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童年(6)
在厨房当中地板上,仰面朝天躺着小茨冈人。两道宽宽的亮光从窗户射进来,一道照在他的头和胸上,另一道照在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闪亮,眉毛高高拧起,一双斜眼凝视着乌黑的天花板,发黑的嘴唇颤抖着,吐出粉红色的泡沫。鲜血从嘴角顺着脸颊和脖子淌到地板上,在他背底下汇成了很稠的血流。伊万的两腿笨拙地伸着,裤子显然已经湿透,紧紧粘在地板上。地板是用沙子擦洗过的,黄澄澄的干净耀眼。鲜血流过两道亮光,向门槛边流去,那是鲜红鲜红的血。
小茨冈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胳膊伸直紧贴着身体,只有他的手指头还在微微动弹,在抓着地板,染上颜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下来,把一支细蜡烛放到伊万手中;伊万握不住,蜡烛倒下了,烛芯浸在血里;保姆拾起来,用围裙角擦去血迹,仍要把它安放在他那颤动的手指里。厨房里飘荡着一阵耳语声,就像一阵风要把我从门槛边吹走,我抓紧了门把手。
“他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用一种含糊的声调说,他哆嗦着,脑袋转来转去。他整个人无精打采,疲惫不堪,黯然失神的眼睛不住地眨巴着。
“他跌倒了,给压在下面了,是从背上砸下去的。要不是赶紧扔掉十字架,我们也变成残废了。”
“是你们把他压死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吗,可不是嘛……”
“就是你们!”
血不停地流,门槛下面已经积了一摊,颜色变黑了,仿佛在上涨似的。小茨冈人还在吐着粉红的泡沫,做梦似的发出哞哞的声音,他越来越虚弱,身体渐渐变平,贴到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地板里去。
“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去叫爹了,”雅科夫舅舅小声说,“我就雇马车载上他赶快拉回来……幸亏不是我自己背十字架,要不然……”
保姆又把蜡烛放在小茨冈人的手里,蜡油和眼泪一齐滴在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鲁地大声说:
“把蜡烛放在他头旁边的地上,笨蛋!”
“啊,对。”
“脱下他的帽子!”
保姆从伊万头上取下帽子,他的后脑勺“咚”地碰在地板上,头歪到了一侧,血便只从一边口角流出来,流得更多了。这样流了很久很久。起先我还指望,小茨冈人缓过气就能起来,坐在地板上吐口唾沫说:
“呸,真热……”
平时星期天睡午觉醒了,他都是这样做的。然而他并没有起来,他越来越衰弱了。太阳已经照不到他,两道亮光缩短了,退到了窗台上。他整个人变黑了,手指不再动弹,嘴角上的泡沫也消失了。在他的头顶和两耳边立着三支蜡烛,金黄的烛焰摇曳地照着他那蓬乱的、黑得泛蓝的头发,几个黄色光点在黝黑的脸颊上颤动,他那尖鼻子的鼻头和粉红色的嘴唇都在烛光中发亮。
保姆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低声嘟囔着:
“你是我亲爱的,你这讨人喜欢的小鹰……”
我又怕又冷,钻到桌子下面躲了起来。不多会儿,穿浣熊皮袄的外公、穿毛尾巴领子斗篷的外婆、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和许多不认识的人,都冲进厨房里来。
外公把皮袄扔在地上,大喊大叫:
“坏蛋!你们把多好的小伙子白白弄死了!再过四五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地板上乱堆着衣服,挡住我看不见伊万了。我从桌底下爬出来,碰到外公腿上,他一脚把我踢开,挥着通红的小拳头威吓舅舅:
“你们这两条豺狼!”
他坐到长凳上,两手撑在上面,干咽了几声,用尖溜溜的嗓子说: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唉,万纽什卡……小傻瓜啊!有什么办法呢,啊?我说,这有什么办法呢?马是人家的马,缰绳是烂缰绳。孩子他娘,这几年上帝不爱我们,是不是啊,孩子他娘?”
外婆整个儿趴在地板上,用双手抚摩伊万的脸、头和胸,对着他的眼睛呼吸,抓起他的手又揉又搓,把蜡烛全都碰倒了。后来她费劲地站起来,黑衣服闪闪发亮,整个人都是黑色的,她骇人地瞪大了眼睛,声音不高地说:
“滚出去,你们这些该死的!”
除了外公,大家一窝蜂离开了厨房。
……小茨冈人不声不响地被埋葬了,没有举行什么仪式。
四
我睡在宽大的床上,裹着叠成四层的厚厚的被子,听外婆跪在那儿祷告上帝。她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偶尔画个十字。
外面天寒地冻。绿幽幽的月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户,照亮了一张慈祥的、长着大鼻子的脸,使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出磷火般的光。外婆头上系着丝巾,亮闪闪的就像包着一张铁皮。她的黑衣服微微一动,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铺开在地板上。
外婆祷告完毕,默默脱掉衣服,把它整齐地叠放在屋角的箱子上,然后走到床边来。我假装睡熟了。
“你在假装吧,小强盗,你没睡着?”她轻轻说。“我说,你没睡着吧,好乖乖?喂,快把被子给我!”
