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儿有学生该挨揍吗,阿纳尔神父?教导主任高喊道。这班里有需要鞭笞的无所事事的懒虫吗?
他踱到班级中间,看见正跪着的弗莱明。
——啊唷!他喊道。这学生是谁?为什么罚跪?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弗莱明,先生。
——啊唷,弗莱明!当然是个懒虫啦。我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他为什么罚跪,阿纳尔神父?
——他写了一篇糟糕透顶的拉丁文作文,阿纳尔神父说,他的语法全错了。
——他当然全写错了!教导主任喊道。他当然全写错了!生来就是一个懒虫!我可以从他的眼角看出来。
他把戒尺啪——往课桌上一扔,喊道:
——站起来,弗莱明!站起来,我的孩子!
弗莱明缓缓地站了起来。
——伸出手来!教导主任大声喊道。
弗莱明伸出他的手来。戒尺飞将下来打在手心上,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啪啪声: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伸出另一只手来!
戒尺重又在手心啪啪响了六下。
——跪下!教导主任喊道。
弗莱明跪下去,将手夹在腋下,脸因痛苦而扭曲起来,但斯蒂芬清楚弗莱明总是往手心擦松脂,他的手非常坚韧。也许他真的很疼,因为戒尺的声响是那么可怕。斯蒂芬的心在急跳。
——开始学业,全体!教导主任大声吼道。我们不希望无所事事的懒虫,无所事事的小骗子呆在这儿。开始工作,我说。多兰神父[125]将每天来监督你们。多兰神父明天还要来。
他用戒尺戳一下一位同学的侧身,说:
——你,孩子!多兰神父什么时候还要来?
——明天,先生,汤姆·弗朗[126]的声音说。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127]教导主任说。全身心为此而做好准备。多兰神父将每天来。写吧。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的心骤然疾跳起来。
——德达罗斯,先生。
——为什么你不跟别人一样在写作?
——我……我的……
他因恐惧而说不出话来。
——他为什么不写,阿纳尔神父?
——他把眼镜打碎了,阿纳尔神父说,我免去了他的作业。
——打碎?我听见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教导主任说。
——德达罗斯,先生。
——到这儿来,德达罗斯。懒惰的小骗子。我从你的脸上就可以看出你是个骗子。你在什么地方打碎眼镜的?
斯蒂芬跌跌撞撞走到班级中间,因为惊惧,因为匆忙,眼前一片空白。
——你在什么地方打碎眼镜的?教导主任重复一遍。
——在煤屑路上,先生。
——啊唷!煤屑路!教导主任喊道。我知道那一套骗局。
斯蒂芬在惊讶之中抬起了眼睛,刹那间瞥见多兰神父浅灰色、并不再年轻的脸庞,浅灰的秃顶,脑袋两侧飘着细发,钢架眼镜,一双无色的眸子透过镜片往外瞧。为什么他说他知道那一套骗局?
——无所事事的小懒虫!教导主任大声说。打碎了眼镜片!老一套学生骗术!伸出手心来!
斯蒂芬闭上眼睛,手心朝上,将颤抖的手伸在半空中。他感觉到教导主任触摸了一会儿手,将手指扳直,祭司法衣袖子窸窣一撩,戒尺便飞起,直揍下来。像折断的木棍一般发出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啪——,一阵热辣辣的针一般的刺痛使他战抖的手像火中的树叶一般蜷曲起来:应声而来的刺痛使他眼睛中蓄满了热泪。他整个身子因为惊悸而打起颤来,手臂在打哆嗦,蜷曲的疼痛难耐的青黑色的手掌像空中飘飞的落叶一般战栗。他嘴唇间快要迸发出哭嚎,呼喊出祈祷了。虽然热泪使他眼睛发烫,四肢因剧痛和震悚而发抖,但他竭力忍住热泪,将在喉咙处烧灼的哭喊压住。
——另一只手!教导主任大声喊道。
斯蒂芬缩回了他那伤痕累累的颤抖的右手,伸出了左手。祭司法衣袖子重又刷地往后一撩,戒尺飞将起来,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击打声,强烈的、叫人发疯的、火辣辣的刺痛使他的手猛地紧缩起来,手指捏在手心里,成了一只青黑色的战抖的肉团。炙热的泪水从眼睛里流淌出来,耻辱、痛苦与惊悚一齐袭来,他在恐怖之中一下子抽回了战栗的手,痛苦地号啕大哭起来。他的身子因惊骇而颤抖起来,在羞辱与愤懑之中他感到那热辣辣的呐喊从喉头迸发出来,那炙热的泪水从眼睛里泫然奔涌而出,顺着发烫的脸颊滚淌下去。
——跪下去!教导主任大声吼道。
