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拉斯凯兹:侏儒与红十字勋章
1649年6月,意大利罗马。50岁的西班牙宫廷御用画师委拉斯凯兹正处在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这段时间,他频繁出入教廷,只要有教皇出现的场合,人们总能找寻到委拉斯凯兹的身影。
“看啊,那位西班牙国王推荐的画师又坐在这儿了。”
“他端着本子在画些什么呢?”
“听说,这次他要为教皇绘制一幅肖像。”
“是吗?不过,教皇已经有很多肖像了,不知道这位西班牙人画得如何?”人们好奇地窃窃私语……
肖像?这对于已经为西班牙皇室服务了三十余年的老画家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而且时间上也很充裕,教皇希望在第二年的复活节庆典前完成,那就是说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画家提笔了。然而,这一次委拉斯凯兹却迟迟没有动笔,而是慎重地做起了调研。在他给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的信中描述了工作的进展。“教皇已经75岁了,尽管身体很好,可我实在找不到更多与他交流的机会。这些日子,我总算完成了一些头部速写。”接着,他又和国王讨论起对这幅肖像的一些设想:“感谢陛下提醒,我反复研究了亚历山大六世和保罗三世的肖像作品,教皇毕竟和他们有血脉关联。蒙陛下恩惠,1629年我第一次到罗马时,仔细研究过提香在1543年完成的《保罗三世》,那是保罗三世75岁时。我想在相仿的年龄,为教皇画一幅坐像更适合,画面约140×120厘米。至于背景,我完全同意陛下的见解,绿色或中性色彩是20世纪的方法。或许可以像鲁本斯那样,采用深红色。”……
讨论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最后在快接近秋天时,委拉斯凯兹终于开始提笔作画。三十年的绘画经验,让他知道如何调配颜料可以令一位75岁老人的面容看上去“神采奕奕”;如何在眼睛和鼻子上点出高光使画中人显得更具“智慧”;当然,还有那华美的丝绒袍子,委拉斯凯兹知道对于权贵们而言,细腻与内敛才是好品位的象征。不过,更重要的是教皇本人的态度。因为这次的委托,不仅维系着西班牙皇室与教廷的亲密关系,同时也左右着委拉斯凯兹个人的荣辱与成败。
但在世人眼中,那时的他俨然已经站立在艺术之塔的顶端了。
委拉斯凯兹一生都在为西班牙皇室服务。在长达36年的宫廷生涯中,他与国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皇室创作了数百幅作品。这些油画被悬挂于皇宫的每个角落,它们记录了国王菲利普四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的容貌、他的穿着、他的喜好、他的家庭……晚年的委拉斯凯兹被国王任命为“宫廷总督”,管理着整个皇室的艺术品收藏,并负责设计宫廷内饰与皇家陵园。酷爱艺术的国王,特准委拉斯凯兹全家入住皇宫。为了能够经常去工作室观看委拉斯凯兹绘画,国王还专门修建了一条秘密通道。这样他便可以随时光顾画室,而不再被一些好事大臣的“非议”所打扰。如此“亲密”的关系,恐怕别的臣子难以企及。
让我们来看看委拉斯凯兹为国王绘制的第一幅肖像,就知道为什么这个初出茅庐的画家能够得到君主如此特别的偏爱。
作品小贴士:《菲利普四世肖像》,委拉斯凯兹,107×83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23年,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这幅《菲利普四世肖像》,绘制于1623年,是委拉斯凯兹第一次为国王绘制肖像。当时菲利普四世年仅18岁,刚刚继位2年。画中的国王,身穿一袭黑色长袍,略显苍白的面容浮现出“神来之笔”:微妙的色彩变化,甚至让人们无法察觉这些丰富的颜色是如何从一个色调转换到另外一个色调的;黑色的长袍、金色的配饰,寥寥几笔,材质、光感,简直像可以用手触摸一样;还有那浮现在国王脸上的“不苟言笑”,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成熟”与“冷静”,而这恰恰是“新晋”君主最想让自己的臣民看到,并被历史铭记的。
但是,艺术家的才能受到国王赏识,单纯是因为“画”得“像”吗?这绝不可能。
事实是,他画得并不像。
借助X光线观察,我们发现画家对国王面容进行过多次修改。在画第一遍时,国王的下巴并没有那么长,但经过多次调整,下巴被逐步拉长,直到如今看到的这副夸张古怪的样貌。而且不仅是国王,在委拉斯凯兹为公主、王子绘制的肖像中也看到了同样的“长下巴”。这种具有“家族遗传式”的面部特征迎合了国王的品位。长长的下巴是德意志古老贵族“哈布斯堡家族”血脉的象征。虽然,在人们看来这并非是一张记录国王真实面容的肖像,但对于那些讲究血统的皇室成员而言,某种刻意的“形象塑造”也许更为重要。
