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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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遇见你,如同黑夜后是晨曦(4)

“一切都是相对的,卡萝尔·安娜。你看,我的外套毁了,身上到处都被割破了,而我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却仅仅是因为想要来这里为我的女邻居买一根遛狗的绳子。”

“为你的女邻居买一根狗绳……这样的事故,你几乎没有什么损伤,真是够幸运的了呢!”卡萝尔·安娜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阿瑟看着她,表面上好像是在沉思,但其实内心里翻江倒海,他竭尽所能地想要让自己保持应有的教养。可是,惹怒他的绝非仅仅是卡萝尔·安娜说话的腔调,而是她从头到脚整个人都令他无比抓狂。他努力尝试着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平和一点,语气坚定而沉静。

“你说得对,我刚才那么说不是很公平。事实上,我的确运气不错,因为我离开了你,然后又遇到了那个一辈子的爱人,但她却陷入了昏迷!她自己的母亲想要让她安乐死,可是,我的运气还真不错,因为我最好的朋友愿意帮助我,我们一起去医院绑架了她。”

卡萝尔·安娜感到有些不安,往后退了一步,阿瑟却跟着她往前迈了一步。

“你说‘绑架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怯意,同时把背包抱紧在胸前。

“我们把她的身体‘偷’了出来!是保罗去搞的救护车,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必须告诉所有人我的老婆死了;可是事实上,卡萝尔·安娜,我充其量只算是半个鳏夫。像我这种情况,还真是少见呢。”

阿瑟感到双腿有些乏力,身子轻轻摇晃。卡萝尔·安娜想要上前搀扶,但他还是自己一个人重新站直了。

“不,真正的运气是劳伦可以帮助我让她自己维持生命。当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暂时分开的时候,作为一个医生多少还是有点优势的。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卡萝尔·安娜张大了嘴,似乎有点透不过气。而阿瑟根本就不需要透气,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平衡力。他一把抓住了卡萝尔·安娜的袖子,她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大喊了起来。

“她终于清醒过来,而这个,还真的就是靠了好运气!所以说,卡萝尔·安娜,你看嘛,真正的运气并不是我们两个当初分开了,也不是我在巴黎修的那个博物馆,更不是今天碰到的这个摩托车,而是她,遇到她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运气!”他说完之后已是精疲力竭,顺势就坐到了摩托车的车架上。

急救中心崭新的救护车闪着警报器停到了人行道的旁边。主管医生快步冲向阿瑟,卡萝尔·安娜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

“先生,您感觉还好吗?”救护人员问道。

“一点也不好!”卡萝尔·安娜表示。

救护人员抓住阿瑟的手臂,想带着他走向救护车。

“一切都很好,我向您保证。”阿瑟挣开手说。

“您前额的伤口必须缝针。”急救中心医生坚持着。卡萝尔·安娜向他悄悄打着手势,示意他赶紧把阿瑟弄上车。

“我哪里都没问题,现在感觉很好。请行行好,让我回家吧。”

“您的头上都是玻璃片,很有可能其中一些碎屑已经进到您的眼眶里面了。我必须把您带回去。”

阿瑟感到很疲惫,只好听凭人家处置了。救护人员把他安放在担架床上,用两条消过毒的绷带蒙住了他的双眼,既然现在还不能清理他的眼睛,那就必须尽量避免任何晃动,以免里面的玻璃碎片割破他的眼角膜。于是就这样,绷带绕着脸缠了几圈,阿瑟仿佛陷入了黑暗,感觉很不舒服。

救护车拉响汽笛,沿着苏特街一路前行,在万尼斯大道转了个弯,然后朝着旧金山纪念医院的方向驶去。

铃声回响,电梯的门打开,第四层到了。贴在墙上的导向牌显示,这里是神经科的入口。劳伦跨出电梯,并没有跟走进来准备到下面楼层去的医院同事打招呼。沿着走廊,天花板挂着一溜日光灯,反射在油光铮亮的地板上。她的鞋踩在油地毡上,每走一步都会嘎吱作响。她抬起手,本想轻轻地敲一敲307病房的房门,但最终却无力地将手垂落在腰间,感到无比沉重。推开门,她还是走了进去。

床上没有了床单,也没有了枕头。输液吊瓶的撑杆光溜溜地伫立着,直挺挺的就好像是一个骨架,被推到了房间的角落,紧挨着洗浴间里了无生气的帘子。搁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静默无声,今天早晨还在窗台上笑逐颜开的毛线公仔此刻已经全部离开,到另外的病房里去继续做它们应该做的事情。而之前挂在墙上的那些孩子的图画,如今只在原来的位置留下几块胶布的印痕。

