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陨落
晚了!
俺到得太晚了。
这儿子出去寻找药引子的当儿,他老爹已经走完了他一生的脚步,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了。老爹的儿子追到太平间号啕大哭,哭得俺都心如刀剜。这男人哭了一阵,把俺往太平间窗台上一放,便疯疯癫癫地跑出去通知亲朋好友,丢下俺哥儿俩,和这个被肝癌夺去生命的死者做伴。
俺老哥今儿个有点特别,他两眼一直死盯着那张停尸床。俺几次吆呼他“老哥”,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俺仔细一看,俺老哥还在吧嗒吧嗒地淌泪珠子哩!
“老哥,你这是咋的了?”俺对准他耳朵眼喊道。
“这个老头儿我认识!”
“他盖着白被单,你咋能认出他来呢?”俺好生不解。
“刚才他儿子掀开被单,端详老头儿的脸时,俺扫了一眼。”
“脸上有啥记号?”
“皱纹多得像风干了的丝瓜皮!”
“老人的脸都这样,你可别看错了人!”
“护士和儿子给老人来换装时,俺更确信就是俺认识的那个老头儿了。”俺老哥向俺解释着,“在战争年代,他的左胳膊被打掉了。”
俺也回忆起来,这死者确实少一只胳膊。便问:“你在哪儿认识这位老人?”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俺老家在城郊的凉水河。”俺老哥打开了话匣子,哇啦哇啦地对俺说,“这老头儿的家就修建在凉水河畔。那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门前垂杨,屋后豆架。俺出生的那块红高粱地,紧挨着他的院落。我记得很清楚,从我们还是一块小苗苗时,他就和社员来地里一块儿薅草,社员都叫他离休的‘独臂将军’!”
“将军不都住在高楼大厦吗?”俺非常诧异。
“他喜欢住城郊的平房。”
“有小汽车坐吗?”
“出门坐手摇轮椅车。”
“为啥?”俺更加纳闷儿了。
“最初,俺也纳闷儿。俺想:他兴许是犯了啥错误,发落到这地方来的吧?后来,俺看见他门口经常停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才知道这老头儿是自愿到这儿来的,有摇轮椅车的癖好。”俺老哥打开话匣子,和俺拉呱起来,“他常对在高粱地里干活的社员们说:‘我是个东北高粱米喂大的干部,我不能忘记泥土,就在这儿搭了个窝!’”
“这话,俺真爱听。”俺说。
“老兄弟,你别高兴得太早,后来不知这老头儿被人遗忘了,还是他忘怀了人家,反正门口来的小汽车越来越少。有一次,他的肝病发作,是凉水河的后生,用一辆小平板车,把他拉到医院去的。刚把他抬上小平车时,老头儿可高声骂开了大街:‘球,我不伸手要这要那,是我自觉;怎么我病了去医院,打电话就要不来一辆车子呢!干休所的车子都他娘的拉三姑、二姨逛景去了吧?!真是肥的更肥,瘦的更瘦,把我当成孤魂野鬼了!’”
“竟有这等事情?”俺愤愤地说。
“老头儿骂大街归骂大街,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回到凉水河畔以后,照旧摇着他那轮椅车出门。有一天,他老伴儿推着这辆车在河边溜达,可能是她走累了,坐在俺旁边的一把长椅上歇脚。她对老头儿说:‘你的肝病总不见好,是不是向干休所提提,要辆备用车吧!你的资历也够这个份了!’