作品小贴士:左图,《穿盔甲的菲利普四世》(局部),委拉斯凯兹,57×44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28年,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右图,《玛格丽特·特蕾莎》,委拉斯凯兹,40×34.3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54年,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画中人为菲利普四世的女儿玛格丽特公主。
所以,菲利普四世欣赏委拉斯凯兹的才能,并不是因为他描绘国王的相貌如何准确无误、如何惟妙惟肖,他欣赏的是艺术家“讨好”国王的能力,而他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一张属于“国王的面具”。
但是,在人们今天所看到的委拉斯凯兹的肖像画中,也不全然都是千篇一律、呆板无趣的“面具脸”。其中,还有这样一批看上去“与众不同”的面孔:
他们没有光鲜亮丽的服饰,没有令人“望而却步”的严肃面孔,没有显赫的地位与尊贵的身份,他们是一群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丑”,生活在皇宫的阴暗角落,终日匍匐在主人的长袍下,靠着谄媚出丑、贩卖技艺换来国王、大臣们的欢笑,从而得以避免沿街乞讨,甚至饿死街头……虽然,这些作品并没有如国王肖像那般“精心描绘”“反复斟酌”,甚至显得有些粗糙和随意,但它们却是委拉斯凯兹最好的肖像画。
例如,下面的这幅作品。
作品小贴士:《坐在地板上的侏儒》,委拉斯凯兹,106×81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46年,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这是一幅看上去身形比例有些怪异的肖像:画中的男子坐在地上,纤瘦短小的手臂放在腿上,用以支撑微微前倾的身体;他稍稍把头歪向一边,眉间的肌肉皱起,显出些许焦虑;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观者,眼眶里似乎还蒙着一层晶莹的水雾:也许,他刚刚被国王、大臣们“嘲弄”完毕,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感慨着命运的捉弄与身份的卑微;也许,他刚刚还在为自己不确定的未来踌躇、抽泣,还没有来得急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痕……这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男人。
短小弯曲的腿展示了他的身份——宫廷小丑,在当时也被称作“弄臣”。可以说,这是一幅描绘弄臣的真正意义上的肖像,就是在当时也非常罕见。画中男子有着“响亮”的名字——唐·塞巴斯蒂安·莫拉。但这并非他的本名。那时,给侏儒起如此“宏伟”的名字,本身即是一种侮辱。这个可怜的侏儒,终其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嘲弄之下,甚至死后,还要将这“宏伟”的名字镌刻于墓碑之上。凭借委拉斯凯兹的画像,这位身份卑微的侏儒“幸运”地留下了自己的样貌。虽然,容貌“丑陋”,但是他真实的样子。
在成为宫廷画师的30年间,委拉斯凯兹描绘了一批宫廷小丑肖像。
下面这幅作品,同样显得轻松而随意。
比较之前的画像,这位弄臣表情非常放松。他随意地摆着姿势,侧坐着,也许是倚靠在墙角;衣着简单,没有华丽的缎子和花边装饰;卸下演出服的“小丑”以一种完全生活化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委拉斯凯兹准确地捕捉到了“小丑”脸上那稍纵即逝的神情。而正是这不经意间闪现的微妙神情——或嘲讽、或狡黠、或不屑、或无奈……让人们看到了一种不同于“国王面具”的“真实”,一种直面残酷生命的“决然”与“坚毅”。
那么,为什么说“委拉斯凯兹画的最好的作品,不是那些陈列在美术馆中的国王、公主们的画像”,而是“一批画幅不大,看上去似乎不起眼的作品——侏儒的肖像”?为什么看上去“随意”描绘的“侏儒”会比精心雕琢的“国王”显得更加传神?……或许,答案就隐藏在下面这两幅作品中。