今天下午,小玛西亚消逝了——他们有些人是这么说的,而还有一些人更直接,就说她死了,但不管具体的说法怎样,对于所有在这一楼层工作的医护人员来说,这一间病房这几个小时都还是属于这位小姑娘的。劳伦坐在了床垫上,抚摸着床架。她的手心发烫,贴着床沿一直摸到了床头柜,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张折成四叠的纸,然后又等了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去看玛西亚在纸上留下的秘密。这位小姑娘虽然被天使带走之前眼睛是瞎的,但至少这一次,她看得千真万确。劳伦眼睛的颜色,此时此刻,却早已在喷涌而出的泪水中被洗刷得模糊一片。她弯下了腰,哭得胃部一阵痉挛。

病房的门开了,可是劳伦并没有听到从身后传来的一阵呼吸声,那是一个两鬓斑白的男子,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一身黑色的西服典雅而端庄,银白色的络腮胡紧贴着双颊修剪得当,桑蒂亚戈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坐到她的旁边,然后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不是您的错。”他细声说着,带一点阿根廷口音,“您只是医生,而不是神。”

“您呢?您又是谁?”劳伦哽咽着低声问。

“我是她的父亲,到这里来是为了收拾一下她剩下的东西。她妈妈已经没有办法跟我一起来了。您必须重新振作起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孩子需要您的帮助。”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啊。”劳伦哭得直打嗝。

“反过来?”那人有些疑惑。

“应该是我来安慰您才对啊。”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这个男子心里还有点顾忌,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揽住了劳伦的肩头,把她拥入怀中。她蔚蓝色的双眸起了涟漪,随即盖上一层厚厚的雾气;于是,为了不让劳伦独自哭泣,同时也算是出于礼貌吧,他终于陪着她一起,让自己心中的苦痛就此彻彻底底地释放了出来。

救护车在急诊室门前停下。司机和医护人员引导着阿瑟的脚步,带他一直走到了挂号处的窗口前。

“到了。”担架员说道。

“你们能不能把我头上的绷带取下来?我跟你们保证,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现在就是想回家。”

“这可真巧了!”贝蒂很有威严地回应,一边浏览着急救中心医生一路给阿瑟救护的医疗记录,“我也一样啊,我也希望您能回您的家。”她继续说着:“我希望所有在这个大厅里等着的人都能够各回各家,再然后嘛,我自己,我也想好端端地回我的家。不过呢,我们在等待上帝给我们恩典的同时,还是可以给您做一个检查的,当然还有他们,也都一样。医生等一下就会来看您。”

“要等多久呢?”阿瑟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怯怯的。

贝蒂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抬起双臂向空中大喊:

“只有独一无二的他才知道!快把他带到候诊室里去。”她对担架员吩咐着,然后走开了。

玛西亚的父亲站起来,拉开壁柜的门,拿出了一个装着他小女儿遗物的小盒子。

“她很喜欢您。”他依然背对着床说。

劳伦又低下了头。

“嗯,我说这个其实不是想让您难过的。”玛西亚的父亲继续说道。

由于劳伦一直不说话,他紧接着又提了另外一个问题。

“无论我在这四面墙里面说了什么,您都会当作职业秘密一样来保守,对不对?”

劳伦告诉他,这一点不用担心。于是,桑蒂亚戈向前一直走到床前,坐在她旁边,低声说道:

“我想谢谢您让我能够在您这里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不讲话,几乎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您有时候也会给玛西亚讲讲故事吧?”劳伦的声音很低沉。

“我待的地方离女儿挺远的,这一次是为了手术专门赶回来。不过,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给她打电话,她把话筒放到枕头上,我给她讲森林中央有一群动物和植物的故事,它们生活在一片人类从来没有到过的林间飞地当中。这个童话故事讲了三年多。童话里面有会魔法的兔子,有各种鹿,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名字,那里的鹰总是转着圈子飞,因为它们的翅膀一边长一边短。讲了这么多东西,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忘记前面讲过些什么,但无论我所讲的跟之前的版本有多么细微的差别,玛西亚总是能够毫无例外地指出来。前一天我要是跟她讲到那个有学问的西红柿,或者是一个笑得发狂令人讨厌的黄瓜,那么第二天再讲的时候,它们原来在哪里就必须在哪里,绝对不可以让它们挪到另外一个地方。”

“在这个林间飞地里面是不是还有一只猫头鹰?”

