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心理学: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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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与“母亲”的情爱纠葛——卢梭

四处游荡的少年

“我于一七一二年生于日内瓦,父亲是公民伊萨克·卢梭,母亲是女公民苏萨娜·贝纳尔。祖父留下的财产本来就很微薄,由十五个子女平分,分到我父亲名下的那一份简直就等于零了,全家就靠他当钟表匠来糊口。”

在《忏悔录》中,卢梭如此介绍他自己。在这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效仿的艰巨工作”中,卢梭把他作为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他的悲戚但无忧无虑的童年、四处游荡的青春期、与诸位贵妇人的不伦之恋、作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愧疚之心等等。

人生道路走到头,卢梭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头衔:思想家、哲学家、作家,甚至是作曲家。在后人看来,他是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是民主政论家,是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还是浪漫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创者……如此这些成就,断然是一个孱弱多病的钟表匠之子难以预想的。尽管如此,卢梭依然以严苛、真实的态度检视自己,从出生到年老,写自己的善良忠厚,写自己的道德高尚,写自己的卑鄙龌龊。

卢梭的一生非常复杂,比他头上顶着的诸多头衔还要复杂。想要了解一个人,势必要追溯其童年时期,卢梭的童年可以用悲戚、孱弱、乌托邦等关键词概括,这样的童年对他的人格塑造、人生道路选择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让我们先来看看卢梭童年的真面目吧!

卢梭说:“我的出生使母亲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无数不幸中的第一个不幸。”卢梭的父亲伊萨克爱上了一个家境富裕的牧师的女儿,二人费尽周折终成眷属,他们的结合还成就了另外一桩婚姻——卢梭的舅舅与姑妈的爱情。只可惜好景不长,卢梭的出生令伊萨克失去了爱妻,令他自己失去了母亲,这一出生悲剧影响了他一生的情爱道路,可以说,在成年后的每一段情爱关系中,卢梭都在寻找他终生未曾蒙面的母亲。

孩子失去了母亲,丈夫失去了妻子,一个幸福的家庭充满哀伤。伊萨克把濒死的卢梭交给了他的妹妹苏萨娜·卢梭即贡赛路夫人抚养。贡赛路夫人把卢梭抚养成人,并为他提供了终生难忘的教育,卢梭对音乐的爱好便是来自他姑母的培养。“她会唱无数美妙的小调和歌曲,以她那清细的嗓音,唱起来十分动听。这位出色的姑娘的爽朗心情,可以驱散她本人和她周围一切人的怅惘和悲愁。”卢梭在《忏悔录》中如是说。

晚年时,卢梭时常想起贡赛路夫人教给他的歌曲,每每想起,他便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美的熏陶具有神奇的力量,卢梭在青年时期获得机会继续发挥他的音乐天分,他自学和研究音乐,结交音乐家,与作曲家交流,卢梭写过音乐论著(虽然不受欢迎),还创作了歌剧《新世界的发现》,充分表现了他的创作才华。

实际上,伊萨克是一个痴情的“文艺青年”。他因丧妻而整日郁郁寡欢,谈起亡妻便忍不住落泪,这让卢梭幼小的心灵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悲痛——他知道自己的存活是母亲的生命换来的,他思念母亲,带着负罪感感恩母亲。

悲痛归悲痛,伊萨克并没有在教育孩子上有所懈怠,他把对亡妻的爱转移到卢梭身上,除了工作之外,他把大量时间花在陪儿子阅读上。卢梭的外祖父留下了大批书籍,后来成为他的启蒙读物。七岁之前,他在父亲的陪伴下读完了家里的所有小说。在教育小说《爱弥儿》中,卢梭说:“我宁愿让一个孩子到十岁的时候长得身高五尺而不愿意他有什么判断的能力。”字面上看,卢梭似乎不主张儿童读书过多,其实这是对卢梭的误解。

卢梭的成长经历是伴随书本、阅读而来的,回忆起童年时代,卢梭并未表现出消极、批判的态度——“我不知道五六岁以前都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学会阅读的。我只记得我最初读过的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母亲留下了一些小说,吃过饭我就和父亲读这些小说。起初,父亲不过是想利用这些有趣的读物教人练习阅读,但不久以后,我们就兴致勃勃地两个人轮流读,没完没了,往往通宵达旦,一本书到手,不一气读完是决不罢休的。”卢梭并未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可以说,他成年后的写作能力、思辨能力都是童年时期的大量阅读积累而成的。

