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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根[29]奇闻(1)
1
那是里美因转进塞里图斯女大而来到横滨约一个月后,平成八年五月的事。尽管是一桩小事,却是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奇异经历。此事跟之前的刑事案件相比可谓别具一格,有些地方竟不知如何下笔,姑且就回到事情的最初,从头道来吧。
那天,差不多是我与里美的第三次见面。那会儿相识仅一年,重逢也是在一年之后,彼此谈话的语气还挺拘谨,我也常被里美取笑。话题主要围绕里美的大学生活展开,除此之外,顶多涉及横滨的街市印象。当时她还没怎么看过我的书,所以也没什么别的话题可聊。照例在马车道十番馆边喝茶边聊天时,里美看见了另一边坐席上一位熟人的面孔。
里美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后站起身说:“啊,给您介绍一下。”
如此郑重其事让我心里很纳闷,这到底是哪位啊?
一位西装革履的黑边眼镜男离开自己的坐席向我们走来。眼镜男看起来很年轻,向我点头致意时,脸上始终挂着令人舒心的微笑。年龄大概跟我差不多吧。
“石冈先生,这位是我们大学的教授,御名木教授。”里美介绍说。
“敝姓御名木。”他彬彬有礼地开口道。
“御名木教授也一直很关照推理小说研究会呢!教授,这位是石冈先生。”
我也慌忙鞠躬还礼。原来是里美的大学老师。相当年轻的教授。
“噢,失敬!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说。
“岂敢,能得会先生真是欣喜之至。石冈先生的大作敝人全都拜读过。哎呀,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见您呢……”御名木说。
“哦?当真?惭愧惭愧!”我吃惊道。大学教授这等了不起的人物会看我这种人写的书?此前想都没想过。
御名木像是正在独自看书,于是便移到了我们的坐席上。三人一桌,闲聊了一阵子。
“您忙吗?”御名木问我。
“不忙,闲得很。偶尔有忙起来的时候,多是在截稿前。”我答道。
“有关创作技巧,下次一定要细细向您请教一番。”教授说,“让我采访采访您。”
我闻听此言,颇为惊诧。
“啊?技巧?哪里……噢,随便聊聊当然什么时候都行,不过我写的那些算不上创作,只是讲讲自身经历罢了,就像小孩子的郊游作文……”
对我而言,只不过把日常所思所想说出口而已,但这话看来极让御名木意外,他可劲儿笑了一阵。有这么可笑?可笑在哪儿?我万分不解。
“先生,您说得真有意思。”教授说。
“哈……”我也苦笑了一下。
“真是太有意思了,这位先生!”里美也精神头儿十足地跟着嚷嚷。
“喂,什么有意思?”我小声问里美,不问明白,就无法解释我内心的疑问。
“噢,表情呀什么的。”
没想到里美会这样说,我不禁僵住了。也就是说,可笑的并不是说话内容,而是我的表情。
“先生,下次请来我们大学做个演讲……”
御名木话音未落,我就感觉心脏要停止跳动了,险些把口里的红茶全喷出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憋住。想咽下去,又因咽得太急呛了一口。
“啊,石冈先生不会演讲。”里美快人快语。
“噢?为何?”御名木像是不可思议地问。
对于一个每天在学生面前讲课的人来说,不会演讲这种状况想必是很难理解的。因此我只得暧昧地笑笑,除了老老实实等待转换话题别无他途。
“我很喜欢那位教授。”御名木离开后里美说。
“为什么喜欢?”
“不摆架子、讲课卖力,方方面面都为我们考虑。我常想,能遇到这样的老师,来塞里图斯是选对了!”
那天之后过了大约两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因为有些资料要查,我去了趟红叶丘[30]的县立图书馆。抱出几本书,正独自在一张清静的桌上细读时,听到有人问:“是石冈先生吗?”我抬头一看,是御名木教授。他也是一个人,正在读类似和本[31]的书籍。我的查阅刚好告一段落,便抱起书离座去了他那边。他也只身一人,所以不成问题。
“前日实在失礼。”我说。
“哪里哪里,倒是敝人失敬了。”御名木说。
“教授,您在查什么吗?”我问。
“啊,这个?”御名木教授说着拿起正在读的书给我看封面。封面上的“难解之谜”是用毛笔字写的片假名。
“这是哪类专业古文书籍吗?”我问。
“哪里,是幕末[32]越前福井[33]藩主自己编写的英语会话读本。边听边写的那种,有些意思。”
书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英文,英文下方逐一用片假名标注了发音,全都是毛笔字。
“嗬,竟有这种东西?”
“是啊,这类书籍还挺多呢!不光松平春岳[34],德川庆喜[35]也有,他还画油画,画了送给春岳呢!”
