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刻钟以后才开始上课,在那一刻钟里,教室里乱哄哄的好不热闹;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似乎是允许大声自由谈话的,大伙儿都利用了自己的这份特权。整个的谈话都集中在早饭上,人人都破口大骂。可怜的人们!这就是她们惟一的安慰。现在屋里只有米勒小姐一个教师;一群大姑娘围着她,用严肃和愤怒的姿势说着话。我听见有几个人嘴里说出了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听见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她也没有作多大努力来压制这普遍的愤怒;无疑她自己也在生气。
教室里的一只钟打了九下;米勒小姐离开她那个小圈子,站在教室中央,叫道:
“安静点儿!到你们的座位上去!”
纪律得胜了;五分钟以后,这一群乱哄哄的人变得秩序井然,相对的安静平息了七嘴八舌的喧闹。高级教师准时来到各自的座位上;不过,大伙儿似乎还在等着什么。八十个姑娘一动不动、端端正正地挨个儿坐在屋子两旁的凳子上;看上去是古里古怪的一群人,头发都平伏地往后梳着,看不到一绺鬈发;都穿着棕色衣服,领子很高,喉部围着窄窄的一圈领饰[1],衣服前面还系着一个荷兰麻布小口袋(样子就像苏格兰人的钱袋)。这是作为放活计的口袋用的;每个人都穿着羊毛长统袜,乡下做的有铜扣的鞋子。有二十多个穿这样衣服的人是成年的姑娘,或者不如说是年轻妇人;这衣服不适合她们穿,哪怕最美丽的姑娘穿了也会有一种怪模样。
我还瞧着她们,偶尔也细细看看那些教师——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我所真正喜爱的。健壮的那一个有点儿粗俗,黑皮肤的那一个太凶,那个外国人却又粗声粗气、怪模怪样,而米勒小姐呢,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操劳过度——我的眼睛正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这时候,整个学校的人都好像由同一根弹簧发条带动着似的,同时站了起来。
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听见谁下过命令;我给弄糊涂啦。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各个班级的人都重又坐了下来;不过,大伙儿的眼睛都集中在一点上,我也就跟着朝大伙儿看的那个方向看过去,我看见了昨夜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屋子那头的壁炉旁边,因为屋子两头都有一个壁炉;她默默地、庄严地看看那两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过去,似乎问她一个问题,得到了回答,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大声说:
“第一班班长,把地球仪拿来!”
第一班班长去执行命令的时候,米勒小姐请示的那位女士慢慢地走到屋子中央。我想我那个管崇敬的器官真是了不起,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脚步的时候,我油然产生的那种崇敬的心情,至今还保持着。那时候,在大白天,她看上去修长,美丽,身材匀称;棕色的眼睛,眸子里透出慈祥的神情,周围像描出来似的细细的长睫毛,把她宽阔的额头衬托得十分白净;两鬓的深棕色的头发,卷成圆圆的发卷,这是按当时的时兴式样梳成的,光滑的发辫和长长的鬈发在当时都不时兴;她的衣服也是当时风行的式样,是紫色的,镶着一种黑丝绒的西班牙式的饰边;一只金表(表在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在她的腰带上闪闪发光。让读者自己加上秀美的容貌、略带苍白但也还明净的肤色、端庄的风度和仪态,来完成这幅肖像吧。这样他至少可以对谭波尔小姐的外貌有一个正确的概念,就像言语所能描绘的一样清楚。后来我在她让我带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上发现,她的全名是玛利亚·谭波尔。
劳渥德的监督(这位女士就是监督),在放在一张桌上的两个地球仪跟前坐下,把第一班的姑娘们叫到她身边,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下面几班也给几位教师叫去;回讲历史、语法等等,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习字和算术,谭波尔给年纪大一些的几个姑娘上音乐课。每一堂课都是按钟点计算的,钟终于敲了十二下。监督站了起来。
“我有一句话要和同学们讲一讲,”她说。
下课时的喧闹已经开始,但是她一讲话,就立刻静了下来。她接着往下说:
