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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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东风君将放冷了的茶狠狠地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来拜访,是有点事情想托您。”“啊,是什么事情?”主人也同样一本正经起来。“您大概知道,我很喜欢文学、美术……”东风君说。“好极了。”主人鼓励说。“从前些日子起,我们一些同好之士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朗读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想继续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会合,已在去年底举行过了。”“请允许我问一下,所谓朗读会,听起来大概是带上某种节奏来朗诵诗歌、文章之类的吧,你们究竟是怎么个搞法?”“哪里,最初先朗读一些古人的作品,然后,我们打算逐渐搞同人的作品。”“所谓古人的作品,是指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作品吗?”“不是。”“是芜村的《春风马堤曲》[19]那类的东西吗?”“不是。”“那你们搞了些什么呢?”“前一阵搞了近松的‘情死剧’[20]。”“近松?就是那个写净琉璃脚本的近松吗?”天下哪有两个近松,既然说是近松,当然是剧作家近松无疑。主人却一问再问,真是蠢得很。可是,主人丝毫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还在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在这个世上,有不少人误把斜视眼当作是送秋波,主人的这点阴差阳错也毫不足怪,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任凭他抚摸着。“是的,”东风君答了一句,偷看了一下主人的脸色。“那么,你们是由一个人朗读,还是分担角色去搞呢?”“我们各自分配一个角色,已经在一起搞过一次了。我们的宗旨是尽可能对作品中的人物寄予同情,充分表现其人物的性格,而且还要加进一些手势或动作。在对白方面主要是再现出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小姐,还是小徒弟,都要把每个角色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那么说,你们搞的不是和演戏差不多吗?”客人回答:“可不是嘛,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罢了。”主人又问道:“恕我冒昧问一下,你们搞的还成功吗?”客人说:“是啊,我想作为第一次来说应该算是成功的吧。”主人问道:“你说上次搞的是情死剧,那是什么剧目呢?”客人说:“是船老大把嫖客摆渡到吉原[21]去的那一场。”“那可是一场相当够呛的戏哩。”主人不愧是个教师,对此表示出几分疑义。从他鼻孔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他的耳旁,由脸后横飘过去。“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老大、粉头、跟妈、鸨儿和忘八这几个角色罢了。”看来这位东风先生对于这些是满不在乎的。主人听了“粉头”这个名字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关于“跟妈”、“鸨儿”、“忘八”这些术语,他似乎缺少明确的知识,于是先提出了质疑,说道:“所谓‘跟妈’是指妓馆的使唤丫头吗?”“我还没有充分研究过。不过,我想‘跟妈’是酒馆的女佣。鸨儿嘛,可能是妓院里帮助管事儿的吧。”这位东风先生刚才还说要使用假嗓子来再现剧中的人物性格,可看来他并不了解“鸨儿”和“跟妈”这些人物的性质哩。主人又说:“哦,我明白了,‘跟妈’是隶属于酒馆的人,而‘鸨儿’是住在娼家里的人,对吧?那么,所谓‘忘八’是指人呢,还是指某个场所?如果是指人的话,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客人说:“我想‘忘八’好像是指男的。”主人说:“那他是掌管什么的呢?”“哎呀,我还没研究到这种程度哩,回头我再仔细查一查吧。”