“嘿嘿,庆喜就是那位‘最后的将军’吧?”
“就是他。”
“松平春岳是福井的?”
“是,藩主。”
“这些您也在研究?”
“嗯,算不上,有这爱好。”御名木不好意思地笑笑,“正一本接一本地到处找这类和本通读呢。在找些东西。”
“找东西?”
“是啊,算是吧……不过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住在神奈川区的本觉寺附近,跟那也有关吧,不知怎的就对横滨的近代史来了兴趣。”
“您说的本觉寺……”
“对,就是幕末时设置了美国领事馆的那座寺。最早在哈里斯[36]那会儿,是下田的玉泉寺[37],横滨开港后,领事馆就迁到了神奈川宿[38]的这座寺院。”
“哦——”
“一位名叫赫本[39]的美国医生曾住在寺里,他用赫本式罗马字编写《和英辞典》好像也是在这座寺院。”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对历史知之甚少,尽管长住横滨,却一丁点也不知道有这档子事。
“您知道有个生麦事件吧?”
“啊,知道。”
这种水平的掌故我还是知道的。骑马横穿大名行列[40]的外国人被队列里的武士当作无礼之徒斩杀的事件。
“当时受伤的英国人也被人抬进了这本觉寺,而且还是赫本医生亲手医治的。”
“嗬,您真有研究。”我说,“历史我倒是喜欢,只是知识太匮乏。”
听我这么说,御名木笑起来。
“敢问您是横滨人?”
“哪里哪里,算不上算不上,我都算是乡巴佬了。跟这生麦事件肇事者是老乡。”御名木说。
“肇事者?什么意思?”
“老家是萨摩[41],鹿儿岛[42]。”
“啊,在萨摩啊,那诸侯队列……”
“正是那里。萨摩的岛津久光[43]一行,奉京都天皇敕命驾临幕府,归途中发生的事件。身为鹿儿岛人真是脸上无光啊!”
“哈哈,所以才这么有研究?”
“也有关系。家父研究日本史,在鹿儿岛大学执教过,算是地方乡土史家吧。我在这种和本堆里长大,也受过这方面的熏陶。先生,在这儿说太多影响周围的人,找个什么地方喝点茶再聊,如何?”
于是我们起身离座。
2
出了图书馆,我们进了同一园区内的茶室,在窗边桌位坐下。春天开始发芽的青绿鲜艳的树木尽在眼前。
“您教犬坊里美同学?”红茶上来前,我问。
“对,她好像是选了我的课。”御名木说。
“您也在做推理小说研究会的顾问?”
“啊,是啊。女子大学嘛,姑且设置了顾问的角色。”
“犬坊同学半路转学进来,跟大家相处融洽吗?”
“唔,看来相当合群。”教授说。
“犬坊里美同学说过喜欢御名木教授,所以来塞里图斯算是选对了路。”
御名木闻言笑了笑,未置一词。在我眼中,这是身边被众多女孩子包围的人从容大度的表现,我艳羡不已。换成是我,如果被人告知里美说过喜欢石冈先生这类话,我肯定不可能还坐得这么稳当。
“跟石冈先生相识……”
“才一年多点,在冈山县[44]贝繁村的龙卧亭那地方……”
“嗯,知道。拜读过您的大作。”
“啊,那可真不敢当……”
“非常有趣。那起都井睦雄事件[45]也非常引人深思,其实那个案子并没被一般日本人正确认识。”
“是啊,多亏犬坊同学,才得以了解那段史实,对此我很感激她。”
“嗯,所以嘛,恕我直言,对于这一点,我稍有些放心不下。”
“哎?您说放心不下?”
“唉,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了。”御名木苦笑一声说道。
“有什么问题?”我越发不安起来。
“犬坊同学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已经相当有名了,尤其在推理小说研究会里。因为她是书里的出场人物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
“免不了有同学嫉妒她。”
“哦?是吗?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尚未表现出来。”
“可犬坊同学不该因此遭受指责啊。怎么会有这种不讲理的事……贝繁村那案子,她自己遭了大殃,没想到还会有人搞出这种名堂。”
“并非如此,因为当事一方占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大家身份不平等,这个意思。光犬坊同学一个人有名,自然引发不满。好在她们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嫉妒心理。”
“哎呀,竟有这种事……不过真有吗?”
“世间常有的事,说实话。她跟石冈先生也特别亲密,说不定还能见到御手洗先生不是?这就是处境过于得天独厚引发的联想。”
“哎呀呀……”我心里感到震惊。
“所以嘛,今后会怎样稍有些放心不下。”
“言之有理,给犬坊同学用个化名就好了。”
“嗯,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御名木说。
红茶端来了。我喝着红茶思索片刻,决定换个话题。
“说回刚才幕末的生麦事件,您是说萨摩人觉得脸上无光吧?”