我料到她接下去会怎么样,忍不住笑了,于是她就吼起来:
“啊,你要拿老外婆开玩笑!”
她抓起被角,灵巧地使劲往回一拉,我被抛起来,打了几个滚,扑通一声落在软软的绒毛褥子上。外婆哈哈大笑:
“怎么样,小不点儿?吃苦头了吧?”
有时她祷告得很久,我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样躺上床的。
逢到伤心、吵嘴、打架的日子,祷告总是做得很长。这些祷告听起来很有趣。外婆把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五一十告诉上帝。她跪在那里,臃肿笨重,像一个大土堆,起先嘴里念念有词,说得很快,然后就声音低沉地抱怨起来:
“上帝啊,你也知道,人人都想过得好一些。米哈伊尔是长子,该让他留在城里,他不高兴搬到河对岸去,那边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可是孩子他爹更喜欢雅科夫。对孩子怎么好偏心眼呢?老头子脾气倔。上帝啊,你就开导开导他吧!”
她用那双闪亮的大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圣像,给她的上帝出主意:
“上帝啊,你给他托个好梦吧,让他明白应该怎样给孩子分家!”
她画十字,磕响头,把宽大的前额碰到地板上,又直起身子,语气很重地说:
“也给瓦尔瓦拉一个笑脸,给她一点欢乐吧!她哪一点惹你动怒了?她哪一点比别人更罪过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一个年轻女人,身强力壮的,过着伤心的日子!上帝啊,你也别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糟,眼睛瞎了,就得去讨饭,这可不好!他为老爷子把力气耗尽了,老爷子可不会帮他!……啊,上帝啊,上帝……”
她驯顺地低下头,垂着手,沉默了很久,仿佛睡熟了,冻僵了。
“还有什么?”她又皱起眉毛回忆着,不觉说出声来。“救救所有的东正教徒,宽恕他们!也饶恕我这该死的老傻瓜吧,我犯罪并没有恶意,而是因为糊涂。”
她深深叹了口气,满意而亲切地说:
“亲爱的老天爷,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很喜欢外婆的上帝,他和她那样亲近,我时常求她:
“给我讲讲上帝吧!”
她讲上帝很是特别:声音非常轻,奇怪地把话音拖得老长,闭上眼睛,而且一定要坐着。她欠欠身子,坐下来,披上头巾,打开话匣子就要讲很久,直到你进入梦乡。
“上帝坐在山冈上,就在天堂草地的中间,坐在银白色椴树下面的蓝宝石神座上。那些椴树一年四季都开花。天堂里没有冬天和秋天,所以鲜花永不凋谢,一直不断地开放,让上帝的仆人们心里高兴。上帝身边有许多天使在飞翔,就像飞舞的雪花和成群的蜜蜂;又仿佛是雪白的鸽子,从天上飞到人间,再飞回到天上,把我们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报告给上帝。这些天使里面,有你的,我的,外公的,上帝给每个人都派来一位天使,上帝对所有人一律平等。你的天使会报告上帝:‘列克谢对他的外公伸舌头!’上帝就吩咐说:‘好吧,让那个老头儿抽他一顿!’就这样,天使报告所有人的事情,上帝赏罚分明,让有的人悲伤,有的人高兴。上帝那儿一切都很好,天使们快乐地拍着翅膀,不停地向他歌唱:‘光荣属于你啊,上帝,光荣属于你!’可是他,亲爱的上帝,只是对他们微笑,好像在说:得了,得了!”
她自己也微笑了,一面摇晃着脑袋。
“这些你都看见了?”
“没看见,可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说。
她讲上帝、天堂和天使的时候,人变小了,变和蔼了,面孔显得年轻了,湿润的眼睛里溢出一种特别温暖的光。我抓起她那沉甸甸的、丝绸般的发辫,把它绕在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地谛听着她那些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
“凡人不能看见上帝,看了会变成瞎子的。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看到上帝。天使我倒是见过。在你心灵纯洁的时候,他们就会出现。有一次我站在教堂里做晨祷,看见祭坛上有两位天使,身体透亮透亮,像薄雾似的,透过它们能看见一切东西,他们的翅膀拖到地上,像花网,像轻纱。他们在神座周围走来走去,给老神父伊利亚帮忙:在他举起老胳膊祷告上帝的时候,他们就托住他的胳膊肘。伊利亚神父很老了,眼睛也瞎了,走路总是磕磕碰碰的,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当时我看见了天使,高兴得傻了,心里一酸,眼泪就往下滚。唉,那真是好!唉,廖尼亚,好乖乖,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和上帝在一起一切都好,真好……”
“难道我们这儿一切都好吗?”