作品小贴士:左图《自画像》,委拉斯凯兹,107×160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40年,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右图《投降的布列达》(局部),委拉斯凯兹,307×367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35年,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两幅作品均出自委拉斯凯兹之手,而画中人正是他自己。左边的一幅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右边的一幅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画中的委拉斯凯兹都以半侧面的姿态望向观众。如果仔细观察画中人的眼睛,我们是否能够看到一个“成功艺术家”(比如另一位服务于西班牙弗兰德斯宫廷的伟大画师鲁本斯)应该有的“心满意足”?……很遗憾,丝毫没有。
人们看到的是一双夹杂着彷徨与不安的眼睛,从画面里面,也可以说是从画面的“夹缝”中小心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委拉斯凯兹全名迪埃戈·德·西尔瓦·委拉斯凯兹,出生于西班牙小城塞维利亚的少数族裔聚居地。那时的少数族裔大部分是犹太人和吉卜赛人。委拉斯凯兹的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低等级贵族。为了获得身份上的认同,他的父亲改信了天主教。但是,身上流有犹太人血液的委拉斯凯兹,从小便深刻地体会到一种隐藏在人们意识中的源于血统的思维定式。在当时的欧洲,是天主教统治的世界。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犹太民族始终难以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同和接纳。
虽然,善于经商的犹太人能够获得比居无定所的吉卜赛人更安定、富足的生活,但自身社会地位却无法获得根本改变。对于委拉斯凯兹而言,像他这样拥有一技之长的犹太人,在别人眼中,其实与身患残疾的伶人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后来有幸成为宫廷画师,但地位还不如那些“受宠”的侏儒。为了改变卑微的身份,除了经商,犹太人的子女大多具有一技之长,或音乐绘画、或文学律法、或天文科技……而且,不仅要有技能,同时要力争做到同行中的“佼佼者”。这也正是为什么,历史上出现了很多犹太血统的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说到底,这都是源于血统的“卑微”带来的一种“不安全感”。无数的犹太人终其一生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获得主流社会的尊重和承认,甚至不惜倾尽所有。对于他们而言,这是永远无法逃离的宿命。委拉斯凯兹也是如此。
年仅10岁的委拉斯凯兹,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画室,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学徒生涯。天资聪慧的年轻画家,很快便得到了老师帕切科的赏识。不仅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爱徒,更是将积累多年的人脉介绍给委拉斯凯兹。在老师的大力提携下,年轻的犹太画家顺利地跻身于当时的“艺术圈”。
但那时的“艺术圈”,却不像今天这般“星光闪烁”,受人瞩目。没有媒体的推波助澜,也没有画廊、拍卖行、美术馆这样的销售和展示空间,甚至连绘画的内容都不能完全由画家自己决定。画家的身份如同手艺人和工匠,他们以行会的形式组织起来,寻找雇主,谋求自身利益。而画家所创作的作品无一例外都是迎合雇主(赞助人)的需求。作品需要按照雇主的想法创作,唯有委托人满意才能最终获得报酬;反之则有可能血本无归,白费力气。可见,一位画家如果没有资金雄厚的雇主支持,将很难在社会上立足,更不要想能获得社会的认同与尊重。幸运的是,年轻的委拉斯凯兹有一位“给力”的老丈人。帕切科将他介绍给了喜爱艺术的塞维利亚市长公子——奥利瓦斯伯爵(后来成为菲利普四世的总理大臣)。正是得益于这位大臣的推荐,委拉斯凯兹获得了给年轻国王绘制肖像的宝贵机会,并凭借超凡的技艺最终顺利进入西班牙宫廷,成为深受国王宠爱的宫廷画家。
到此为止,一切看上去似乎顺风顺水。