御名木笑了:“是啊。”
“准确地说,这是怎么……”
“也就是说,以现在的观点来看,那个时期的日本有沦为海外列强殖民地的危险。”
“啊?是吗?”我此前没怎么想过这类问题。
“嗯,怎么说呢?因为资源匮乏,正处在命悬一线的关头,银矿铜矿都已挖掘殆尽。所以,作为英国等列强眼中的日本,价值仅仅是他们本国生产的棉织物等大宗商品的倾销地。”
“唔。”
“日本人的生活水平在当时有一定的高度,有些购买力。这对倾销方来说不是坏事。但日本由此自取灭亡,天上掉馅饼一样滚落进列强怀中也是极有可能的。有一种情况,就是国内势力为争夺地盘大打出手,厮杀混战得一塌糊涂,萨长土肥[46]最终夺取天下之际,差不多也到了国家即将土崩瓦解的时候。因为这时国内平地农田皆化为一片焦土,国民已陷入无粮吃无房住的境地。如果只剩下指望外国势力救援这一条路的话,江户之流自然就变成了外国的被保护国。这种状况乃其一。”
“唔。”
“另一个危险,就是攘夷排外的恐怖活动。这是斩杀洋人的武士们为将洋人从国内驱逐出去而宣讲的所谓正义。然而每次事件发生后,幕府一味道歉只会抬高洋人的地位和待遇,这样一来,日本方面也只得撤回要求,眼瞅着开国就要成为事实了。”
“嗬,真有讽刺意味。”
“杀戮洋人的事件持续下去,开国问题通过,殖民地化的危险就具体化了。生麦事件就是个警告。尽管萨摩方面强调队列行经东海道[47]之事已向外国奉行[48]提交照会,但因不知哪个环节部署上的疏漏,奉行并未接到报告,进而英国公使馆也未听说此事。于是一些英国男女不知躲避队列而在生麦周边信马由缰。因造成人员伤亡,英方自然大为震怒。眼看到了不惜发动战争的地步,联同法军推进停泊于江户湾[49]深处的军舰,大炮瞄向江户街市与江户城,逼迫日本谢罪并支付赔偿金。这的的确确是战争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此时战争爆发也不足为奇。事件的正当性在英方,从火器性能差异上看,日本必然大败,这件事成为殖民地化导火索的危险已大大存在了。”
“嗯,的确如此,可不是嘛。”
“特别是英国,这敌手太难对付。当时,在横滨外国人居留地生活的洋人总人口大概不到三百,其中约半数是英国人。这绝对属于压倒性的数量,没准是美国人的两倍。其他国家仅有十几人。而且对外贸易中百分之八十的交易对象是英国人,十九世纪确实是大英帝国的鼎盛期嘛!”
“生麦事件结果是怎样来着?”
“幕府愿以支付十万英镑赔偿金换取平安无事,但萨摩藩拒绝掏钱,跟英国来了场萨英战争,吃了大败仗。就在鹿儿岛湾海域。”
“哦,对对。”
“所以自然脸上无光啦,诱发了亡国危机嘛。”御名木笑笑说。
“可是后来,萨摩联合长州夺取了政权吧?”
“是这样。萨英战争后与英国达成和解,萨摩开始从英国购买武器等物资。通过战争较量一番,日方充分意识到武器性能的天壤之别。枪炮的射程完全没法比,英国海军使用的阿姆斯特朗炮[50]的炮弹自身就能爆炸。而当时的日本,炮弹还只是些铁疙瘩,枪也还是火绳枪。更要命的是,日本根本就没有海军,因此也就无法击沉敌舰。而英国一方,是有意借机打上一仗的,趁日本的军事装备极端陈旧之机,一交手便清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大获全胜。”
“本来萨摩主张开国长远策略,与长州势不两立。就是姑且开国使国家先富裕起来,装备好西洋新式武器后再实行攘夷政策,回归闭关锁国的状态。这策略是利是弊权且不论,骨子里其实就是明治政府的大略方针。”
我点点头,感觉像是在上日本史研究班。教授这种人,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就能给周围的人开起讲座来。
“真是大长见识受益匪浅。”我说。
“岂敢,不懂装懂,失敬失敬。其实我的历史知识实在贫乏,纯属一知半解……”
“没有的事!历史书上都难得一见的观点啊!大学教授的确不同凡响!”
“请莫要说笑,这些都是从家父那里现学现卖的。家父在这方面倒是知之甚详,应该算是终其一生在研究吧。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把历史挂在嘴边,净琢磨日本史、萨摩史了。历史迷吧,迷成那样已算是一种病了。”
我想起了御手洗。
“令尊身子还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