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七条猎狗(15)
四
索坨纵身跳上一块蛤蟆形的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将豺群扫了一遍。其实,它站在平地也能把伫立在面前的每一只豺都看清楚。跳上蛤蟆形岩石绝非出于视力的考虑,而是王者的一种技巧。登高能显示威仪,能体现尊严,在遴选苦豺这样有关生与死的问题上,豺王的威仪和尊严是必不可少的。
索坨的目光在豺群十来只老豺身上跳来跳去。这是一个严格的筛选和淘汰过程,必须保证被选中者是豺群中最年老最无用生命最衰竭的老豺。
公正是使个体心甘情愿为群体去牺牲的先决条件。蛤蟆形岩石左侧有一棵苦楝树,树下蹲着一只老母豺。索坨的目光跳到这只老母豺身上,作了短暂的停留。
苦楝树下的老母豺形容枯槁,肩胛瘦骨嶙峋,颈下皮囊松弛,眼睑皱皱巴巴,身上的豺毛被树脂草汁粘成一绺绺,毛色绛红没有光泽,两排乳房失去了弹性,萎瘪得像几只干核桃。这只老母豺虽然还活着,却离死神已经不远了。用埃蒂斯红豺群的传统标准来衡量,这是最合适不过的苦豺人选。但索坨的目光仅仅在老母豺身上逗留了一下便急遽地跳开了。
这只老母豺名叫霞吐,是索坨的亲生豺娘。它索坨的心肠就算比花岗石还硬比孔雀胆还毒,也不忍心让自己的豺娘去做苦豺呀。索坨的目光从霞吐身上跳开,朝豺群中另外几只老豺扫去。这些老豺的衰老度都明显地要低于豺娘霞吐。管它的呢,索坨想,胡乱挑一只来顶缺,只要让豺娘躲过这一关就行。
它瞄准正卧在雪地上脑袋一沉一沉打盹的老公豺达曼洪。这老家伙虽然略微比豺娘年轻些,但也已老得背脊上的毛都脱光了,还跛了一条前腿。虽说还能用三条腿在草原上追撵到兔子,毕竟是个残疾,又老又残,已快成为豺群社会中的废品了。
可还没等索坨的目光在达曼洪身上定格,蹲在蛤蟆形岩石下的好几只成年大公豺改变了姿势,四肢直立起来,尾巴像旗杆似的笔直竖起,用爪子踢打着地面的积雪,搅起一团团轻烟似的雪尘。这是豺群社会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和激动。
在豺群社会中,管你是逊位的豺王,管你是昔日的王后,管你是豺王的哥哥姐姐还是老子娘亲,一概不存在可以赦免当苦豺的特权。选苦豺唯一的标准就是年龄加衰老度。谁假如胆敢违背这条标准,将会受到血的惩处。
索坨愣了愣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它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固执地将目光投向老公豺达曼洪,它要抢在众豺觉醒前把苦豺人选敲定下来。它想,就算个别大公豺及时看穿了它的私心,也或许会体谅它的苦衷,或许会慑于它豺王的威势,而默认了它这一次不算太公正的选择。它把眼珠子瞪得溜圆,目光如炬,毫不含糊地盯视老公豺达曼洪。
它紧张地等待着众豺的目光顺从它的意志,顺着它的视线投向老公豺达曼洪。
它对形势作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人心一杆秤,豺心也是一杆秤;人心不可侮,豺心也不可侮。没有一只豺按它的意志去盯视达曼洪。恰恰相反,好几只大公豺在蛤蟆形岩石下面乜斜着眼睛将冷峻的暗藏着杀机的目光投向索坨。雪帘洞外所有的豺停止了走动,都压低了喘息声,雪地一片沉寂。索坨明白,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无形的威逼。
索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哆嗦了一下。它想起前任老豺王奈莫的遭遇。
那是大前年的深秋,饥饿的豺群在山凹里突然发现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卧在一堆枯枝败叶上,咩咩哀叫。
对豺来说,羊羔是珍馐佳肴。但豺群围着羊羔驻足观望,馋得直流口水,却谁也不敢走拢去。荒野出现一只孤零零的小羊羔实在太蹊跷了。羊羔望见有豺群,惊恐地咩叫着挣扎着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了。有两种可能,要么羊羔腿受了重伤,要么被绳索或铁丝固定在那儿了。枯枝败叶遮挡了豺的视线,它们虽然没嗅闻到什么异常的气味,也瞧不出什么破绽,但无法排除那堆枯枝败叶下埋设着捕兽铁夹这种可能性。
埃蒂斯红豺群领教过捕兽铁夹的厉害,小母豺花脖儿就是误踩了猎人的机关,被捕兽铁夹害了性命的。谁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这恐怖的一幕:鸟声啁啾的树林里突然铿锵一声,爆发出铁器叩击的脆响,U形的沉重的铁杆在弹簧的有力牵拉下,闪电般地砸在花脖儿的后脑勺。可怜的花脖儿白花花的脑髓流了一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命归黄泉了。