桑蒂亚戈笑了。

“那是一个可笑的怪家伙!艾米利奥是夜间的卫士。当所有其他动物睡觉的时候,只有它保持清醒站岗放哨。但事实上,干这个活只是一个借口,那猫头鹰绝对是个胆小鬼。每天一大早天快亮的时候,它就会全速飞回到自己的洞穴里面去,然后一直躲在那里,因为它最怕的就是光了。兔子是个好人,明明知道这个情况却一直没有暴露这个秘密。玛西亚经常是没等到这个故事讲完就睡着了,而我还会再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一直到她妈妈在那边挂掉电话为止。她那柔细的呼吸声就好像是美妙的音乐,我总是带着她的‘音符’进入自己的梦乡。”

小女孩的父亲沉默了,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您知道吗,在那边,在阿根廷,我的工作是建大坝,这可是大工程啊,可是,对于我来说,最让我自豪的还是她!”

“等一下!”劳伦很温柔地说。

她弯下腰,向床底下看去。在床架的阴影里面,有一只白色的小猫头鹰收起了翅膀,正在静静等候。她拿起这个毛线公仔,递给了桑蒂亚戈。他朝着她重新走了回来,接过小动物,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拿着吧。”他把猫头鹰还给了劳伦,“治好它的眼睛吧,您是医生,应该可以做得到的。让它重新获得自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

他向她示意告别,然后离开了房间。当来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走廊的时候,他把手里捧着的纸箱紧紧地抱在怀中。

劳伦的寻呼机振动起来,是急诊室接待处在找她。于是,她走到这一楼层的护士站,拿起了电话。在电话那头,贝蒂说感谢上帝她还在医院没有离开,急诊室现在很缺人手,希望她能立即前来增援。

“我马上就下来。”劳伦挂了电话。

在走出房间之前,她把那只可笑的猫头鹰藏到了白大褂的口袋里面。这个小生灵现在肯定很需要他人的温暖,因为它刚刚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阿瑟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伸手到上衣右边的口袋里去掏手机,可是,他的上衣右边原来口袋的位置,现在已经是空空如也。

眼睛绑着看不见,他只能大概估摸着时间。保罗肯定要大发雷霆了,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某个时候,他也曾经担心会让保罗大发脾气,但具体是什么事情,他已经记不起来了。阿瑟站起身,摸索着向急诊室接待处靠近。贝蒂看见他,赶快走了过来。

“您不至于吧!”

“我对医院有恐惧感。”

“好吧,您既然已经过来了,那就顺便填一下入院情况表吧。您以前来过我们医院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阿瑟有点慌,靠在接待处的柜台边上。

“因为,如果您的资料已经录入了我们医院的系统,那么现在填入院表就可以快很多了。”

阿瑟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贝蒂对于别人的模样往往有比较深的记忆,尽管面前这人蒙着眼睛,但他脸上的轮廓看起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熟悉。会不会,她曾经在某个别的地方遇见过他呢?唉,不管他了,这并不重要,她现在有大把的事情要做,还顾不上去想这个。

阿瑟想回家,在这里已经等得够久了,他只想把脸上的绷带取下来。

“您现在很忙,而我,自己感觉真的很好。”他说道,“我要回家。”

贝蒂一把拽住他那还没有经过处理的一双手。

“您倒是试试看!”

“我就是走了又会有什么风险呢?”阿瑟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她给逗乐了。

“未来的6到12个月里,您哪怕是感受到任何一点点不舒服,只要是真的需要相关医疗救护,您都可以启动保险条款,不用自己给钱!但是,您如果跨出这里半步,哪怕只是去外面抽一根烟,我都会马上把您的入院表打回去,还要在上面注明这是因为您拒绝接受我们的医疗检查。这样的话,以后您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牙痛,如果去找保险公司,人家也会跟您讲:我们无能为力,您到别家去问吧。”

“我又不抽烟!”阿瑟回答完毕,重新把他的胳膊搭到了柜台上。

“我也知道,一直待在黑暗里,这挺让人焦心的。不过,您还是要耐心一点。瞧,医生来了,她刚刚从您背后那个电梯里面走出来。”

劳伦走向接待处。自从离开玛西亚的房间以来,她就再也没能说一句话。她从护士的手里接过了病人的档案,然后挽起阿瑟的胳膊,把他带向4号诊室,一边走一边看着救护车医生留下的诊疗记录。走进房间,她拉上帘子,扶着他在床上躺了下来。等他安顿好以后,她就开始一圈一圈地拆他头上绑着的绷带。

“您暂时还是闭着眼睛吧。”她说。

她语气平静地从嘴巴里蹦出来的这几个简简单单的词,却已经足以让阿瑟的心开始疯狂跳动。她从他的眼上取下那两块纱布,掀起他的眼帘,用生理盐水冲刷着他的眼睛。

“您感到哪里不舒服吗?”

“没。”

“您有没有觉得有玻璃碎片掉到眼睛里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