令人想起仙岩饭店的席面!而是尝到在外国近于神话的,象本文所提到的女子同样少有的法国酒!所谓重睹巴黎,也并非听到从巴黎传至边境就变味的,风行一时的妙语;而是置身于风雅的,心心相印的,识见卓越的环境,为所有的法国人,从诗人到工匠,从公爵夫人到街头的孩子,都耳濡目染,熏陶惯的。
【二、一幅兼有意大利与法国风味的画】
一八三六年,正当萨尔台涅国王驻跸热那亚的时候,两个多少有点名气的法国人,在法国领事租的一所别庄中间,还能有置身于巴黎的感觉。庄子坐落在一个髙岗上。在圣·多玛城门与有名的灯塔之间,那高岗是亚平宁山脉的最后一块高地;至于有名的灯塔,随便哪本纪念册只要有热那亚的风景,没有不把它画上的。当初热那亚城邦全盛的时期,王侯勋贵花到几百万金钱盖造华丽的别墅;本文所说的府第便是其中之一。世界上倘若有什么地方晚景特别幽美的话,那一定是热那亚了:上半天先来一场当地特有的倾盆大雨;然后海水的明净争着与天色的明净比赛:一片静寂笼罩着海滨的大道,笼罩着别庄上的树林,和张着大嘴莫测高深的吐着流泉的石像;明星闪闪,地中海的波浪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一个女人的自白,被你一句一句逼出来的。那时,芬芳的空气充塞你的肺部,笼罩你的梦境,令人陶醉的韵味仿佛肉眼看得见似的,象大气一样在空中浮动,直扑到你的椅子里,——你拿羹匙调着冰或果子汁,脚下躺着城市,面前站着美女:象这种薄伽丘情调的良辰美景,的确是意大利和地中海滨所独有的。
座上有喜欢招待四方才士的豪客第·奈葛罗侯爵,有大马索·巴莱多侯爵,那是两位在气质上极象法国人的热那亚人;还有一个法国总领事,由一位美若圣母的太太和因为瞌睡而默不出声的孩子陪着;此外是法国大使,大使夫人,自以为衰老但很狡猾的一等秘书,和两位专诚来向领事太太辞行的巴黎人。庄子的阳台上摆着一桌精美的晚餐,时间是五月中旬。把这些人物和这个场面想象一下,你就能对那幅图画有个概念了:画上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女子,那个晚会中的上宾,常常引起座客注目的。
余下两个法国人,一个是出名的风景画家雷翁·特·洛拉,一个是出名的批评家格劳特·维浓。他们俩是陪着那女客一起来的;女客是当代妇女界中最知名的一个人物,本姓台·多希,文坛上的名字叫做加米叶·莫班。台·多希小姐有事上翡冷翠,以她素来殷勤的脾气,把雷翁·特·洛拉顺便带来游历意大利,还特意赶往罗马,让他见识一下罗马郊外的风光。来的时候取道桑普隆山隘,回去是走高尼希到马赛的路。那次在热那亚停留,仍是为了画家的缘故。
不消说,总领事很愿意趁王上的乘舆未到以前,陪一位不但以天才见称,并且以财富、声名、地位而论也应当重视的人物,去参观热那亚。加米叶·莫班对城中最偏僻的小教堂都了如指掌,偏偏吝惜光阴,把画家交给外交官和当地的两位侯爵了。虽然大使也是个优秀的作家,莫班可不接受他殷勤的情意,怕英国人所谓的招摇;直到总领事为她饯行,她方始不再推辞。雷翁·特·洛拉告诉加米叶,说唯有她这次肯赏光,他才能向大使夫妇,领事夫妇,以及两位热那亚侯爵表示他的谢意。于是台·多希小姐只能把那些完全空闲的日子,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在巴黎难得遇到的日子,牺牲一天。
【三、一个总领事的谜】
在座的人物介绍过了,我们就不难想象他们之间决没有客套,也不难想象有许多女人,连上层阶级的在内,都不曾被邀请;因为她们都很好奇的想知道,加米叶·莫班那种富于男性气息的才具是否和漂亮女子的妩媚的风度冲突,是否犯了牝鸡司晨的毛病。从晚餐开始到九点,就是说直到端上小点心的时间,虽则谈话忽而轻松,忽而严肃,虽则以说话俏皮闻名巴黎的雷翁·特·洛拉常常插进几句妙语,逗大家发笑,而在座诸人的雅趣也替谈话生色不少,却始终不大提到文学。可是一来二去,谈锋早晚会碰到这个纯粹法国式的题目的,哪怕只是略微接触一下。趁话题还没改变方向而轮到总领事发言的时候,我们不妨把他这个人物和家庭先提一提。