“‘不要。’老头儿把头揺得像拨浪鼓。
“‘那你发病那天,为什么要骂大街?’老伴儿反问老头儿。
“‘骂街归骂街,想当初我穿上‘二尺半’,背上匣子枪,南征北战的,并不是想效仿李自成,而是想真正干革命。’老头儿对老伴儿说,‘当然啦,这给你带来许多不便,你不能像有些夫人那样,夫荣妻贵,坐着小汽车东串西游,老了还要陪我过冷清日子。’
“‘不要车就不要车吧!快别说了!’老伴儿用手抹掉老头儿肩上的柳叶,推着车走了。”
“后来呢?”俺听得入了迷。
“后来,咱这穗红高粱被掐了头去,碾成米送到了粮库,后又辗转地被拉到杏花村酒厂造酒,就碰上了老兄弟你。至于,这老头儿咋就转成肝癌的,咱也无法知道。”
半截子故事,听得俺心痒。俺要再逼俺老哥说下去,就等于逼着他瞎编。入夜,太平间里的电灯亮了,俺望着那盏贼亮贼亮的灯泡,像牛嚼草料一样反复地嚼着这半截子故事,深感这好老头儿死得太早了;可是俺这乡巴佬也有没听清的地方,比如俺老哥说那老头儿曾吐出个“李自成”的名儿来,俺大字识不了一斗,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谁,老头儿为啥说不效仿这个“李自成”。众位看官,你们早就知道了俺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此时俺这毛病又犯了,便想歪头去问俺老哥,可是没找好时辰,俺老哥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呼噜,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串串的口水,俺只好作罢。俺好像也受了他的传染,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哈欠;接着,眼皮子开始打架——俺也睡着了。
许是由于俺看那盏灯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俺在梦里先是出现了一片眨着眼睛的星星;后来这些星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个飞舞着的萤火虫儿。这不是山沟里的那个墓地吗?俺还是一棵山沟沟里的红高粱时,夜里常常看见冒着蓝光的小火亮儿在那坟场绕来绕去。难道俺这酒魂又还原成一棵红高粱了?!
一个老头儿的身影,朝俺走过来了。别怕,这老头儿的长相,不像是牛头马面,眉眼倒挺慈祥的。他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来,像在雾里对我说话,尽管话音很低,却引起了山沟里的沙沙共鸣:
“你好,酒魂!”
“你是……”
“我从‘方城门’里来!”
“方城门?”俺觉得奇怪,“城门洞都是椭圆形的,哪有方城门?”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俺有些慌神了,“……是做梦吧!”
“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见到我。”他说。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但俺影影绰绰看见一辆手摇轮椅车。
“是您?”
“是我。”
“找俺干啥?”
“谢谢你和你的老哥,杏花村酒厂给你植入酒魂时,里边配搭上了砂仁、当归、栀子和竹叶……”老头儿微微地笑着说,“你们的母酒是汾酒,但是配上这几味中草药之后,就成竹叶青了。”
“俺知道这些配方。”
“但你们不知道自个儿的价值!”
“价值?”
“好酒只能醉心,竹叶青可以醒世。”他说。
“您抬举俺了,谢谢您。”俺向老人点点头。
“用不着为我难过。就是俺那孩子把你们哥儿俩当药引子配到‘五毒’里,我喝下去,也难救我的命了。俺的癌瘤已经到了晚期,是不治之症。我谢谢你们的一片热心!”
“您就为告诉俺这个?”
“刚才你心里不是有个人名吗?”
“对了,俺不懂你说的那个人名。”
“那是明末农民起义军的统帅,人称闯王。”
我既明白又不明白,问道:“他死了几百年了,您为什么要提起他?”
他刚要解除我的“?”,远山一声鸡叫,俺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天亮了。
俺和俺老哥连窝儿也没动,肩靠肩地睡在窗台上。
随着日头爬上天空,太平间失去了太平。首先俺看见人们送来了一个个纸幡——俺老哥告诉俺:那叫花圈。接着一群男女走进太平间,有人手里举着电灯,有人肩上扛着大号的照相机——俺老哥又纠正俺这土老憨:那叫摄像机,摄像是为了在电视屏幕上放映。俺老哥还小声告诉俺:这儿将被当成灵堂,生者在这里对死者举行祭悼。
果不其然,一辆辆小汽车如流水般从铁栅栏门外开了进来。
有红色的。
有黑色的。
有绿色的。
有黄色的。
有紫色的。
唯独没有一辆手揺轮椅车。
从车里走出来的有男人,女人;胖人,瘦人;但都是全须全尾,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人。人们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刻似乎才想起被小平车推到医院里的“断臂将军”。
哀乐响起来了,声声催人泪下。俺看见缓缓走进灵堂的人们,脸色都沉重得像天上的乌云。脱帽。鞠躬。和死者家属握手。然后,各自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晌午时分,太平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太平。
比轮椅车轮和小汽车车轮型号要大得多的灵车车轮,滚进了广场。死者家属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悲泣着把“断臂将军”抬上灵车。
灵车驶出了医院,去了火葬场。
俺哥儿俩被遗忘在太平间的窗台上。
“唉!”俺老哥的叹息声响得如同火车鸣笛。
“唉!”俺也长长地吐出一口胸中闷气,“谁将把俺提出太平间,做俺的新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