外婆在身上画了个十字,答道:
“感谢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这叫我不明白了:我很难承认这个家里一切都好;我觉得,这儿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我经过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口,看见纳塔利娅舅妈穿一身白衣服,两手抱在胸前,在房间里到处乱走,她轻声地、可怕地呼喊着:
“上帝啊,把我收去吧,把我带走吧……”
我明白她祷告的意思,我也能听懂格里戈里的抱怨:
“眼睛瞎了我就去讨饭,也比现在好……”
我希望他的眼睛快些瞎掉,好要求他让我当他的引路人,我俩就一块儿去讨饭。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他。师父嘿嘿窃笑着,回答说:
“那好哇,一块儿去!我就在城里到处吆喝:看哪,这是行会头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子!那才逗呢……”
有好几次,我看见纳塔利娅舅妈两眼失神,眼睛下面又青又肿,她脸色蜡黄,嘴唇也是肿的。我就问外婆:
“舅舅打她吗?”
外婆叹气说:
“他悄悄地打她,那个该死的!外公不许他打,他就在夜里打。他是个凶神,而她是个稀糊软蛋……”
她讲得起劲了:
“现在打老婆,好歹不像从前那样厉害了!打嘴,打耳光,揪几下辫子,也就完了,可是从前一折磨起你来就是好几个钟头!有一次,你外公在复活节第一天打我,从午祷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歇气再打。还拿缰绳抽,什么都使过了。”
“为什么要打你?”
“记不清了。还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给吃喝,我差点没送了命。有时还……”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外婆的个头比外公大一倍,我不相信外公能打得过她。
“他的力气比你大吗?”
“不是力气大,是年龄比我长!再说他是丈夫!他打我,上帝会问他的罪,而我命定是要忍耐的……”
看着她为圣像拂拭灰尘,把一件件法衣擦干净,是很愉快而有趣的。这些圣像富丽堂皇,光轮上镶着银子和珍珠宝石,外婆双手灵巧地捧起一幅,笑嘻嘻地望着它,很感动地说:
“这脸蛋儿真可爱!……”
她画十字,亲吻它。
“落上灰尘了,熏黑了。唉,救苦救难的圣母,你是我离不开的欢乐!廖尼亚,好乖乖,你瞧,这画得多么仔细,一尊尊小像都分开站着。这叫做‘十二节’,当中是至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这边是‘勿哭我圣母’,就是圣母在望着棺材里……”
有时我觉得,外婆这么亲切又认真地摆弄圣像,就像受了气的表姐卡捷琳娜在玩她的洋娃娃那样。
外婆不止一次看见过鬼,成群的和单个儿的都见过。
“在大斋期的一天夜里,我从鲁道夫家门口走过;那一夜有月光,乳白色的月光,我忽然看见:屋顶上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鬼,它浑身黑色,毛茸茸的,个头挺大,把带角的脑袋伸在烟囱上面,又是嗅,又是嗤鼻子。那鬼一边嗅着,还把尾巴在屋顶上沙沙地扫来扫去。我对它画了个十字念道:‘愿上帝复活,使它的仇敌四散!’鬼立刻轻轻尖叫一声,一个跟头从屋顶滚落到院子里,不见了!大概那天鲁道夫家里煮肉了,鬼闻得正高兴呢……”
我想象鬼从屋顶上翻滚下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外婆也笑着说:
“它们很爱淘气,完全像小孩子!有一天我在澡堂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炉门突然哐当一声打开了!它们从炉子里往外乱窜,红红的、绿绿的、黑黑的,一个比一个小,好像一群蟑螂。我赶快向门口跑去,可是已经没有路了;我陷在了小鬼堆里,它们把澡堂挤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当都没有了,它们在脚底下乱钻乱拱,又拉又拽,挤挤插插,弄得我不能画十字。它们都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就像小猫崽似的,不过都是用后脚走路;它们在那儿打转转,瞎胡闹,龇着老鼠样的小牙齿,小眼睛是绿色的,刚刚长出的角儿,像疙瘩似的突出着,尾巴跟小猪的一样。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失去了知觉!后来我醒了,蜡烛快要烧完了,洗衣盆里的水凉了,洗的衣服乱扔了一地。嗐,我想,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花花绿绿、毛茸茸的小东西,从炉门口和炉顶的灰色卵石上面浓汤似的流出来,挤满了整个澡堂,它们有的去吹蜡烛,有的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这也很可笑,但是叫人害怕。外婆摇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好像又来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