这外交家年纪大约有三十四岁,结婚才六年,活脱是拜仑勋爵的肖像。既然拜仑的相貌遐迩闻名,我也不必再为领事写照。但他做梦一般的神气全无做作的意味。拜仑勋爵是诗人,那外交家也很有诗意,这点儿区别,一般女性都能分辨,同时也足以说明她们一部分感情的根源,虽不能证明那些感情的合理。他这种潇洒的风度,加上可爱的性格,孤独与用功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使一个有钱的热那亚少女入迷了。有钱的热那亚少女!这句话可能使当地人听了发笑,因为女子被剥夺承继权以后,难得会有钱的了。但奥诺列娜·班特罗蒂是一个银行家的独养女儿,并无弟兄,所以是例外。虽然女子的痴情是一般男人引为得意的事,总领事却似乎并不愿意结婚。直过了两年,法国大使趁王室驻在热那亚的期间奔走了几次,这门亲事方始成功。但年轻的外交官所以回心转意,还不是为了奥诺列娜·班特罗蒂的动人的感情,而是因为出了一桩没人知遺的事,因为他的私生活有了一次剧烈的波动;那种波动大半立刻被日常生活的巨潮压在底下,使一个人以后的行为,便是最自然的,也显得不可解。这一类隐蔽的原因往往也影响到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
以上所述,至少是热那亚城里一般人的意见;某些妇女认为法国领事的沉默寡言与悒郁不欢的态度,一定是心中别有所恋的缘故。在此不妨顺便提一句,女人从来不因为男人更喜欢别的女人而抱怨的,她们很乐意为女性共同的利益牺牲。奥诺列娜·班特罗蒂倘使受到没有理由的轻视,是很可能怀恨的;但知道那轻视是由于别有所恋,她便照旧,也许更爱她的丈夫了。在感情问题上,女人承认有优先权。只要对方心中有个女人,就不算女性失面子了。一个男人当外交官不是白当的:这丈夫嘴巴紧得很,简直象坟墓一样,甚至热那亚的商界中人以为青年领事的态度暴出于预谋:要不悬他装做对另一个女人害着相思病的话,那独养女儿可能不给他抓住的。
假如真有这样的事,一般妇女也觉得太卑鄙了,决不肯相信。班特罗蒂的女儿把自己的爱情改作了安慰,用意大利式的柔情蜜意去苏解他的无人知道的痛苦。此外,班特罗蒂先生对于爱女强迫他选择的女婿,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有势力的大老在巴黎照顾着青年外交官的前程。法国大使对银行家许下的诺言果然兑现了:总领事封了男爵,得了荣誉团三等勋章。便是班特罗蒂本人也被萨尔台涅国王封为伯爵。陪嫁是一百万。班特罗蒂银号的资产,因为在麦子生意上赚了钱,估计有二百万之多,在新夫妇结婚以后六个月便落到他们手里;因为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班特罗蒂伯爵,到一八三一年正月就故世了。
【四、伯爵夫人】
奥诺列娜·班特罗蒂是那种美丽的热那亚女子。热那亚女子长得好看的时候,简直是全意大利最有气派的美女。为了于里安·梅迭西斯墓上的雕塑,弥盖朗琪罗是到热那亚来挑选模特儿的。因为这个缘故,《日》与《夜》那几个女像的胸部特别膨大;许多批评家认为夸张,其实是里瞿里省女人的特征。今日之下,热那亚的美人只有到戴美纱罗面纱的妇女中寻访,正如在威尼斯只能在戴法齐奥里包头布的妇女中发见。这是衰老的民族共同的现象。高雅的典型只出现在平民阶级,好象城市遭了大火,名贵的徹章都给埋在灰烬底下了。但奥诺列娜在财产方面已经是一个例外,以贵族气派的美貌而论又是一个例外。读者不妨想象一下:假定弥盖朗琪罗放在《思想家》下面的《夜》,披上了现代的衣衫,秀美的长发盘在皮肤略带棕色的,庄严的头上,惘然出神的眼中燃着火焰,丰满的胸部裹着披肩,身上穿着白底绣花的长袍;假定这雕像撑起身子坐着,交叉着手臂,象有名的女演员乔治小姐一样的姿态,那末你对于领事太太的形象就如在目前了。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六岁的男孩子,长相的漂亮正符合做母亲的愿望;坐在她膝上的是一个四岁的女儿,其美丽正好和雕塑家达维特为装饰一个坟墓而竭力寻访的儿童典型一模一样。