我心想:“就这个程度,还要在一起对台词,谁知道会搞出些什么可笑的玩意来!”我抬头望了望主人,想不到主人倒是十分认真的样子。主人又问:“那么,参加朗读的,除你之外还有什么人呢?”“有各式各样的人。担任粉头的是法学士K君,他留有胡子,学起女人娇声娇气的念白来,可有意思啦。而且粉头还要来一段腹疼发作的动作呢,所以……”“朗读时也非得表演腹疼发作不可吗?”主人有些担心似的问。“是的,因为表情非常重要啊。”这位东风先生一味摆出艺术家的架势。“腹疼发作得还顺利吗?”主人发出了简短的妙问。“第一回腹疼发作有些不够理想。”东风先生也来了一句妙答。主人问:“那你担当了什么角色?”“我是船老大。”“嘿,你是船老大?”听主人那语气,仿佛在说:“如果你能担当船老大,那我至少也担当得了‘忘八’哩。”主人接着毫不客气地表态说:“你那个船老大,当的不太理想吧。”东风先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用他那平稳的语调回答说:“就是因为船老大,把我们上次很有趣的集会弄成了虎头蛇尾。原来在我们那个会场的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里打听到当天有朗读会,便跑到窗前来听。我当时使用船老大的假嗓子,刚刚朗读得起劲,心想没问题,正在得意地往下朗读……大概我的表情太过火了吧,那几个一直忍着笑的女学生,哄地一起大笑起来。要说吃惊也确实吃了一惊,要说难为情也的确难为情,本来正搞得起劲的朗读,一下子给打断了,怎么也接不上茬儿,不得不到此散会了。”被东风先生称为首次是成功的朗读会,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么设想一下不成功又该是什么样子呢,真令人好笑。我不由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主人则更加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嘲笑人而受到疼爱,当然值得感激,不过也使我感到有点发毛。“真是太不幸啦。”主人在大正月里竟说这种吊丧似的话。客人说:“我打算从下一次起,再加把劲,搞得更盛大一些,今天到府上来,也完全是为了这个目的,想请先生您也入会,并鼎力协助。”“我可不会表演那种腹疼发作呀!”凡事持消极态度的主人,马上就想拒绝。“哪里?用不着先生去表演腹疼发作,这是赞助会员的名册……”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紫绸的包袱中郑重地取出一个小本子,说道:“请您在上边签个名,再盖个图章。”说着便把小本子打开放在主人面前。我一看,上边整齐地写有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士等一大群人的名字。主人说:“哈,让我做个赞助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都有哪些义务呀?”看来,牡蛎般害怕出头的我家主人,有点不放心。客人说:“要说义务,倒也没有什么非请您做不可的事儿,只要您写下大名,表示赞成就可以了。”“既然这样,我加入。”主人一听说不需要尽义务,立刻轻松起来。那神气,就好像说:“只要不负什么义务,就是在造反的连名状上我也可以签名。”不但如此,在许多知名学者的大名里,能够把自己的姓名也列入榜中,对于过去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儿的主人来说,自然是无上光荣,所以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了。“对不起,请稍等。”主人说着,站起来进书斋去取印鉴,把我扑通一声从膝头上甩落下来。东风先生拿起一块蛋糕一口吃进去,在口里咕嗈老半天,噎得够呛。这使我联想起我今天早晨吃年糕的事情来。等主人从书斋里取来印鉴的时候,东风先生胃里的蛋糕也比较消停了。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点心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假如他注意到了,那么首先受到怀疑的肯定是我。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回到书斋里,往桌子上一看,不知何时,桌上放着迷亭先生寄来的一封信。

“肃此谨贺新年,诸事大吉大利……”

主人心想:“这样一本正经的开头语,还从来没有过哩。”迷亭先生的来信几乎没有一封是正经的。比如,他最近甚至寄来这样一封信,一开始就写什么:“别后,既无恋眷之妇人,亦未从何处寄来情书,使仆得以平安度日,伏维释念可也。”与此相比,今年这封贺年信,居然是一封平平常常的来信,实属例外。

“本拟趋府奉谒,然而仆与吾兄之消极处世相反,欲尽可能以积极之方针,迎此千载难逢之新岁,故此每日忙碌不堪,幸希吾兄予以谅察之也。……”

主人想:“这倒不假,这位老兄肯定在新春里会为玩乐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对迷亭表示了同感。

“昨日偷闲半日,欲飨东风子以‘橡面坊’佳肴,不巧原材料告罄,未尽微意,诚遗憾之至也。”

主人微笑无言,心想:“老一套又来啦。”

“明日参加某男爵之纸牌会,后日赴审美学协会之新年宴会,大后日为鸟部教授之欢迎会,又次日为……”

主人想:“真啰嗦呀。”便跳过这一段,往下读去。

“以上,诸如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四处皆会,目下仆不间断出席此类聚会,不得已谨以此新春贺状,聊代拜趋之礼,幸加谅宥,不胜惶恐之至。”主人对着信嘟囔说:“根本不需要你来嘛。”

“如蒙移玉寒舍,当以晚餐相待,以谢久阔。寒厨虽无珍肴美味,然窃念至少亦应以橡面坊享客也。”

迷亭又在耍弄他那“橡面坊”了。主人有点不高兴地说了句:“真缺德!”

“然而,如或‘橡面坊’近期原料告罄,则难偿此愿,亦未可知。诚如是,则将备以孔雀舌,以供大兄品味之也……”

主人嘟囔说:“这是双管齐下来开玩笑哪!”他饶有兴趣地读下去:

“如大兄所知,一只孔雀,舌肉分量尚不如小指之半,为满足食量大的吾兄之胃口计……”

主人爱理不理地说了句:“胡说八道!”

“窃念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可也。然而所谓孔雀虽于动物园或浅草花园等处偶一见之,但于鸡鸭店中却从未得见其踪迹,仆正为此而苦思焦虑……”

主人看到此处,毫无感谢之意,嘟囔着说:“你这不是自寻苦恼吗?”

