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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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苏敏愣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拨错号码,就说要找方书齐。接电话的女孩儿告诉她,方书齐正在去巴黎的飞机上,所以来电暂时转接到了公司前台的座机。苏敏只得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才挂掉电话就猜到了方书齐不在上海的原因——巴黎,九月末十月初,巴黎时装周!

世事就是这么荒诞,如果早点儿打这个电话,她就不会忘记“展望未来”,如果再早一点儿,说不定还能去时装周上见识见识,会吗?说不定。她试图回想那个穿Zegna开踏板小摩托的男人,发觉自己仍旧记得他穿的衣服,颜色、质地,甚至纽扣的材质,却还是没办法描摹他的样子。她本是个典型的右脑人,看过一遍的东西,基本都能画出一个大概来,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在他身上统统失灵。

苏敏觉得有些奇怪,当她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种情形,但方书齐?可能只是单纯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吧。

又过了两三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还是那个前台的女孩儿打来的,说方书齐已经回来了,约她第二天下午去面试。那个下午苏敏正好没课,就一口答应了。

从学校过去路并不算远,坐公共汽车也就十几分钟,但那个地方原本是些工厂和仓库,近十年间才慢慢被改造再利用,一般人没事儿也不会上这儿来,地形复杂,门牌号码的编排也很诡异。一路走过去,既有改建得很好的画廊和摄影工作室,也有大片用蓝色石棉瓦围起来的荒地,杂草丛生,竖着几栋没拆完的老楼,灰色水泥墙上满是各色涂鸦。

苏敏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KEE所在的那栋房子,那是一座灰褐色建筑,在旧时代曾是一个洋行的仓库,一面临河。早秋的阳光下,河水就在触手可及处静静流过。房子门口立着指引牌,苏敏满以为今后要在此地上班,总得熟悉环境,便研究起牌子上的公司名目。正看着,一部红色轿车从身边开过去,她下意识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人似乎有些眼熟,可惜还没等她看清,车已经驶远。

KEE的办公室在二楼,她坐一部巨大的黑色升降机上去,铁门一开便是前台,层高很高,开间很大,看起来空旷寥落,有几面刷成白色的墙上挂着许多炭笔手绘的设计稿,到处透着一种遗世独立、不急不躁的态度。苏敏挺喜欢这房子的装潢,心想总算不是CBD办公楼里那种荧光灯、化纤地毯,外加小格子间的标准组合。

前台的女孩把她带到一间小会议室里,又等了十多分钟,方书齐推门进来,对她说了声嗨,好像已经跟她很熟了,而且老早就料到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这一次,他没穿几万块的西装,而是牛津布衬衣加牛仔裤,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拿着一瓶水,头发还是那么乱,却乱得很有趣,让苏敏有种想伸手去弄得更乱的冲动,当然,她忍住了。

“D-sign怎么样?”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没有寒暄,没有自我介绍。

“挺好的。”苏敏也想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做不到。她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心里恨自己还是脱不去那稚拙的学生气,最后干脆言归正传,把随身带来的画夹打开,摆到他面前。

“带来给我看的?”方书齐问。

苏敏点头:“这是一部分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这里是设计稿,还有实物照片。”

方书齐动手翻看,很是仔细,看到她的自拍,又笑问:“模特也是你?”

苏敏放松了一点儿,笑答:“对啊,从设计、制作到模特,一条龙服务。”

“你真是隔壁学法语的吗?”他像是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如假包换。”苏敏多少有点得意,等着领受褒奖。

方书齐却合上画夹,问:“你专业课成绩怎么样?”

“你是说法语?”苏敏有些意外。

方书齐点头:“你不是法语专业的吗?”

苏敏心冷了一半,答:“我附中升上去的,初中就开始学法语了,成绩算优秀吧。”

“做过纺织或者服装相关行业的翻译吗?”

“有,但是不多。”

“我们这里员工不算多,也没有会说法语的。”方书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有很多机会跟法国人打交道,所以想找个人协助这方面的沟通工作……”

“可我那天看到你跟拉芙热说了很久的法语。”苏敏打断他。

“其实都是她在说,”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隔一会儿插一句‘Bon’‘Et ben’就行了,人家教我的,挺管用。”

Bon、Et ben都是法国人最常说的语气助词,既非Yes,也不是No,模棱两可,十分保险。苏敏被他逗乐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问:“你的意思是要找个翻译?”

“也不全是。”

“那么说是秘书?”