斯蒂芬立时跪了下去,将被打肿的手紧紧贴在身侧。一想到双手在刹那间被击打肿将起来而疼痛难耐,他便为双手而感到遗憾,仿佛它们不是他的双手,而是别人的。当他跪下去,压住冒到喉头的最后的抽噎,感到紧贴在身侧的那火辣辣的针刺般的痛楚时,他想起他手心朝上、伸在半空中的双手,想起教导主任稳住他的颤栗的手后那硬邦邦的一摸,想起在半空中身不由己地打战的那被打肿的、血红的手心与指头紧捏在一起的肉团。
——做作业吧,全体,教导主任在门口喊道。多兰神父将每天来视察,瞧瞧有没有小懒虫需要鞭笞一番。每天。每天。
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
全班在寂静之中继续抄写作文。阿纳尔神父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在同学座位间踱来踱去,用非常温和的语言帮助学生,告诉他们所犯的错误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非常和蔼而温柔。他然后回到他的座位上,对弗莱明和斯蒂芬说:
——你们可以回座位了,你们两个。
弗莱明和斯蒂芬起身,走回座位,坐下。因羞辱而一脸飞红的斯蒂芬用孱弱不堪的一只手打开书,伏案工作起来,脸几乎贴到书页上。
这是不公正而残酷的,因为医生对他说过他没有眼镜可以不用读书,那天上午他给家里的父亲写信,请他寄一副新眼镜来。而且,阿纳尔神父也说过,在新眼镜寄达之前,他可以不用学习。可如今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被诬为骗子,并遭受鞭笞,而他却一直是名列全班第一二名,约克队的佼佼者!教导主任凭什么说那是一场骗局?当教导主任的手指伸来稳住他的手掌时,他感觉到了那触摸,他起先还以为他是要与他握手,因为那手指柔软而坚实:刹那间他听见了祭司法衣袖子的窸窣声和那飞将下来的击打声。罚他跪在全班中间是残酷而不公正的:阿纳尔神父对他们两人说,他们可以回到座位上去,不对他们另眼相看。他细心聆听阿纳尔神父修改作文时那低缓的柔和的声音。他也许现在才感到抱歉,而想显得宽宏大量起来。但那是不公正而残酷的。教导主任是一位神父,但那是不公正而残酷的。那张浅灰色的脸庞和钢架眼镜后面闪动的无色的眼睛是歹毒的,因为他起先用他那坚实而柔软的手指稳了稳手,只是为了击打得更狠、更响。
——那太卑鄙了,真是太卑鄙了,当同学列队前往饭厅时,弗莱明在走廊上说,以莫须有的过错鞭笞一个学生。
——你真的不小心打碎眼镜了,是吗?纳斯梯·罗奇问道。
斯蒂芬心中充溢了弗莱明的话语而没有回答。
——他当然打碎眼镜了!弗莱明说。我忍受不了。我要到学院教区长那儿去告他。
——对,塞西尔·桑德尔急切地说,我瞧见他将戒尺举过肩头,这是不允许的。
——打得很疼吗?纳斯梯·罗奇问。
——很疼,斯蒂芬说。
——我忍受不了那秃瓢儿或类似秃瓢儿的任何人的所为,弗莱明重复地说。那太卑鄙了,真太卑鄙了。饭后,我要直接到学院教区长那儿去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对,去吧。对,去吧,塞西尔·桑德尔说。
——对,去吧。对,去吧,到学院教区长那儿去告他,德达罗斯,纳斯梯·罗奇说,他还说明天还要来揍你。
——对,对。去告诉学院教区长,所有的同学都说。
语法二班也有同学在听着,有一位开口道:
——元老院和罗马人宣布德达罗斯被错误地惩罚了。
这是错误的;不公正而残暴的:当他坐在饭厅里时,他时不时想起那侮辱便深深痛苦起来,在心中不禁纳闷难道在他脸上真有什么使他瞧上去像个骗子么,他真希望有面镜子瞧一瞧。但没有镜子;这是不公正的,残酷的,冤枉的。
他咽不下四旬斋[128]星期三的黑乎乎的油炸鱼馅饼,一只土豆上还留有铁铲的印痕。是的,他会按同学说的去做的。他会去跟学院教区长说,他被错误地体罚了。像这样告发冤枉的事在历史上有人也干过,那是伟人,伟人的头像印在历史书里。学院教区长会宣布他被错误地处罚了,因为元老院和罗马人总是宣布提出申诉的人被冤枉了。那都是些伟大的人物,他们的名字记载在《理查德·马格纳尔问答》里。历史就是记叙这些伟人,记叙他们的行为,那正是《彼得·帕利希腊与罗马故事集》[129]所描述的。彼得·帕利的形象就出现在扉页的一幅画里。画里画着一条荒野上的路,路边长着野草和小树丛:彼得·帕利戴着一顶宽边的帽子,像一个新教牧师,手提一根大手杖,沿路大步迈向希腊和罗马。
他所需要做的事简单得很。他只需饭后轮到他散步时不是踅向走廊,而是爬上右边通向城堡的楼梯。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向右转,急步爬上楼梯,半分钟之内他便可进入低矮的、湫隘的走廊,那走廊穿过城堡而通向学院教区长的房间。每一个同学都说这是不公正的,甚至语法二班的那位谈及元老院和罗马人的同学也这么说。