从书籍中,卢梭“结识”了许多大人物,他喜欢历史上的英雄豪杰,为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英雄人物激动不已,读书培养了他对自由和艺术的热爱,塑造了他倔强、高傲、不肯受束缚和奴役的性格。这些高贵的品质陪伴了卢梭一生,令他在攸关性命、名声的重大时刻做出了保存尊严的选择。

十岁那年,伊萨克因故被迫离开日内瓦,卢梭被寄养在舅父家里,从这一年起,卢梭告别了无忧无虑的书斋童年,开始了夹杂屈辱与泪水的学徒生涯。十岁到十二岁的两年间,卢梭生活在景色秀美、民风淳朴的乡村包塞,那里的朗拜尔西埃牧师是他的老师,教他学习拉丁文,这段日子里,读书、学习依然占据他的生活重心。

唯一意外的事件是,朗拜尔西埃小姐的体罚让卢梭第一次意识到身体快感,他发现“受处罚的痛苦乃至耻辱之中还掺杂着另外一种快感,使得我不但不怎么害怕,反倒希望在尝几回她那纤手的责打”。经由朗拜尔西埃小姐的纤纤素手,卢梭早熟的性本能被激发出来,疼痛的快感构成他情爱生活的前因,引出一系列迷狂爱恋的后果。

之后,卢梭离开包塞,离开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快乐时光,回到了日内瓦。闲来无事,他在舅父家住着,等待成为工程师、牧师或者钟表匠。在众多不确定的职业中,舅父首先替他做了选择——律师。卢梭被送到一个法院书记官那里学习法律。

律师是卢梭讨厌至极的行当,在他人眼中,律师是一个有用的职业,卢梭则认为律师不过是利用卑鄙手段发财的活计,他怀着憎恶之心工作,整日心不在焉,很快,卢梭招来了书记官的轻蔑和辱骂。直到被扫地出门,卢梭也没有爱上律师这一行业。

告别律师事务所,卢梭走进了镂刻店的大门,在那里,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残。他的天真活泼,他的温柔多情,被脾气暴躁的杜康曼先生磨光削平,从实际生活到精神面貌,卢梭完全变了一个人,别人再也看不出卢梭受过良好教育的痕迹,相反地,人性中丑陋不堪的一面逐渐暴露出来:撒谎、偷窃、怠惰。有时候,卢梭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厚颜无耻了,诧异自己怎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忍受了三年挨打受骂、大吃苦头的日子,卢梭选择了逃走,这一走,便开始了他十三年颠沛流离、四处游荡的生活。

初出世界,卢梭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恐惧,他料想到一个无知少年将在远方接受苦难和陷害,被人奴役,甚至直面死亡。不过,他心中仍抱有一个美好的期待:“一座宅第就是我最大的奢望,只要能做那里的领主和领主夫人的宠人,小姐的恋人,少爷的朋友,邻居的保护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再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卢梭带着这个“朴素的未来”在城郊流浪,在田野漫游。流浪的日子里,卢梭遭遇过白眼,也得到过帮助,他做过仆人、随从,甚至像乞丐一样睡在大街上,行走在路上,他有机会见到社会百态:下级官吏横行乡里,地方治安官横征暴敛……

种种人之丑恶和社会之丑恶落入卢梭的眼中,他为农民的贫苦和社会的不公感到愤慨,可以猜测,卢梭对“人类不平等的起源”的思考始于这段茫然无着落的旅途之中。走过漫长而凄苦的旅程,卢梭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温情港湾——华伦夫人。这位亦情人亦母亲的高贵女子在卢梭的人生中和心灵上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母亲般的贵妇人

流浪到距离日内瓦四公里半的萨瓦境内,卢梭遇到了一位神父:德·彭维尔先生。神父先生招待他吃饭,请他喝醇美的葡萄酒,并且对他说:“上帝在召唤你,你到安纳西去吧!你在那里可以见到一位非常仁慈的善心的夫人……”神父先生口中的这位仁慈善心的夫人便是华伦夫人。拿着神父的引荐信,卢梭花了三天时间走到华伦夫人的庄园,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拜访对他整个人生的意义。

初见华伦夫人,卢梭只有十六岁半。未见到本人之前,卢梭以为她是一个“面目可憎、老态龙钟的丑老婆子”,事实恰恰相反,卢梭见到的是一个有着“风韵十足的面庞,一双柔情美丽的大蓝眼睛,光彩闪耀的肤色,动人心魄的胸部轮廓”的妩媚女人。卢梭一眼便把华伦夫人看遍了,并且被她深深迷倒。

