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叶子(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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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社会世情小说(7)

当教堂还是磨坊的日子,斯特朗先生是磨坊主。天地间没有比他更愉快、更灰头土脸、更忙碌、更幸福的磨坊主了。他住在与磨坊一路之隔的小屋里,手头的事儿很多,活却很轻。山区的人吃力地翻过岩石嶙峋的山路,把谷物带给他。

磨坊主生活中的快乐,都来自小女儿阿格拉伊亚[17]。给一个蹒跚学步的黄毛丫头取这样的名字,确实是够大胆的。可是山区人喜欢响亮庄重的名字。孩子的母亲在一本书里偶然看到了这个名字,于是便一锤定音,给她取上了。在孩提时代,女孩根据字面意义,拒不接受这个名字,坚持叫自己“杜姆斯”。磨坊主和妻子,想从孩子的嘴里套出这个神秘名字的来历,却没有结果。最后,他们终于能自圆其说了。原来,屋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有一排杜鹃,孩子对此情有独钟。也许她发现“杜姆斯”同她喜欢的那个响当当的花名,有着密切的联系。

阿格拉伊亚到了四岁,就和爸爸在磨坊作一番小小的表演,每天下午都如此,只要天气好,从来不间断。她妈妈做好晚饭,会梳好头,围上干净的围裙,派她穿过路到磨坊去接爸爸回来。磨坊主见她进门,便顾不得浑身雪白的粉尘,走上前去,一面挥手,一面唱起那一带流传的老磨坊主之歌来,歌词大致如下:

轮子转动着,

谷物碾磨着,

满身粉尘的磨坊主很愉快。

他整天唱着,

工作就是游玩,

因为他思念着自己的乖乖。

接着,阿格拉伊亚会笑着向他跑去,一面叫道:“爹爹,来,把杜姆斯带回家去。”磨坊主会一下子把她拎起来荡到肩上,大步走回家吃晚饭,一面唱着磨坊主之歌。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一天,过了4岁生日后才一周,阿格拉伊亚失踪了。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小屋前面的路边采野花。一会儿后,她妈妈怕她溜得太远,出去看看,但这时她已经不见了。

当然,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她。邻居们聚在一起,搜索了一英里范围内的森林和山峦,打捞了磨坊的每英寸沟渠,以及水坝下溪流的一长段,却没有发现她的一丝踪迹。此前的一两个晚上,有一家子流浪者在附近树丛中扎营,因此便猜想孩子被他们拐走了。可是堵住了他们的马车一查,并不见阿格拉伊亚。

磨坊主寻寻觅觅,在磨坊又待了近两年,才死了这条心。他和妻子迁移到了西北部。不到几年,他在那个地区重要的磨粉城市,成了一家现代磨坊的业主。斯特朗夫人却因女儿的失踪而一蹶不振。搬到那儿两年后,便撇下磨坊主让他独自承受失女的悲哀了。

艾布拉姆·斯特朗发迹以后重访了湖地和老磨坊。对他来说,此情此景是够伤心的。但他很坚强,总是显得高高兴兴,和蔼可亲。就在那时候,他灵机一动要把磨坊改成教堂,因为湖地人太穷,造不起教堂;山区的人更穷,无力相助。结果,近二十英里内没有表达信仰的地方。

磨坊主尽量不改动磨坊的外观。那个大水轮依旧留在原位。到教堂来的年轻人,常把他们姓名的缩写,刻在渐渐腐朽的软质木料上。水坝已部分被毁,清澈的山溪毫无阻拦地流下岩石河床,泛起了涟漪。磨坊里面变化更大。辕杆、磨石、皮带和滑轮自然都已拆除。室内放了两排长凳,中间留出一条过道,末端有一个高起的小平台和讲坛。头顶的三面是楼座,走内楼梯可达。楼座内还有一架风琴——真正的管风琴,那是老磨坊教堂教民们的骄傲。菲比·萨默斯小姐是风琴师。每星期做礼拜的时候,湖地的孩子们自豪地轮流替她鼓风。班布里奇先生是这里的牧师,他骑着一匹老白马,从松鼠谷过来布道,从不缺席。这里的一切费用,由艾布拉姆·斯特朗先生支付。他付给牧师500块一年,菲比小姐200块。

结果,为了纪念阿格拉伊亚,这个老磨坊变成了她居住过的社区的福音。这孩子短暂的生命,似乎比不少人七十年带来的好处还多。不过,艾布拉姆·斯特朗为她建造了另一座纪念碑。

他西北部的磨坊出产了一种“阿格拉伊亚”牌面粉,是用迄今所能生产的最坚实、最优良的小麦制造的。国内很快就发现,“阿格拉伊亚”牌面粉有两种价格。一种是市场最高价,而另一种是分文不取。