会发生什么呢?他听见高班的同学在饭厅高处站起来,听见他们沿着地毯走来的脚步声:潘迪·拉思,吉米·马吉,西班牙佬,葡萄牙佬,第五个人是大个儿科里根,他将要挨格利森先生鞭笞。那就是为什么教导主任称他为骗子,无故地鞭笞他:他眯起弱视的眼睛,眼睛因流泪而变得疲惫不堪,注视着大个儿科里根宽阔的肩膀和偌大的低垂的黑脑袋在行列里走过去。他毕竟犯了点事儿,何况格利森先生不会打得太重:他记起了大个儿科里根在浴室里的样子。他的皮肤和浴池浅处泥煤色的澡水是一样的颜色,当他走过浴池边湿砖时,脚板发出响亮的叭嗒叭嗒的声音,每走一步,大腿便颤动一下,因为他太胖了。
饭厅走空了一半,同学们仍在列队走出去。他完全能步上楼梯去,因为在饭厅门外从来不站有神父或督导。但是他不能上楼去。学院教区长会站在教导主任一边,并认为这是学生的骗术而已,这样,教导主任照样每天会来,甚至会更糟糕,因为他对去学院教区长那儿告他的学生会更可怕。同学们怂恿他去,但他们自己则不去。他们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最好将这一切遗忘,也许教导主任声言每天会来只是吓唬人而已。不,最好还是退避三舍,因为如果你既矮小又年轻,你总是可以躲避开的。
同桌的同学站起来。他也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列队而出。他必须马上作出决定。他快走近门口了。如果他随同学一起走,他便不可能到学院教区长那儿去,因为他将不能为此而擅离操场。倘若他去了,仍然受到鞭笞,所有的同学会讪笑他,大谈小德达罗斯去学院教区长那儿告发教导主任的事。
他正沿地毯走着,他看见门口就在眼前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去。他想起教导主任的光秃脑袋,那一对残酷的无色的眼睛正盯视着他,他听见教导主任两次问他叫什么名字的声音。当第一次告诉他姓名时,他为什么记不住呢?难道第一次他没在听吗?抑或他纯粹在拿他的姓名开玩笑?历史上的伟人也有类似的名字,从没人取笑他们。倒是多兰自己的姓名,他完全可以嗤笑一番,要是他想耻笑的话。多兰:多像一个给人洗衣服的娘儿的名字。
他走到了门口,急速踅向右边,爬上楼梯,没等他下定决心往回缩时,他已经来到这引向城堡的低矮、黝暗、湫隘的走廊。当他跨过走廊门槛时,无需转过头来瞧一瞧,他知道所有正在列队而出的同学全在目送着他。
他穿越过这狭小而黝暗的走廊,经过耶稣会修士住房的一扇扇小门。在阴暗之中他眯细眼睛往前、往左、往右瞧,心想那些准都是些画像。周围一片幽暗、寂静,他眼睛视力很弱,因为流泪而十分疲惫,什么也瞧不见。但是,他猜想那些画像准都是些宗教的圣人和伟人,在他举步走过时,他们在默默地俯视着他:圣依纳爵·罗耀拉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手指着书中的字“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130]圣方济各·沙勿略[131]手指着胸口,洛伦佐·里奇[132],头戴法冠,像班督导,神圣青春的三位守护神——圣斯坦尼斯拉斯·科斯特卡,圣阿洛伊修斯·冈萨加和圣约翰·伯克曼斯,他们的脸庞都很年轻,因为他们逝世时都青春年少[133],彼得·肯尼神父端坐在披盖着一件大袍的椅子里。[134]
他来到门厅上面的梯台,往四周扫视了一眼。这正是汉密尔顿·罗恩经过的地方,那儿仍然残留着士兵枪弹的痕迹。也正是在那儿,年迈的仆人们瞥见穿着将军白斗篷的幽魂。
一位年迈的仆役正在梯台的一端扫地。他向他问询学院教区长的房间在哪里,这老仆人指了指远处边端的一扇门,目送着他走到门前敲门。
没有人应答。他更响地敲,当他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说:
——进来!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转动手柄,打开门,摸索着里层缀垫绿色的桌面呢的门把。他摸到了门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看见学院教区长正坐在书桌前书写着什么。在书桌上摆放着一只头骨,房间里有一股类似椅子旧皮革的味儿。
由于置身于这么一个庄严的地方,由于寂静,他的心不由急速地跳动起来:他瞧了一眼头骨和学院教区长慈爱的面容。
——嗯,我的小男子汉,学院教区长说,什么事?
斯蒂芬咽下一口唾沫,说:
——我把眼镜打碎了,先生。
学院教区长张开口,说:
——哦!
他然后莞尔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