但是,委拉斯凯兹并不为之感到愉快。因为,再多的“宠爱”也无法改变他的出身和早已命定的血统。在为皇室尽心效力了30余年后,画家依然是画家。无论他与王室有多么“亲密”,犹太血统使得天主教宗控制下的皇室不可能赐予他任何头衔和爵位。虽然具有超凡的技艺,但若没有皇室的认同,也便无法改变卑微的身份,赢得社会的尊重。同样是卖艺为生的弄臣,有时候却能够凭借滑稽的肢体表演和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赢得一份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尊荣”。端着调色盘、拿着画笔,为国王的侏儒们绘制肖像的委拉斯凯兹,当时的心情想必是极其复杂的。身为一位艺术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具有的天赋和技艺,他知道凭借这份卓越的技艺应该能够获得更多的肯定和荣耀,但这一切都因为尴尬的出身和卑微的血统而变得遥不可及。
他看着那些侏儒,生而残疾的身体就好像生而注定的血统,从一开始就成为难逃的宿命,然而那抹在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那种微妙的、难以捕捉的“微笑”,这绝不是滑稽表演时挤出来的笑容,它带着某种熟悉的“嘲弄”,嘲弄命运的不公,嘲弄尴尬的处境,也嘲弄着那些身着华服的看客……同样的面孔也曾在画家心底浮现。委拉斯凯兹描绘着这些与自己命运交织的弄臣,不同于创作国王肖像时所秉持的那份小心翼翼,此时画家完全放开,全心投入,他迅速地在画布上勾勒出侏儒们的神态,而这些神态其实早已谙熟于心。他熟悉这些侏儒就像熟悉自己,这不仅仅是源于平日的朝夕相处,还来自一份内心深处的感同身受。从侏儒的面孔中,我们似乎可以找寻到委拉斯凯兹自己的“影子”,它隐藏在侏儒一闪而逝的笑容里,这略带苦涩的笑容向我们诉说着相似的命运和一份同样无法平复的不甘。
下面是委拉斯凯兹绘制的另一幅侏儒肖像《唐·迪亚戈·德·阿塞多:“堂兄”》。但是画中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的职务是“皇家信使”,在议院和税务司秘书处任职。
作品小贴士:《唐·迪亚戈·德·阿塞多》,委拉斯凯兹,107×82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66年,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最初,阿塞多先生只不过是奥利瓦斯伯爵的仆人,在他的马车中为其执扇。但凭借着自身的才华和努力,阿塞多于1635年进入宫廷,成为一名“皇家信使”,并获得了18750马拉维迪的高额年薪。在这幅肖像画中,阿塞多穿上了他新定制的黑色礼服,戴上了唯有宫廷大臣才能戴的黑色宽沿礼帽。同时为了显示自己“高贵”的身份,他将平日经常使用的工具——墨水、羽毛笔、书籍和皇家信函,都一一摆放在周围。为了遮挡他短小的下肢,委拉斯凯兹在阿塞多的手上添加了一本巨大厚重的书,借助书页的反光,将人们的视线吸引到他那表情凝重而严肃的脸庞上。而他的下肢则巧妙地隐藏在了书册的阴影中。画面的背景是看上去有些突兀的“延绵山脉”,委拉斯凯兹巧妙地用这片“宏伟”的风景进一步衬托出画面前方那矮小的“皇家信使”,令这位黑衣男子看上去如雕塑般“伟岸”。
菲利普四世也非常喜爱委拉斯凯兹创作的弄臣肖像。他将这些作品和皇室的肖像一同悬挂于自己的狩猎行宫中,欣赏把玩。而这些有幸被国王选中的小丑,在当时也绝非泛泛之辈。在欧洲宫廷豢养的小丑中,虽然大部分出身卑微,但若凭借自身的技艺一旦获得国王的宠爱,他们的处境将会获得很大的改观。对于那些特别“受宠”的侏儒,不仅会得到国王的赏赐,同时也因这“高贵的宠爱”,而获得有如当今“明星”般的地位。国王授意委拉斯凯兹为这些“明星”小丑绘制肖像,想必也是源于自身的一份偏爱。
但是,对于委拉斯凯兹而言,也许还有另外一番寓意。能够和国王的肖像并列悬挂,在当时是一种特别的荣宠,即便是同样为国王服务,同样以自身技艺谋求宫廷职位的委拉斯凯兹本人也难以企及。这不仅仅是因为,在当时,画师的地位十分卑微,几乎等同于普通工匠;对于委拉斯凯兹本人而言,还有着另外一层更加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便是他的血统。
作品小贴士:《教皇英诺森十世》,委拉斯凯兹,140×120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50年,现藏于罗马多利亚·潘菲利美术馆。
为了获得社会的承认,必须先讨好教宗,只有获得教宗的赦免,国王才有可能承认他的社会地位。1649年,年逾50的委拉斯凯兹亲赴意大利,为教皇绘制了肖像。这便是著名的《教皇英诺森十世》。当然,凭借超凡的技艺,委拉斯凯兹赢得了教皇的赞赏,但是并没有获得他所期望的“赦免”。不过,这次“意大利之行”对于画家来说同样意义重大,至少算是有了个契机。据称,教皇本人非常喜爱这幅作品。画像被悬挂在教皇的办公室外,每次进出他都能够看到委拉斯凯兹的作品。更有传言称,一位红衣主教从大门进入,不经意抬头一瞥,慌忙回头告诫大声说话的同僚:“嘘,小声点,教皇坐在上面盯着呢!”