这一幕想起来谁都心有余悸。可豺群又舍不得离开小羊羔,对豺来说,芬芳的羊膻味、肥腻的羔羊肉具有无法克制的诱惑力。放弃这顿美味晚餐,万一羊羔身体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捕兽铁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失误!这进退两难的情景很自然地就形成这样一种局势,需要一只苦豺前去试探虚实。
当时埃蒂斯红豺群中年龄最大相貌也最衰老的要数老母豺雅倩了。雅倩是老豺王奈莫的妻子,相好已有十多个年头。奈莫老豺王也许是出于一种对老妻的怜悯之情,也许是觉得自己当了七八年豺王建立起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威,竟然把筛选的目光从老母豺雅倩身上滑溜过去停滞在一只名叫秃秃的老公豺身上。秃秃虽然眼睛也粘满了浊黄的眵目糊,鼻吻间也皱褶纵横,但显然要比老母豺雅倩年轻些。
索坨至今记忆犹新,当奈莫老豺王威严的目光盯视着秃秃并从紧抿的嘴角发出“嗬呜——”带有逼迫性质的嗥叫时,整个豺群沉默得就像冰山。奈莫老豺王一意孤行,走到秃秃身边先是用尾巴抽打,继而用爪牙驱赶,想迫使秃秃就范。秃秃赖在地上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当年的索坨本来就对奈莫这么老了还占据豺王宝座不肯退位而心怀不满,早就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只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它一半出于对不公正选择所产生的义愤,一半出于争夺社会地位的隐秘冲动,“嗬——嗬——嗬”,带头发出了不满的嗥叫。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学索坨的样子朝老豺王奈莫宣泄着内心强烈的不满情绪。
奈莫老豺王执迷不悟,龇牙咧嘴朝索坨扑来,企图用武力来平息这场骚乱。豺们群情激愤,在索坨的率领下一拥而上,咬得老豺王奈莫落荒而逃。
这件事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王位转移的契机,索坨摇身一变成了新豺王。
索坨说什么也不能成为奈莫第二。瞧野心勃勃的短尾巴罗罗,唇须和嘴角的皱褶间漾着一丝讥讽和嘲弄,正幸灾乐祸巴望它犯奈莫老豺王同样的错误呢。居心叵测觊觎王位的成年大公豺多的是。
索坨一阵心悸,赶紧把目光从老公豺达曼洪身上跳开。
五
索坨狠狠心,再次把筛选的目光移向霞吐。霞吐身体缩进苦楝树背后,从褐色的树干后面露出两只迷惘惊诧悲凉愤懑的眼睛。索坨的眼光和霞吐的眼光在空中碰撞,撞得索坨头晕眼花,仿佛灵魂失足从百丈悬崖上跌落下来,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失重感。它的目光变得虚迷而软弱,承受不住豺娘沉甸甸的凝望,只好又把眼睛偏离开了。
它晓得豺娘霞吐把它养大是多么不容易。豺娘一胎生了三只崽子,有一只刚生下不久跌进水塘淹死了,还有一只养到半岁时被一只老雕从空中攫走。豺娘只剩下它一只宝贝豺儿,它享受着全部的母爱。
天冷下雨,豺娘把它揽进胸腹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做它挡风的墙、遮雨的伞。为了它能得到足够的食物,豺娘在豺群猎获到食物后,不顾阶级地位排列的进食秩序,横冲直撞地挤到前面去抢夺糯滑可口营养最丰富的肠肠肚肚来喂养它。
豺娘的举动自然会引起阶级地位比豺娘优越的公豺和母豺们的愤慨,受到意料之中的严厉惩罚;豺娘臀部有两块月牙形的伤痕,就是为它争抢食物时留下的永恒纪念。
记得在索坨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埃蒂斯红豺群差不多连续五天没觅到食物,豺娘腹下的几对乳房再也流不出一滴奶了。索坨年纪尚幼耐不住这般饥饿,已差不多奄奄一息。是豺娘将身体蹭在雪地上,将腰伛成弓形,将尖尖的嘴吻从后肢的胯间探进腹部,咬开自己乳房上的皮肉,用一滴一滴热血哺喂进它的嘴里,才使它没像豺群里其他幼崽那样成为一具饿殍。索坨怎能忍心将爱它疼它含辛茹苦把它抚养大的豺娘选为苦豺推进火坑扔给死神呢!
它的目光在豺娘霞吐和另外几只老公豺身上跳来弹去穿梭往返飘游不定。它蹲在蛤蟆形岩石上歪着脑袋做沉思状,似乎正在进行认真的负责任的因此也是十分费脑筋的筛选苦豺的工作,借以掩饰内心的巨大矛盾。
豺群沉默着,这是一种不满的等待,一种耐心的警告。索坨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地无休止地将筛选的眼光在空中飘来移去作逍遥游。豺王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毅和果敢,不然就会逐渐失去来自下属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地位发生信仰上的动摇,最终导致政变危机。
它不能再优柔寡断了,索坨想,必须尽快作出最后的抉择。可是究竟该选谁当苦豺呢?选达曼洪,意味着不公平,估计会遭到弹劾,导致自己被从豺王宝座赶下台;选豺娘霞吐,公平倒是公平了,可自己又受不了良心的拷问。怎么办?怎么办?