“夫此类孔雀舌宴,往昔罗马全盛之时,曾一度极为流行,仆亦认为实乃豪奢风流之举,平生对此垂涎已久,此情伏希谅察……”

什么“谅察”!全是胡扯!——主人表示了非常冷淡的态度。

“泊乎十六七世纪之时,孔雀宴之风,已席卷全欧,成为盛宴不可或缺之珍馐美味。曾记得莱斯特伯爵[22]于肯尼渥斯宴请伊丽莎白女王时,亦使用孔雀舌宴。著名画家伦勃朗[23]所绘之《飨宴图》上,亦有孔雀开屏横陈于桌上……”

主人不满地想:“你既然有时间写孔雀宴的历史,可见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总之,如仆近期之日接佳肴,恐于不久之将来,亦将与大兄相同,势必染上胃疾……”

主人嘟囔道:“什么‘与大兄相同’,真是废话!干吗要和我的胃病相比呢?”

“据史家之言曰,罗马人日必设宴两三次,纵使胃肠极健之人,亦将酿成消化机能之不良,从而自然与大兄……”

又是什么与大兄相同吧,真缺德!

“然而彼等充分研究了豪奢与卫生兼顾之策,认为必须于饱尝大量珍馐美味的同时,保持胃肠常态,于是想出一秘诀来……”

主人心想:“怪呀,难道真有什么秘诀?”他突然间热心起来。

“盖彼等食后必入浴,浴后则以某种方法使浴前咽下之物尽数呕出,用以扫清胃内。一旦胃内得奏廓清之效,则再次就座于宴席之上,尽情饱尝山珍海味。果腹之后,则又入浴,再呕出之。如此则可随心所欲,餍足佳肴而毫不损伤内脏器官。以仆之愚见,此种妙诀,实可谓一举而两得也……”

果然是一举两得,主人表现出欣羡的神色。

“处于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之频繁,宴会之日增,自不待言,且今岁适逢军国多事,征俄之第二年,当此之际,仆深信吾侪战胜国之国民,效仿罗马人之所为,研究此种入浴、呕吐术之时机,已臻成熟。否则,吾大国国民于不久之将来,均将与大兄相同,成为胃病患者,此诚仆所窃窃为之深忧者也。”

主人想:“又是什么‘与大兄相同’。”真是惹人生厌的家伙。

“当此之际,窃以为,我辈深通西方情况之人,如能钻研古史传说,寻求废绝已久之秘方,使之应用于明治社会,则必将取得防患于未然之功德,并可报答平素纵情逸乐之鸿恩于万一耳。”

主人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这种奇谈怪论。

“为此,近期仆虽涉猎过威本、门森、斯密斯诸家之著述,然毫无线索可寻,不胜遗憾之至。然而如大兄所知,仆之为人,一旦谋及某事,如不成功则绝不中道而废,因此自信于不远之将来,必将再次发现呕吐之方。一旦发现,当立即奉闻,请少安毋躁可也。为此,上述橡面坊以及孔雀舌之款待,唯俟该项秘方发现之后,再行候驾。如此,则不但于仆为便,即于平素为胃病所苦之吾兄,亦将大有裨益也。草草谨上。”

主人读完信后,笑着说道:“想不到,又上了他一次当,因为信写得十分认真,所以不由得信以为真,一气读完了。大过年的,开这种玩笑,迷亭也真是个闲得无事可干的人喽。”

这以后,连续四五天都在平安无事中度过。白瓷盆中的水仙逐渐枯萎了。插在瓶中的绿萼梅正在含苞待放。我感到整天欣赏这些,未免无聊,于是去访问了两三次三毛姑娘,都未能见着。第一次我以为她不在家,第二次去的时候,才知道她病倒了。在纸拉门里,那个教二弦琴的女师傅正和女仆说话,我躲在茅厕前洗手盆旁的叶兰背后悄悄一听,她们讲的原来是如下的一番话:

“三毛吃饭了吗?”女主人问。“从今天早晨起就什么也没吃呢,为了让她暖和些,已经让她睡到暖床上去啦。”女仆回答道。这哪里像是猫儿呀,简直和人的待遇一样。

我一方面和自己的处境相比,感到羡慕,同时想到我所爱的三毛姑娘,居然受到这样厚遇,自然也从内心里感到高兴。

女主人说道:“真不好办,她不吃食,身体就会更没力气了。”女仆接言道:“谁说不是呢,就拿俺这样的人来说,您一天不给俺饭吃,第二天就干不了活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