一旦人们因为灾害而陷入赤贫,譬如火灾、水灾、飓风、罢工或者饥饿,“阿格拉伊亚”牌面粉就会慷慨地紧急调运过来,不取分文。分发的时候小心谨慎,但都是免费赠送,饥饿者一分钱都付不起。那儿流行着这样的说法,一个城市的贫民区一旦发生严重火灾,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是火警队长的车子,接着是“阿格拉伊亚”牌面粉派送车,然后才是救火车。

这就是艾布拉姆·斯特朗为阿格拉伊亚建立的另一座纪念碑。也许对诗人来说,这样的立意过于功利,不太美。可是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想象似乎也很美妙:纯粹、雪白、圣洁的面粉,肩负着爱和慈善的使命而飞翔,这也许可比作所要纪念的失踪孩子的灵魂。

有一年,坎伯兰地区遇上了荒年。到处谷子歉收,当地也毫无收成。山洪毁坏了财产。甚至林中的猎物也很稀少,猎人们没有多少可以带回去养家活命。湖地周围灾情特别严重。

艾布拉姆·斯特朗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即传出救援口信,窄轨铁路车辆也开始在那里卸下“阿格拉伊亚”牌面粉。磨坊主吩咐,把面粉存放在老磨坊教堂的楼座上,每个上教堂的人可以带一袋面粉回家。

两周以后,艾布拉姆·斯特朗来到雄鹰山庄,开始了他一年一度的访问,并再次成了“艾布拉姆神父”。

那时节,雄鹰山庄的客人比往常要少,其中一位叫罗斯·切斯特。切斯特小姐来自亚特兰大,在一家百货公司供职,生来第一次外出度假。公司经理太太曾在雄鹰山庄消夏。她喜欢罗斯,劝她上那儿度过三周的假期,还写了封亲笔信,让她带给兰金太太。兰金太太亲自悉心接待了她。

切斯特小姐身体不大结实。她20岁左右,因为长年足不出户,脸色苍白,身子娇弱。可是在湖地过了一周,便容光焕发,精神十足,完全变了个样子。那正是九月初头,坎伯兰最美的季节。山上的树叶,转为绚烂多彩的秋色,空气醇如香槟,夜间凉意宜人,让你光想钻进雄鹰山庄舒适温暖的毯子里。

艾布拉姆神父和切斯特小姐成了好朋友。老磨坊主从兰金太太那儿知道了她的情况,很快对这位纤弱孤独,在世途中挣扎的姑娘感兴趣了。

切斯特小姐觉得山乡很新鲜。多年来,她一直住在亚特兰大平坦暖和的城镇,一见坎伯兰那么多姿多彩,很是高兴,决意好好享受逗留在这儿的每分每秒。她量入为出地过着日子,回家时还剩多少钱,掐算得准确到几分。

切斯特小姐很幸运,结识了艾布拉姆神父这样的朋友和伙伴。他熟悉湖地一带山间的所有道路、山峰和斜坡。通过他,她体验到了松树林里崎岖的林阴小道给人肃穆的愉悦,光秃秃巉岩的峥嵘,早晨的明净滋润,梦幻般金色下午的神秘凄切。她的健康有所改善,心情也轻松多了。她的笑声亲切热忱,很像艾布拉姆神父出名的笑声,不过女性化罢了。两人都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明白如何平静愉快地面对世界。

一天,切斯特小姐从一个游客那儿得知艾布拉姆神父丢失孩子的事情。她赶紧走开,去找艾布拉姆神父,发现他坐在矿泉边他爱坐的粗糙长凳上。这位小朋友握住他的手,满含热泪地看着他时,磨坊主惊讶不已。

“啊,艾布拉姆神父,”她说。“真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你小女儿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啊,但愿你能找到她。”

磨坊主低头看着她,脸上浮着坚毅自然的笑容。

“谢谢你,罗斯小姐,”他说,依旧是往常那种愉快的口气。“但是,我不存在找到阿格拉伊亚的希望了。开始几年,我以为她是被流浪汉偷走了,还活着。但现在,我失望了。我想她是淹死的。”

“我知道,”切斯特小姐说,“这样的怀疑让你多么难受。而你依然那么愉快,随时都想着减轻别人的负担。多好的艾布拉姆神父!”

“多好的罗斯小姐!”磨坊主微笑着顺着她的话说。“还有谁比你更为别人着想呢?”

切斯特小姐忽然心血来潮。

“呵,艾布拉姆神父,”她大叫道,“要是能证明我是你女儿该多好!那样不就富有传奇色彩了?你愿意我做你女儿吗?”

“说真的,我很愿意,”磨坊主诚恳地说。“阿格拉伊亚真要是还活着,我只希望她出落成像你一样的小女人。也许你就是阿格拉伊亚,”他顺着打趣的心境说下去,“你还能记得我们住在磨坊时的日子吗?”