华伦夫人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年轻时,她与华伦先生结婚,婚后没有生子,后来,由于婚姻生活的不幸和家庭冲突的纠缠,她巧借维克多·亚美德王之手逃离婚姻。得到国王的年金后,华伦夫人皈依了天主教,独自生活在安纳西的宅邸里。

二人初次相见,华伦夫人只有二十八岁,她称呼卢梭为“孩子”,卢梭称呼她为华伦夫人。在卢梭看来,华伦夫人不具备面貌上的优美,却有着风姿上的魅力,“她的态度亲切妩媚,目光十分温柔,嫣然一笑好像一个天使”。第一次相见,华伦夫人并没有马上收留他,而是任他外出走了一遭,几个月后,卢梭重新出现在华伦夫人面前,自此,他在华伦夫人家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收留一位少年,任其住在家里,华伦夫人并非没有顾虑,但她态度坚定,她说:“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既然上帝把他给我送了回来,我就绝不能抛弃他。”

在华伦夫人身边,卢梭有了固定的住处,有了“妈妈”,他无须再为一日三餐、遮头瓦片发愁。卢梭带着最高的崇敬之心对待这位“妈妈”——这个被他终生使用的称呼,他们一起阅读,一起讨论人生,讨论信仰。“妈妈”为卢梭创造教育的条件,满足他对文学和哲学的爱好,培养他的音乐才能。卢梭二十岁时,不可遏制的爱让这对“母子”冲破了道德的束缚,卢梭把他的童贞献给了亲爱的“妈妈”,自此,卢梭与“妈妈”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爱情、亲情、友情复杂交错的情感羁绊。

从十六岁到二十九岁,卢梭在华伦夫人身边停留十三年。与华伦夫人相爱,卢梭同时享受与其他女人的肉体之欢。除了卢梭,华伦夫人也有情人,管家阿奈便是令人不安的存在之一。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彼此关心,互相照顾,但是各怀鬼胎。二十九岁时,由于不堪忍受华伦夫人另有所爱,卢梭怀揣着《纳尔西斯》的手稿和微薄的金钱离开瑞士,前往法国巴黎。

卢梭离开华伦夫人,独闯巴黎,自谋生路并非易事。他从事过多种职业,与此同时,他广交朋友,其中就包括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狄德罗。狄德罗与卢梭一样出身平民,毕业于巴黎大学后,他一直没有固定职业。二人相识后,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和志向以及对学术工作的热情,他们很快成为朋友。

狄德罗邀请卢梭参与编写他主编的《百科全书》,负责音乐部分,后来由于狄德罗发表《论盲人书简》,大肆宣传无神论思想,触怒了统治阶级,被捕入狱,卢梭的编写工作被迫中断。那段日子里,卢梭四处求援,甚至找到了国王的宠妃蓬巴杜夫人,希望把狄德罗救出来,可惜他的力量微薄,求援工作收效甚微,但是卢梭经常到监狱探望狄德罗。

正是到监狱探望狄德罗的契机,卢梭看到了第戎科学院的征文启事。征文题目为《科学和艺术的进步对改良风尚是否有益》,卢梭看到这个题目,心中灵感乍现,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狄德罗,得到了狄德罗的真诚鼓励。几经誊写和修改,卢梭交出了一篇题为《论艺术和科学》的文章,这篇文章最终获得头等奖,卢梭一夜成名。

之后,卢梭开始了他的著述之路,歌剧《乡村卜师》,论文《论语言的起源》《论法国音乐的信》《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皆写于其后两三年。与此同时,他开始结识巴黎的贵族和贵族家的太太、小姐们。

美丽而虚荣的女人以极大的热情和友好拥抱卢梭,卢梭也毫不吝啬地表达他对贵妇人的由衷赞美。虽然他的思想理论站在贵族体制的对立面,在文章中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发声,他一生感兴趣的女性始终是贵族小姐,贫贱的出身让他在虚荣心的驱动下极力讨好权贵阶层的妇人,他写小说、诗歌、戏剧赞美上流女士,与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发展暧昧关系,一次又一次的露水情缘为他铺垫了在巴黎活动的道路。这些女人也成了他坎坷人生路的贵人——他曾经被众多贵妇人推荐成为法国驻威尼斯的大使秘书,可惜他性格中的奴性成分不足以让他胜任大使秘书一职。