“今天早上你们早饭吃不下去;现在一定都饿了;——我已经吩咐过,给大伙儿准备一顿面包和干酪的点心。”
教师们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情看着她。
“这件事由我负责,”她用向她们解释的口气补了一句,说罢就走出了教室。
面包和干酪马上给端进来分给大家,全校的人都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到花园里去!”的命令发出以后,每人都戴上一顶镶着色布带子的粗草帽,穿上一件灰色粗绒外衣。我也是同样打扮,随着潮水样涌出去的人群,走到露天的场所。
花园是个广大的围场,围墙很高,把外边的景色挡得一点儿也看不见;花园的一边是一个带顶的阳台,几条宽阔的通道围着中央的一块地,那儿给划分成几十个小花坛。这些花坛就是指定给学生们种花的园地,每一个花坛都有一个主人。在百花盛开的时节,无疑是很美丽的;可是现在才一月底,一切都呈现出枯黄凋零的冬日景象。我站在那儿,向四下里观望,冻得直打哆嗦;要做户外活动,这一天太冷;确实没在下雨,但是灰黄色的蒙蒙细雾把天遮得很暗;昨天的大水还没退尽,地上湿漉漉的。身体结实一点的姑娘们跑来跑去,在做活动力强的游戏,可是几个苍白、瘦弱的姑娘却挤在一块儿,在阳台上找遮蔽和温暖;浓重的雾气透入了她们哆嗦着的身体,我常听到她们中间有干咳声。
我还没跟谁说过话,似乎也没有任何人注意我。我一个人站着十分寂寞,不过我对那种孤独感已经习惯了,所以这并不使我太难受。我倚在阳台的一根柱子上,把灰色的外衣裹裹紧,想忘记在体外侵袭着我的寒气,忘记在体内啃啮着我的尚未消除的饥饿,而沉溺在眺望和思索中。我的沉思太捉摸不定,太支离破碎,不值得记下来;我几乎不知道我在哪儿。盖兹海德和我以往的生活似乎已经漂浮到远处,远得不可估计。现在呢,陌生而模糊;对于未来,我更无法推测。我环顾一下修道院似的花园,再抬头望望房子;一个庞大的建筑物。有一半看来灰暗而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的一部分包括教室和卧室,装有直棂的格子窗,这使它看来像座教堂;门上有一块石匾,刻着这样的字:
劳渥德义塾。——这一部分重建于公元××××年,由本郡布洛克尔赫斯特府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建造。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这些字。我觉得这些字有一个解释,但是我却没法彻底了解其中的意义。我还在推敲“义塾”的意思,想找出第一段文字和那段经文之间的联系,这时候,紧背后响起了一声咳嗽,我不由得回过头去。我看见一个姑娘坐在附近一张石凳上。她在埋头看书,似乎看得出了神。我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书名——那是《拉塞拉斯》[2];这个名字使我觉得特别,因此也就有吸引力。她翻书页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看看,我立刻对她说:
“你的书有趣吗?”我已经打算请她哪天把书借给我。
“我很喜欢它,”她停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回答。
“书里说些什么?”我接着又问。我几乎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这样和陌生人攀谈;这种做法和我的性情和习惯相反;不过我想准是她那么出神地看书触动了我哪儿的一根共鸣之弦;因为我也爱看书,虽然看的是浅薄幼稚的书。正经的书和内容丰富的书我都消化不了,也没法理解。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看了看,只匆匆一翻,就相信内容不如书名诱人。对我的浅薄的趣味来说,《拉塞拉斯》似乎是本枯燥乏味的书。我看不到什么关于仙女和妖怪的事;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字,似乎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东西。我把书还给她;她默默地接过去,一句话也没说,正打算再像刚才一样埋头看书,我又大胆地打扰了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门上那块石匾上写的字是什么意思?劳渥德义塾是什么?”
“就是你来住的这所房子。”
“那他们为什么把它叫做义塾呢?是不是有哪点儿和别的学校不同呢?”
“这是所带点儿慈善性质的学校。你我,和我们其他的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看,你是个孤儿吧。是不是你爹或者你妈去世了?”
“在我懂事以前,他们就都去世了。”
“对了,这儿的姑娘都是失去爹或妈,或者父母都已经去世;这所学校就叫作义塾,是教育孤儿的。”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白白养活我们吗?”