切斯特小姐立刻陷入了严肃的沉思,一双大眼睛迷茫地凝视着远处什么东西。她那么忽地严肃起来,艾布拉姆神父觉得很有趣。她如此坐了好久才开始说话。

“不,”她终于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的磨坊,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想,见了那个有趣的小教堂,我才第一次看到磨面粉的磨坊。如果我是你的小女儿,我总该还记得,是不是?真遗憾,艾布拉姆神父。”

“我也一样遗憾,”艾布拉姆神父哄她说,“要是你不记得是我的小女儿了,罗斯小姐,你总还记得是其他人的女儿。当然,你记得自己的父母。”

“呵,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尤其我父亲。他一点都不像你,艾布拉姆神父。啊,我不过是假定而已。来吧,你休息得够久了。你答应过我,下午去看鳟鱼戏水的池塘。我还从来没见过鳟鱼呢?”

一天午后,艾布拉姆神父独自朝老磨坊走去。他常常上那儿坐着,思念往昔住在路对面小屋里的日子。时光抚慰了他的哀伤,让他不再为那段记忆感到痛苦。不过,9月阴沉的下午,艾布拉姆·斯特朗一坐上老地方,就是“杜姆斯”头上飘着黄色的卷发,每天奔跑着进来的地方,湖地人在他脸上常见的笑容便消失了。

磨坊主缓步走上弯曲陡峭的路。这里的树木很茂密,一直长到了路边。他在树阴下走着,手里拿了帽子。右侧,松鼠在旧栅栏上嬉戏。麦茬儿上,鹌鹑在叫唤幼崽。低沉的太阳,给朝西的沟壑送去一缕淡黄色的光。九月初头!——离阿格拉伊亚失踪周年的日子只有几天了。

老朽的水轮上布满了山藤,暖和的阳光透过树木,斑斑驳驳地落在水轮上。路对面的小屋还在,但下一个冬天的山风一来,肯定就会倒塌。早晨的阳光和野葫芦的藤蔓覆盖着小屋,屋子的门挂在一个仅剩的铰链上。

艾布拉姆神父推开磨坊的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随后,立定了,一时感到惊疑,只听见里面有人,哭得很伤心。他瞧了瞧,看见切斯特小姐坐在一条灰暗的长椅上,低头在看摊在手上的一封信。

艾布拉姆神父走近她,把一只壮实的手稳稳地搭在她肩上。她抬起头来,轻轻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还想往下说。

“别说了,罗斯小姐,”磨坊主慈祥地说。“别开口说话了。你觉得伤心的时候,没有比这么安静地哭泣一通更好了。”

这位老磨坊主饱经忧患,所以似乎懂得一种魔法,能驱除别人的忧愁。切斯特小姐平静了些,立刻取出带朴实镶边的小手帕,揩去一两滴已经落在艾布拉姆神父大手上的眼泪。然后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微笑着。切斯特小姐常常眼泪未干就会笑起来,就像艾布拉姆神父会笑对自己的哀伤。两人在这方面很像。

磨坊主没有发问。但慢慢地,切斯特小姐开始向他诉说了。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对年轻人来说,似乎总是那么重大;对上了年纪的人呢,也会带来怀旧的微笑。不难想象,爱情是主题。亚特兰大有个年轻人,人品好,有魅力。他发现,切斯特小姐有着同样的品质,胜过亚特兰大或是从格陵兰岛到巴塔哥尼亚高原之间的任何人。切斯特小姐把这封她为之哭泣的信交给艾布拉姆神父。信写得温柔而富有男子气,有点夸张和急迫,是那种人品好、有魅力的年轻人写的情书的风格。他恳求与切斯特小姐立即成婚。他说,自从她外出三个星期以来,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他恳求她立即答复。要是首肯,他会不顾窄轨铁路的不便,立刻飞往湖地。

“那么问题在哪儿呢?”磨坊主看了信后问道。

“我无法嫁给他,”切斯特小姐说。

“你想嫁给他吗?”艾布拉姆神父问。

“啊,我爱他,”她回答,“不过——”她低下头,又开始哭起来。

“好吧,罗斯小姐,”磨坊主说。“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我不问你,但我想你可以相信我。”

“我完全信得过你,”姑娘说。“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要拒绝拉尔夫。我什么也不是,连个名字也没有,现在的名字是我杜撰的。拉尔夫是个贵族。我全身心爱他,但不能成为他的人。”

“这是什么话?”艾布拉姆神父说。“你说你记得父母亲。可是为什么又说没有名字?我不明白。”

“我是记得他们,”切斯特小姐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最初的记忆是,我们生活在很靠南部的一个地方。我们搬迁了好多次,去过不同的州和城镇。我捡过棉花,在工厂里干过活,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我母亲有时待我不错,我父亲却总是虐待我,打我。我想他们都游手好闲,居无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