令人意外的是,卢梭最终选择了一个酒店女佣做自己的终身伴侣。戴莱丝·勒·瓦瑟,一个二十多岁的乡下姑娘,淳朴善良,活泼多情,但却目不识丁,平淡无奇。因为年幼无知,她被诱奸而失去童贞,做女佣的微薄收入还要养活家人。或许是瓦瑟的悲惨遭遇令卢梭产生了同情怜悯之心,卢梭带着一份“永远不会抛弃她,也永远不会娶她”的声明与瓦瑟同居在一起。

瓦瑟完全不同于华伦夫人或卢梭的其他贵妇人情人,她没有受过教育,连时钟都不认识,更没有太太小姐们的高雅情趣,从某种意义上说,瓦瑟是以性伴侣的角色存在于卢梭的生活中的。不过,同样出身平民阶层的背景让卢梭在贵妇人、贵族小姐面前的自卑和焦虑得到了缓解。

一生之中,卢梭赞美女人,依靠女人,他在女人(“妈妈”)的怀抱中成长——卢梭的智慧与灵感离不开华伦夫人,他的文学素养亦是与华伦夫人一起生活期间培养起来的。中年之后,他在女人(妻子、仆人)的悉心照顾下度过艰难岁月;漂泊无职时,贵妇小姐们为他推荐职位;遭人攻讦时,宫廷的贵族妇人帮他把书籍保存下来;之后,在贵妇小姐的帮助下,他完成了《社会契约论》《爱弥儿》《新爱洛绮丝》等著作。

纵观卢梭一生的所有女性,华伦夫人与瓦瑟是举足轻重的两位。他和华伦夫人之间的情爱关系并非卢梭真正的爱情,华伦夫人弥补了卢梭缺失的母爱,像母亲教导儿子一般,将他从一个迷途少年拉回了正轨。1768年,华伦夫人已经仙逝,卢梭在回忆录《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想》中写道:“在四五年里,她享受了一个世纪的生命和纯洁而完美的幸福。”

卢梭与华伦夫人终生以“孩子”“妈妈”彼此称呼,尽管他们的关系早已突破“母子”,而变成了情人、朋友、姐弟或师徒,在卢梭眼中,华伦夫人更像是他的“上帝”。那么,他们爱情的真相是什么?一个十六岁半,一个二十八岁,一个是乳臭未干的穷小子,单纯可爱而且忠诚,一个是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养尊处优但是受困于礼教,单从爱情来看,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不对等的,由此决定二人的情爱关系终有结束的一天。

不过,在卢梭看来,华伦夫人不只是“情人”而已,他在这个风姿绰约、教养良好的女人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母爱,他们的情爱关系亦是卢梭“恋母情结”的延伸。在华伦夫人身边,卢梭扮演着一个不断出走、不断归来的“儿子”角色,他在华伦夫人身上找到了温暖、安顿和依赖感,不管他在外出流浪时遭遇过多少痛苦,他最终都可以回到华伦夫人的怀抱中,得到安慰和关怀。他说:“因为失掉母亲的孩子常常总在寻找母爱;正是在华伦夫人身上我找到了。”

华伦夫人是卢梭精神上的母亲,瓦瑟则是卢梭生活中的母亲。她无力改变卢梭,也无力提供帮助,她像忠诚的仆人一般照料卢梭的生活,卢梭一次次被社会抛弃,遭人攻讦侮辱,从一个国家流浪到另一个国家,瓦瑟不离不弃地追随他、照顾他,看护他的日常起居。

卢梭与瓦瑟之间缺乏爱的火花,但却建立了生死与共的亲密关系,同居二十五年,他们先后生育了五个孩子,只可惜,五个孩子无一不是被卢梭送到了育婴堂。对此,卢梭辩解说,他们无力抚养孩子,只能放弃作为父母的爱与责任,把孩子交给国家。垂垂老矣,卢梭与瓦瑟在巴黎正式结婚,拒绝了二十多年,他终于给了心甘情愿追随他的女人一个正式的名分。

卢梭也曾拥有男性朋友,可惜那些男人最终都变成了他的敌人。卢梭是女人的宠物,男人的敌人,这成了他后半生的生活写照。最孤独时,卢梭腹背受敌,一人作战,他与贵族王权为敌,与百科全书派为敌,所到之处,必遭驱逐。回到女人的怀抱,他才重新成为“妈妈”的宠儿,重新拥有了征服世界的力量。

诚如朱学勤先生在《卢梭和他的恋母情结——兼论某种文化现象》一文中所说:“人们常惊叹卢梭竟以流浪汉的身份征服了巴黎,但忘了补充一句,他是通过妇女才征服了巴黎。他首先征服了那个世界的感情部分,然后再试图征服那个世界的理性部分。”