加米叶·莫班暗中注意着这一对夫妇。她觉得领事有了美满的幸福,不应该再有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
虽然夫妻俩那天教人看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快乐家庭的景象,加米叶却始终不了解:这男人明明是她认识的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出入于巴黎的沙龙,有每年十万法郎收入的家产,为什么只在热那亚当一个总领事?另一方面,凭着女人象《査第格》故事中那个明哲的阿拉伯人一样的聪明,加米叶在许多小地方看出丈夫对妻子的感情的确很忠实。没有问题,这两个出众的人物可以白头偕老,相爱无间。但看着总领事莫测髙深的态度,和不下于英国人、野蛮人、东方人,和老外交家的镇静,加米叶不由得在肚里左思右想:——“怎么回事呢?”——“噢,没有什么!”
【五、社会的解剖】
一牵涉文学,大家就谈到文坛上的老题目:女人的失节。他们的意见不久归结到两点:女人的失节究竟错在女人还是错在男人?在座的大使夫人,领事夫人,台·多希小姐,这三位公认为白璧无瑕的太太把女人批判得很严。几个男的却竭力向三位优秀的女性证明,说女人失足以后还可能有她的德性。
雷翁·特·洛拉说道:“咱们这种捉迷藏式的游戏,玩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领事对他的太太说:“你打发孩子去睡觉罢;教奥娜把我放在蒲勒家具上的小公事包给拿来。”
领事太太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这证明她很爱丈夫,因为她的法文程度已经能懂得他的意思等于要她走开。
然后领事说道:“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我自己还在里头当一个角色的故事,你们听完了再讨论罢。拿着解剖刀空划一阵是没意思的。要解剖,就得有个尸首。”
于是在场的人坐下来预备听了,尤其因为各人的话已经说得相当多,快要兴尽,正是讲故事的人应当挑选的时间。以下便是总领事口述的话:——
【六、神甫的主意】
我二十二岁上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我的七十二岁的舅舅洛罗神甫,认为需要替我找个后台,安排一个前程了。这位好人即使不是圣者,至少把每个新年都看作上帝的恩赏。不必说,太子的忏悔师要安插一个亲手培楦的年轻人,他妹妹的独生子,真是太容易了。因此一八二四年年底,这位年高德劭的老人有天特意到我房间里来找我。那时他在巴黎勃朗-芒多教堂已经当了五年本堂神甫,我住的就是他教士私宅中的一间屋子。他和我说:
“孩子,你穿起衣服来,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找你到家里去当秘书。要是我没看错,将来上帝召我回去的时候,那位先生可以代我照顾你。我的弥撒祭到九点完场,还有三刻钟的时间,尽够你收拾了。”
“啊!舅舅,我在这个房里过了四年多偷快的日子,难道要我离开了吗……?”
“我身后没什么东西传给你呀。”他回答。
“你的名字和你的功德永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我还不沾光吗?”
他微微一笑,说道:“别提这种遗产。你对人生还阅历不够,不知道这种性质的遗产是最难兑现的,不比我今夭要带你去见的……”——(说到这里,领事停下来加两句说明。)——我只能用我保护人受洗的名字称呼他,把他叫做奥太佛伯爵……“不比我今天要带你去见的奥太怫伯爵,只要你能讨这位廉洁的政治家喜欢(那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的),倒真正能庇护你,等于我给了你一份家私。本来吗,要不是你父亲的破产和你妈妈的故世象晴天霹雳一般把我搅昏了,我也很可能替你积一笔钱的。”
“你是伯爵的忏悔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