“我们付的,或者是我们的朋友付的,每人十五镑一年。”
“那他们干吗还管我们叫做慈善学校的孩子?”
“因为十五镑作为伙食费和学费是不够的,不足的数目靠捐款来补足。”
“谁捐呢?”
“就是附近这一带和伦敦的各位好心肠的太太先生们。”
“内奥米·布洛克尔赫斯特是谁呢?”
“就像石匾上说的,是建造这部分新房子的那个女士,这儿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照料和经管。”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会计和经理。”
“这么说,这所屋子不是那个说给我们吃面包和干酪的、带表的高个子女士的啰?”
“谭波尔小姐吗?当然不是!我倒希望是她的。可是她做的一切都要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衣服都是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
“不——在两英里以外一个大宅子里。”
“他是不是个好人?”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许多好事。”
“你说那位高个子女士叫谭波尔小姐吗?”
“是啊。”
“另外几位教师叫什么?”
“红脸蛋儿的那位叫史密斯小姐;她管活计,还裁剪——因为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外衣和外套等等样样都是自己做的;黑头发的矮个儿是史凯契尔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听二班的回讲;披着披巾、用一根黄缎带把一块手绢儿系在腰旁的那一位是马丹[3]比埃洛。她是打法国的里尔来的,在这儿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先生吗?”
“很喜欢。”
“你可喜欢个儿小小、皮肤黑黑的那一位,还有马丹——?——我不会像你那样读出她的名字。”
“史凯契尔德小姐脾气急躁——你得留神别冒犯了她;马丹比埃洛不是坏人。”
“可是,要数谭波尔小姐最好,是不是?”
“谭波尔小姐很好,很聪明;她比别人更强,因为她懂的东西比别人多得多。”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
“两年。”
“你是个孤儿吗?”
“我妈去世了。”
“你在这儿快活吗?”
“你问的问题也未免太多了。现在我已经回答了你许多问题。这会儿可要看书啦。”
可是这时候召集吃饭的钟声响了。大伙儿回进屋去。现在弥漫在饭厅里的那股味儿,不见得比吃早饭时我们闻到的味儿更诱人。饭菜装在两个白铁大容器里,发出一股臭肥肉的浓烈的热气。我看见那堆东西里有混在一块儿煮的坏土豆和古怪的臭肉片。每个学生都分到一份,量还算丰富。我把能吃的都吃了,心里暗自纳闷,是不是每天的饭食都是这样。
午饭以后,我们马上到教室里去。再开始上课,一直上到五点钟。
下午惟一可以注意的事是:我看见跟我在阳台上谈话的那个姑娘在上历史课的时候,被史凯契尔德小姐从班上可耻地撵了出来,站在大教室的中央。我觉得受这种责罚是非常丢脸的,尤其是这么大的一位姑娘——她看上去总有十三岁了,或者还不止。我料想她总要有一些十分痛苦、十分羞耻的表示吧,可是叫我吃惊的是,她既不哭也不脸红。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儿,虽说绷着脸,却显得镇静自若。“她怎么能那么安静、那么坚强地忍受下来呢?”我暗自思忖。“换了是我,看来我会巴望地上裂个口子让我钻进去。她看上去似乎在想着什么超出她的惩罚、超出她的处境的事,想着什么不是她周围、不是她眼前的事。我听说过白日梦——她现在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呢?她的眼睛盯着地板,但我肯定她视而不见——她的视线似乎是向内,向着她自己的心;我相信,她在看着记忆中的什么,而不是看着真正在眼前的事物。我不知道她是哪种姑娘——好姑娘呢还是坏姑娘。”
下午五点过后不久,我们又吃了一餐,包括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面包,喝下了咖啡;可是如果能再来这么一份,我一定很高兴——我还饿。接下来是半个钟头娱乐,然后是学习;再后来是一杯水、一块燕麦饼、祈祷和上床。这就是我在劳渥德的第一天。
注释:
[1]当时加在女式长衣领口部分的一种可以调换的装饰布。
[2]《拉塞拉斯》,英国作家约翰生(1709—1784)所著的小说。
[3]马丹,法文Madame(夫人)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