恋母症与受虐癖

法国启蒙运动的三位悍将是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伏尔泰嬉笑怒骂,用幽默与讽刺作为他与封建王权、教会势力斗争的武器。狄德罗高声疾呼,从一开场便扮演了极致反叛者的角色。卢梭经过曲折、迂回的漫长道路,才在巴黎打开舞台,获得名声。三位启蒙主义者都和巴黎贵妇人有着复杂缠绵的关系,三位之中,卢梭最甚。在与贵妇人、贵族小姐交往过程中,卢梭愈加显露出他的恋母倾向和受虐心理。

卢梭最早的受虐经历在他十岁那年。十岁时,卢梭待在乡间的牧师宅邸接受教育,牧师的女儿朗拜尔西埃小姐经常鞭打他,这种鞭打没有给他留下痛苦、屈辱的回忆,反而为他带来了“肉欲的快感”,甚至影响了卢梭终生的欲望、情感表达方式。

十一岁时,卢梭成了维尔赛里斯伯爵夫人的情人,对方年长他十一岁。同时,他还和一个小学老师戈登小姐幽会。与年轻女孩厮混,卢梭喜欢一边做爱,一边被鞭子抽打。他喜欢女人在自己面前显示权威的模样,“跪在一个泼辣情妇的面前,服从她的命令,乞求她原宥,对我来说就是极甜美的享受”。

按今天的话说,卢梭根本是一个受虐狂。受虐与施虐在性心理学研究中是一个重要领域,受虐包括自虐和他虐,两者没有本质上的差异,而且都和性相关。人们沉溺于受虐体验,因为受虐带来的恐惧、疼痛和羞辱感能刺激人的肾上腺素分泌,而性体验过程,肾上腺素分泌也会增加。可以说,恐惧、疼痛、羞辱感等与性体验有一定的关联性,而且会相互转化。更重要的是,性爱中的暴力、虐待并不会对人身安全造成威胁,如同观众钟情于恐怖电影一般,置身于危险处境,但又超脱于危险境地,快感来源便是这里。

从广义的受虐来看,卢梭在感情上承受的“虐待”胜过性爱中的鞭打。与华伦夫人的爱情是悖德的“乱伦之爱”,每次欢娱之后,卢梭都承受内心的折磨,“好像犯下了桩乱伦罪似的”。在与诸多贵妇人的交往中,卢梭则承受着阶级身份带来的痛苦,贵妇人们接受他的讨好和奉承,尊重和肯定他的才华,却无一不轻视他的流浪汉出身。和无知无识的瓦瑟生活在一起,多少让卢梭获得内心的优越感,但他却无法与这个连钟表都不会读的女人讨论文学、艺术和爱情,精神上的苦闷无异于受虐。

实际上,卢梭不仅是受虐狂,还做过暴露狂。欲望无法满足时,卢梭尝试过脱掉裤子,站在街上,露出他的臀部。他知道这是一件愚蠢的事,但他乐此不疲,因为裸露给他带来快感,带来无比的性满足。写《忏悔录》时,卢梭似乎并未对自己的行为觉得耻辱,他说:“……我要在女人跟前暴露自己的那种愚蠢的乐趣是很滑稽的,我毫不怀疑一定会有某个女人在身旁经过时会给我一种乐趣。”

卢梭的快感正是露阴癖者的快感。此快感并非来自裸露生殖器,而来自被骚扰者的行为反应。如果被骚扰者,尤其是女性见状后表现出惊慌失措、失声尖叫、开口大骂等,露阴癖者会体会到自身的男性威力。露阴癖多为男性,一部分因性欲无法满足,用这种方式获得快感,也有很大一部分因为在正常的性生活中无法满足,如性无能、与伴侣性关系不畅,以此种暴露的方式对自己承受的屈辱进行报复。

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中强调,他(露阴癖者)觉得在精神上夺取了一个女子的贞操。如此看来,卢梭应该只是前一种原因。成年之后,卢梭结交了无数女人,便没有继续做出暴露的行为,或者说,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更优雅、更隐晦的暴露方式——《忏悔录》便是他最直接、最深刻的暴露。

说起卢梭结交的女人,一生之中,他与无数女人有染,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非华伦夫人莫属。精神分析理论认为,男人在成长过程中需要完成三件事:摆脱母亲,与父亲和解,找一位不同于母亲的伴侣。卢梭从出生便完成了“摆脱母亲”这一项,母亲过早去世令他没能获得一份健康、完整的母爱,这也导致了他不可能“找一位不同于母亲的爱恋对象”。终其一生,卢梭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不负责任,敏感、缺乏安全感,把情感投入到“寻找母亲”这件事上。