“秘书我已经有了,”方书齐回答,“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门口那个女孩儿了吧?我这里是才开张的小生意,一般就拿她当秘书用。至于这个职位,算是PA(Personal Assistance私人助理)吧,听上去也好一些。”

苏敏心里一沉,几乎立刻回答:“这恐怕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还没做过,怎么知道不是?”方书齐耸了耸肩,“这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头衔罢了。”

“报酬方面呢?”苏敏想,既然来了不妨问问。

方书齐拿过一张便笺,在上面写下一个数字,推到苏敏面前。苏敏一看顿时心情极其恶劣,不明不白地把她叫来面试,原来竟是这样一份工作。她心想,这比上海市最低工资也多不了几块,还不如去做翻译打打零工更爽气。

“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方书齐倒也不急,继续问她:“你现在是在D-sign读二年级对不对?”

苏敏点点头。

“你以后是想做设计师,还是只想做个裁缝?”

“当然是想做设计师。”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看来设计师的工作究竟是怎样的?”

苏敏颇不服气,自信答道:“找灵感,画草图,改成正稿,然后打版,先做坯样,再找面料辅料,最后做成成衣。”

她自以为面面俱到,方书齐却笑起来:“是,当一个设计师就是这么简单。工作全看心情,随时随地有各种绝妙灵感从脑子里冒出来,让你画成设计稿,再动动手做出成品。然后,那些你喜欢的漂亮衣服就会神奇地走上T台,再摆上货架。闪光灯亮起来,掌声响起,好评一片。你觉得是这样吗?”

苏敏被问得无语,她猜不会这样简单,但现实究竟如何,她一无所知。

方书齐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从设计到货架都发生了些什么?怎么找你的合作伙伴?你的供应商在哪里?你的运营成本是多少?还有最最要紧的,你的金主又是谁?或者,还是打算继续你的一条龙服务?凭一己之力,完成一年十几个波段的几百件单品?”

若是换一个场合,换一个人来讲这番话,苏敏或许会心服口服,然而此时却被激得心头火起,来时的一腔热切都被扑灭了个干净。她直觉自己脸涨得通红,眼泪就要落下来,又生怕被他看见,转身站起来就要走,只抛下一句:“我再想想吧。”

“行,不过别太久了。”方书齐倒也干脆,起身替她开门,“你会发现这就是你想要的工作。”

离开KEE,苏敏倒了两部车去阿尔诺那里,一路上气犹未平,好似在梦游一样。

阿尔诺早已经下课回来了,正在写他的作业。苏敏缠着他去发牢骚,先骂了一会儿方书齐,等骂够了,又说:“还有那个简妮,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是裁缝?就她是设计师?我就不信连裁个袖笼袖山都要查书的人也能做设计师……”

阿尔诺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你或许应该习惯一下,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苏敏被这句话噎到了,正想要说“别搞得你好像很懂这个世界似的”,但转念一想,事实还真是这样,阿尔诺和她同岁,已经在离家八千多公里的异国他乡独立生活四年多了,而她还未曾真正从家里走出去。

虽然心里这么想,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她继续啰唆了半天,阿尔诺不理她,往耳朵里塞了两个海绵塞,继续埋头写他的作业。等写完了,才拖她出门,在大学后门口上找了家小吃店,叫了两客生煎包、两碗馄饨当晚饭。

苏敏吃生煎只吃上面的部分,不吃下面的焦底。

阿尔诺说:“你怎么吃相这么难看?”

她讷讷回答:“我妈说吃烧焦的东西致癌。”

阿尔诺推了她一把:“你傻啊?这可是精华。”

苏敏觉得自己的确挺傻的,从小听妈妈的话,活到二十几岁连路边摊都没敢吃过,如今离家这么远,又说了这么多谎话,何至于还不敢吃生煎包的焦底?想到这些,她也豁出去了,夹起一块来咬了一口,那脆黄的外层配着里面潮润的肉汁,的确分外美味。她正想夸阿尔诺内行,却发现他的吃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就像所有的老外一样怕烫,总是先咬一个洞,把里面的汤汁倒在调羹里,吹凉了再灌进去,然后再吃。

苏敏看着他大笑,两个人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似的一边吵一边闹一边狼吞虎咽地抢着把东西吃完,这才解开了她心中的一点儿郁闷。

出了小吃店,天已经黑了,阿尔诺送苏敏去车站,等到这时才开导她:“你做翻译的确也能糊口,但这种工作不是每天都有的吧?现在不像读大学的时候,只是挣零花钱。你总不想弄了半天还要问你妈妈要钱吧?”

苏敏也已经冷静下来,抿着嘴点点头。

回到家,她又纠结了一夜,第二天上课之前,终于拨了方书齐的电话号码,还没等他说话,就一股脑儿地说:“你好,我是苏敏,我想问一下,那个PA的职位,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方书齐回答:“我早说过,这是你想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