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下来,天空一片昏暗。“噢吭——”雪帘洞里的母野猪半天不见豺群的动静,大概还以为豺群奈何不了它,发出一声骄傲和得意扬扬的嚎叫。
短尾巴罗罗打了个响鼻,身体直立起来,两条前肢趴在蛤蟆形岩石上,这是一种想要取而代之的姿势,一种用心险恶的试探。
罢罢罢,索坨想,自己总不能昧着良心为了保住豺王地位而剥夺豺娘的性命。就让短尾巴罗罗率领那几只不甘寂寞的大公豺扑上来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咬得落荒而逃,沦落成为一只地位最卑贱的草豺好了,它就是要把筛选的目光罩定在老公豺达曼洪身上!
索坨的目光在空中画出道弧线,还没等落到既定的目标上,脑子里又叠现出两年多前老豺王奈莫偏袒老妻雅倩所造成的悲剧结尾。
当时它索坨率领几只大公豺将奈莫无情地逐出了豺群。在众豺的一片刺耳的嗥叫欢呼中,它成为新任豺王。
接下来,它们仍将雅倩定为苦豺,几只大公豺虐待狂似的在雅倩背后又撕又咬,逼迫这只交了厄运的老母豺走向那只躺在枯枝败叶间咩咩叫的小羊羔。小羊羔的身体底下果然埋设着猎人的捕兽铁夹,老母豺雅倩被活活夹断了脖子。
历史将会重复,悲剧将会重演。即使它索坨舍弃了王位,并不能扭转乾坤使霞吐免当苦豺。它救不了豺娘。豺娘此刻要扮演苦豺角色,那是命运,是天意。它何苦那么傻要将自己的王位和锦绣前程赔出去当殉葬品呢。
索坨站在蛤蟆形岩石上将尖尖的唇吻深深地插进积雪,雪片被它口腔中的热气所融化,一股彻骨透心的凉意弥漫全身。它需要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冰雪中浸渍。然后,它又抬起头来狠狠甩了甩脖颈,把缠绕在胸臆中那片与豺的品性水火不能相容的温情甩脱掉。它的筛选目光坚定地沉稳地落在豺娘霞吐身上。
你就是苦豺!你必须做一只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奉献牺牲自己的苦豺。
豺群几十双残忍的眼光齐崭崭落到霞吐身上。“嗬叽——”响起一片赞同的尖嗥。
豺娘霞吐本来蜷缩在苦楝树背后,这时倏地弹跳起来,扭头就想朝荒山沟蹿去。但已经迟了,早有防备的豺群几乎一眨眼就贴着悬崖形成“L”字形阵容,虎视眈眈的大公豺把守着主要逃路,只留下一个缺口——通往恐怖的雪帘洞。
霞吐把脸埋在前肢的臂弯里,躺在雪地里呜呜哀嗥着。虽然埃蒂斯红豺群每一只成年豺都明白筛选苦豺的制度有利于整个种群的生存,但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却较少有深明大义慷慨赴难的老豺。蝼蚁尚且苟生,哺乳动物豺就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了。野生动物极少有自杀现象发生;野生动物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大多遵循好死不如赖活这一生存规律。
在选定了苦豺以后,当事者往往会使出各种手段试图逃脱厄运。有的老豺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装死,有的老豺会发疯般地胡咬乱扑,有的老豺会刻毒诅骂肆意咆哮,有的老豺会伺机逃跑……
既然苦豺作为一种护群的制度存在于埃蒂斯红豺群,当然就有为保证制度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而配套的强制手段。那就是豺王来到苦豺身旁,先用舌头舔——进行安抚、劝慰和鼓励;继而用尾巴抽打——进行督促、威胁和恫吓;最后用爪牙撞击——进行胁迫、威逼和驱赶。倘若苦豺仍不愿就范,数只成年大公豺便会围上来大张挞伐咬得苦豺皮开肉绽。曾经有一只名叫岙岙的老公豺就因拒不履行苦豺的义务而被愤怒的豺群撕成碎片。
这严酷的手段要让每一只被选定为苦豺的老豺知道,挺起头颅奔赴危难是死,却死得壮烈死得光荣死得重于日曲卡雪山;伛着腰杆畏缩不前也要死,并且死得窝囊死得糊涂死得轻于绿豆雀羽毛。
两种死法,任君挑选。按照豺娘霞吐的表现,现在到了该由索坨前去进行武力规劝的时候了。
豺群紧张地注视着它,几十双豺眼交织着生存的焦虑和嗜血的渴望。
索坨从蛤蟆形岩石顶跳回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