华伦夫人是卢梭的情人,首先是他的“母亲”,可以说,苏萨娜是卢梭生理上的母亲,华伦夫人是他精神上的“母亲”。卢梭从一个流浪汉成长为一代大家,华伦夫人功不可没。卢梭住下了后,华伦夫人便为他制订了出人头地的计划。华伦夫人找来一位亲戚替她评估卢梭的“成才可能性”,那人观察、鉴定一番后,认为卢梭各方面都很平庸,日后能做一个本堂神父已经不错。于是,华伦夫人把卢梭送到神学院学习。卢梭不适应神学院的环境,又回到华伦夫人身边。

“母亲”没有对少年失去信心,她安慰卢梭疲惫的身躯和受伤的心灵,并为他谋划新的出路。这时,华伦夫人发现了卢梭的音乐天分。华伦夫人亲自教他音乐,还把他送到了一所音乐学校。进入巴黎后,卢梭的确表现出一定的音乐天分,受狄德罗之邀编撰《百科全书》,卢梭负责的便是音乐部分,当然,他的音乐天分不足以令他成为肖邦、勃拉姆斯那样的音乐家。

十多年间,卢梭与华伦夫人分分合合五次之多,在这个强大又温情的女性爱抚下,卢梭那颗不安的灵魂获得了安稳和平静,贵妇人滋润了他的情感,也滋养了他的文化灵感。晚年时,华伦夫人生活放荡,陷入贫穷和颓废,尽管早已失去“母亲”的恩宠,卢梭对她怀有不可言说的复杂感情。面对华伦夫人的处境,在他沉痛地叹息说:“妈妈老了,堕落了!”可见卢梭对“母亲”流露出的掺杂着幽怨、不满、无奈和痛心的复杂感情。

除了华伦夫人这位“母亲”般的情人,卢梭也曾向往过真正的爱情,比如与乌德托夫人的恋情。初识乌德托夫人,一位二十七岁的少妇。卢梭四十五岁,年届中年,拥有名声和地位,生活上,他与瓦瑟同居多年。那一年,卢梭正住在乌德托夫人的嫂子埃皮奈夫人赠送的别墅中构思他的新小说——埃皮奈夫人垂青卢梭,卢梭对这个女人却无甚兴趣,在《忏悔录》中,卢梭如是写道:“她很瘦,脸色很苍白,胸部一平如掌。单是这一个缺陷就使我凉了半截;我的心灵和我的感官是从来都不晓得把一个没有乳峰的女人看作一个女人的。”

乌德托夫人的丈夫是宫廷近卫队军官,情人圣朗拜尔是一名军官,日后成了一位著名的诗人。卢梭和这两个人熟识,他与乌德托夫人的见面正是因为圣朗拜尔的事情。第一次见面匆匆而过,到了第二年,卢梭与乌德托夫人第二次见面,二人的关系才发生了变化。卢梭陷入不可遏制的感情之中,他爱慕这位妇人,让她赋予小说女主角灵魂。

卢梭这样描述乌德托夫人:她说不上美,脸上还有麻子,皮肤又不细腻,眼睛近视,眼型有点太圆。乌德托夫人算不上惊艳四座的美人,但有着打动人的风韵气质,从她身上,卢梭看到了朱丽的形象。与乌德托夫人交往最大的收获便是朱丽,卢梭把这段恋情中的奇妙和痛苦皆以诗意的笔法写进了《新爱洛依丝》。

《新爱洛依丝》的出版令卢梭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与此同时,他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埃皮奈夫人因为妒忌而与卢梭闹翻了,卢梭搬出了埃皮奈夫人送给他的别墅。不仅如此,埃皮奈夫人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圣朗拜尔,乌德托夫人此后和卢梭中断了往来。

作为女人,乌德托夫人有着高贵的气质、良好的修养和温柔的性格,她对卢梭抱有尊敬和理解,与乌德托夫人相处,卢梭既受到了爱情的滋润,同时忘记了社会偏见与束缚。不过,这段爱情终究是一个悲剧。