画面中的教皇,身着红袍,坐在椅子上,右手拿着一封信。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它是一封赦免信,委拉斯凯兹将自己“迪埃戈·德·西尔瓦·委拉斯凯兹”的全名签在了信上。艺术家希望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祈求来自教皇的怜惜。希望教皇能“赦免”画家尴尬的出身和血统,进而赋予他所日夜期盼的来自社会的承认与尊重。
作品小贴士:《教皇英诺森十世》(局部),委拉斯凯兹,140×120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50年,现藏于罗马多利亚·潘菲利美术馆。
在完成教皇肖像的1659年,也就是9年以后。已经60岁的委拉斯凯兹终于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由国王颁布的红十字骑士勋章。老画家骄傲地将这枚红色勋章补画在了《宫娥》这幅著名作品上(《宫娥》完成于画家授勋的前3年)。今天,《宫娥》保存在西班牙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这是菲利普四世委托给这位杰出艺术家的最后一幅大型作品,也是他生命最后阶段的真实写照。画中的委拉斯凯兹正手持画板,为国王和王后绘制肖像;他的面孔已经不再年轻帅气,微微发福的脸上是象征犹太血统的栗色胡须与褐色眼睛。但是,年轻时那种在脸上经常浮现的彷徨和忧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坦然之后的专注与淡定之下的从容。
也许,这位走入人生暮年的艺术家早就料到会被教皇赦免,也或许“赦免”与“不赦免”对于风烛残年的他来说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但最终,他在画中自己的胸前添上了早就应该属于他的“骑士勋章”。一个从出生就纠缠于心的“硬结”终于解开,一位步入暮年的“卑微者”终于在众人面前挺起了胸膛,一位曾经的“弄臣”终于变成了“骑士”,站立在小公主身旁,好像要用自己骑士的力量保护西班牙王朝的下一位继承者,担负起整个国家的未来……
一年后,佩戴着红色十字勋章的委拉斯凯兹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他实现了自己做“骑士”的夙愿,好像他整个生命过程就只是用来等待、实现这个如今看上去有点“可笑”的梦想——一个他父亲等待一生却没能够实现的愿望,一个当时所有“卑微者”的愿望。安葬他的教堂和墓地在1811年被毁,现在已经无法找到他最终的安息地点。200年后,他的才华才重见天日,此时西班牙的王朝统治已经不复存在。
作品小贴士:《宫娥》(局部),委拉斯凯兹,318×276cm,布面油画,完成于1656年,现藏于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
但是,我们还有委拉斯凯兹的绘画。通过他的画笔,人们看到的是那个时代鲜活的生活风貌,而不是乏味的文字记录;看到的是如真人一般拥有“血肉”的角色,而不是模糊不清的历史描述。委拉斯凯兹将他终其一生创作的艺术全部留给了我们,而他希望人们永远记住的除了他的绘画、他的名字,还有那枚佩戴在他胸前的如血般鲜红的“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