乌德托夫人真的忘记卢梭的底层人身份了吗?上流社会的女人没有强烈的节操观念,但却有着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和卢梭交往中,乌德托夫人从未委身于他,因为她并不觉得卢梭与自己是平等的。贵妇人可以和同样出身贵族的男人相好,丈夫和情人成为朋友的趣闻也不少见,但是,与来自底层社会的男人相好却会影响声誉。卢梭一厢情愿的爱恋迷惑了自己的双眼,以为世界真的存在那么一两个超脱世俗的奇女子,最终卢梭得到的也不过是失望、痛心而已。现实中不可能的爱情,卢梭便把它放在了小说中,《新爱洛依丝》中的圣普乐和朱丽最终冲破阶级身份,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卢梭对自身爱情无法实现的补偿。

漫步在忏悔世界

汉语中的“忏悔”来自佛教用语,梵文是ksama,音译为“忏摩”,省略为忏,意译为悔,合称为“忏悔”。佛教规定,出家人每半月集合举行诵戒,给犯戒者以说过悔改的机会。后来,忏悔也用来自陈己过,成为悔罪祈福的方式。日常使用时,忏悔引申为认识到错误或罪过,并且决心改过。

在基督教文化中,忏悔的含义比汉语中的忏悔更复杂些,因此《忏悔录》不是对自己所犯罪过进行反省、悔过的文字,而是面对上帝,基于人的原罪向上帝认错。教徒通过忏悔寻求心灵上的安慰和解脱,有时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做了坏事,有时是为了寻求道德上的完善。所有的恶意、邪念、可恶都是罪孽,为了免去良心上的焦虑不安,所以忏悔,通过忏悔来赎罪。教徒在忏悔时,放在内心的骄纵、虚荣和卑劣,以自愿自觉的心态诚实面对自己,面对神明。

年过半百,卢梭着手写他的人生回忆录,四年后写成两卷,名为《忏悔录》。卢梭为什么要忏悔呢?从文本中或许可以找到答案,比如他在《忏悔录》第三章写到的他在少年时期经历的一次“丝带事件”。

话说,那时他在维尔塞里斯伯爵夫人宅邸当仆人,他看上了一条银色和玫瑰色相间的旧丝带,然后把它偷了出来。不巧的是,他还没有把丝带藏好就被人发现了。有人问卢梭,丝带是从哪里拿的,他慌了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后来谎称是仆人玛丽给他的。为了弄清楚事实,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伯爵也在。为了保护自己,卢梭厚颜无耻地认定是玛丽偷的丝带,玛丽没有发火,但是断然否定,面对卢梭的指控,她哭着说:“唉!卢梭呀,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你害得我好苦啊,我可不会像你这样。”

对质结束,一个一口咬定,一个坚决否认,伯爵找不到结果,只好把卢梭和玛丽都辞退了。临走时,伯爵说:罪人的良心一定会替无罪者复仇的。伯爵的话应验了四十多年,多年里,卢梭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也没有逃过良心责备给他带来的痛苦。“这种残酷的回忆,常常使我苦恼,在我苦恼得睡不着的时候,便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前来谴责我的罪行……”

《忏悔录》中不乏类似的故事,卢梭为他年少时做的荒唐事忏悔,将他成年后受的苦和这些故事联系起来。如果把这个故事,或者诸多类似的故事当作卢梭写《忏悔录》的原因,未免太过浪漫主义了。况且,许多学者对卢梭描写的“丝带故事”提出质疑,认为这不过是他杜撰的一个文本,而不是历史提供的真相——按照这些人的说法,《忏悔录》本身也是杜撰的故事,只是披着自传的糖衣——这么说有些矫枉过正了。

卢梭的“忏悔”,坦白、暴露甚至战斗的成分更多,和狄德罗相比,卢梭依然相信上帝,但他对上帝真有那么多的热忱和敬仰吗?不见得。至少他的忏悔和上帝的关系远些,和人的关系近些。在《忏悔录》第一章开篇,卢梭写道:“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

忏悔,在卢梭那里并非向神的悔过。虽然他不忘记对上帝疾呼,“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您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您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他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同时不排除为自己辩解、开脱的嫌疑。从诸多细节之处可以看到,他并没有为自己做过的错事真诚忏悔,或许他觉得那没有必要忏悔,他只是在陈述事实,暴露一个真实的自己,用这种方式与他的“敌人战斗”。

1762年发生了一件事,不失为卢梭创作《忏悔录》的契机。巴黎议会查禁《爱弥儿》,并且下令逮捕作者。卢梭闻讯后仓皇出逃,漂泊在外,他不忘记写文章为自己辩护。两年后,寄居在外的卢梭看到了《公民的情感》一书,书中以满纸粗话的形式披露了卢梭将孩子送入育婴堂的事情,批判他一生标榜美德自己却多做恶性的行为。卢梭尚不知道这是伏尔泰匿名而作,不过,他萌生了写回忆录的念头。他要回应他的“敌人们”,要为自己辩解。

1766年,卢梭五十四岁,《忏悔录》从这一年起笔。动笔之前,卢梭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把以往的手稿、书信、札记等收集到一起,并且将它们分类、编号,命名为《我的生平文献》,这些资料后来收录在《卢梭全集》当中。

由于居无定所,卢梭只能断断续续地写。1766年年底,第一部分大功告成。两年后,原本打算写到第六章搁笔的卢梭认为他的“敌人们”还在密谋害他,他应该继续还击,于是他从第六章开始,写到1770年。卢梭写到第十二章,他原本计划写第三部分,后来放弃了。根据卢梭的意愿,《忏悔录》要在他去世很久后再发表,结果,他1778年去世,《忏悔录》上卷便于1782年出版,下卷的出版日在“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

名为《忏悔录》,卢梭不只忏悔,他还控诉、呐喊、揭露和批判。这本书记录了从1712年到1766年五十多年间的生活经历。他写孩提时期寄人篱下的经历,写流浪时期目睹的种种黑暗和不平,写他掺杂痛苦和甜蜜的风流韵事,写他和“百科全书派”朋友们的恩怨情仇。

出生后不久,他便拥有了第一宗罪——母亲因他而去世。因为他的出生导致了母亲的死亡,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却背上了罪过。不得不说,这是后天——来自父亲,来自外人施加在他身上的“宣判”。卢梭一生认为,每个人都是以“干净无辜的自然人”来到人世间的,后天的社会让人背负罪恶,他的第一宗罪便是证据。

《忏悔录》的前半部,卢梭写下了他成长过程中走过的路,犯下的错误,比如他偷盗还栽赃他人,他好色而滥情,对华伦夫人忘恩负义,比如他与情人同居生子,却放弃做父亲的抚养义务……大胆暴露个人隐私,却因为有着鲜活的文字与故事而富有生命力,到了后半部分,卢梭纠缠在与“百科全书派”的文字官司和情感纠葛中,把回忆录变成了论战录,失掉了艺术灵气和文字美感。

书写个人生活也好,书写言论之争也好,十八世纪,卢梭生活的那个时代,并非如今天这般流行将私人生活暴露给公众,只有贵妇人会将私人生活暴露给仆人,体面的绅士小姐贵妇人全然不会将个人私事放在台面上,更不用说写成书供读者消遣。在这一背景下,卢梭的《忏悔录》便成了大逆不道之事。他把私生活暴露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的手淫、偷盗、风流多情。为此,他遭到了很多人的攻击。

对此,卢梭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和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我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在今天看来,忏悔的勇气可嘉。抛弃浮华表层,用常人的眼光审视自己,直面欲望和情感,比以往的名人传记和今日的大亨传记更有血有肉。

《忏悔录》的走红颇似互联网时代水军推送的“越骂越红”。1782年,过分袒露自我的卢梭令读者觉得难堪,况且,当时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读过这种风格的文章,难堪之余还有错愕、惊异和不知所措。这一次,卢梭招致了更广泛的贬损和批评,人们说他疯了,成了下流的人,当然,也有寥寥几人撇开他的生平八卦,继续欣赏他的文学才华。

今天看来,卢梭不过还原了一个作为平民的人。十八世纪,失去了神明的统治,人的意识全面觉醒,一个人应该如何过自己的生活?没有了神,那么以什么作为自己人生的榜样?卢梭没有把福音书当作圣旨,也没有将人导向超验的世界,而把目光放在了现世的人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他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平民,一个曾经的底层民众,思考、衡量自己的人生价值。如何让平民获得作为人的意识,这是卢梭用自己的人生故事给后人留下的答案。

过了半个多世纪,《忏悔录》才在法国文学史上首次获得肯定,迟到的认可不仅赞美了卢梭“写出最真实的自我”的勇气,而且颂扬这部作品的文学美感。过去了两百多年,今天的人们依然在读《忏悔录》,在读卢梭。后世对卢梭和《忏悔录》的推崇想必会震撼十八世纪的读者吧。另外,两百年前的“体面人”们一定想不到,今日世界已经到了全民暴露私隐、扯着别人的眼球窥看自己的时代。和今日之葱爆羊肉相比,《忏悔录》只能算清粥小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