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肉贩(2)
“这妞儿不是演电影的,是歌舞团的演员。”俺老哥修正他的判断说,“电影演员只是盘儿亮,没有她这样的金嗓子。”
“她跳的是啥舞?”俺问。
俺老哥突然不言声了。这时,俺才听见有人叩门。俺看那姑娘……那女人,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神色,对着镜子笑眯眯地看了自个儿一眼,就兴冲冲地跑去开门。俺哥儿俩情不自禁地把脖子拧成麻花,不眨眼地朝那扇绿门张望着,俺心里想:或许是送她戒指的那个未婚夫来了——那才有戏看呢!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位老头儿。不但俺感到晦气,似乎连那姑娘……那女人脸上的喜气,也跑了个精光。她骄横地说:
“你……您……来了?”
老头儿已然满头白发,清瘦的脸上带着怒容。他没有搭理她的招呼,两眼只顾打量这间房子里的各种陈设。他盯看了好一阵子,才“笃……笃……笃”地往屋里走来。我的天,原来老者手里拄着一个龙头拐杖,每每发出拐杖和地面相撞的声音时,他身子略略向旁边一歪。俺看清了,老者不是个全须全尾的完人,而是个右腿有毛病的瘸子。俺原是山沟沟里的一棵野高粱,对面山脚就是老乡开采的小煤窑,俺看见过因为冒顶塌方砸坏了腿脚的窑黑子,他们就是这样一瘸一瘸地走路。这老头儿或许是个致残退休的老窑工吧?可是俺再一瞅那老头儿的气派,就像龙头拐杖上的龙头一样,银须直立,双目瞪圆,一走道连酒柜都簌簌乱颤,老窑工哪有这股子神气?
俺老哥虽说见识广,这当儿也成了哑巴。俺连问两声,他都没给俺个回话。俺第三次问俺老哥:“来的是个啥人?”
“还说不清楚。”
“你家奶奶告诉你嚼槟榔果的事情,俺家爷爷可告诉过俺晋察冀‘老八路’的事儿。”俺头一回向俺老哥显摆说,“瞅这老头儿的气派,或许是当年腿上挂过彩的老八路呢!”
俺老哥打了打愣,忙夸奖俺道:“在这一点上,你的眼睛可比俺这当哥哥的要毒哩!瞅那老头儿架势,像个离了休的大干部。”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老头儿的身份还真叫俺给蒙对了。只听那姑娘……那女人问道:“爸,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你以为在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我就找不到你了?虽说我不在第一线了,影儿还留在那把椅子上,遇事自会有人帮忙。你就是像耗子打洞一样,钻到地里去,我也会掘地三尺把你给挖出来。”
“爸,您干吗要像‘克格勃’一样追踪我呢?”她说。
“你干吗甩了人家?”老头儿蹾了一下龙头拐杖。
“合不来。”她辩驳说,“我们刚刚订过婚,又不受什么法律约束。”
“道德法庭呢?”老头儿伸长精瘦的脖子。
“道德是人筑造的围墙。”她说,“我已经从围墙的豁口跳出去了。生活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羁绊。”
“你们单位没来找你?”
“我已写了辞职书,谢别了舞台。”
老头儿惊异地皱起眉头:“你靠什么生活?”
“我……我……我靠我自己。”她甩了甩披肩的黑发。
“你解释清楚点。”老头儿用力蹾了一下龙头拐杖。
见老头儿发了怒火,那姑娘……那女人……才想起给老头儿倒水。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沙发旁的茶几儿上,娇嗔地对老头儿说:“爸!这是我们公司租赁下的房子。我的工作嘛,不外是给那位老板抄抄写写。”
“怎么不见写字台?”老头儿追问道。
“不在这儿办公,办公在××饭店。”
“那么说,这儿是你的起居室了?”
“嗯。”
“你独自生活,怎么摆了个双人床?”
“……”
“那床上怎么还有两条被褥?”老头儿眼里已然溅出了火星,“你说——”
“爸,我们公司女职员有十几个呢!离家远的就常常住在我这儿。”
老头儿急赤白脸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了室内巡查。他停步在酒柜前,拉开玻璃门把俺哥儿俩提出来,仔细地盯看了半天,又哆哆嗦嗦地放回到酒柜里。接着,他提起一瓶洋酒,扭头问道:“这人头马牌的威士忌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的!”女儿反唇相讥。
“我问它……它是从哪儿来的?”
“花钱买的呗!”女儿不咸不淡。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您不必过问。”
“你还知道有法律?”老头儿粗声大气地喊叫。
“您用不着发威,我可不是您的警卫员。”她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您有肝病,动肝火可是容易伤肝!”
老头儿脸色突然变了,它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他嘴唇翕动了老半天,声音像散了骨的弦子,继续说:“……我从1934年参加革命,解放前你妈生下了……生下了你姐姐,死在行军的马背箩筐里;1962年,你生在蜜罐罐里,盼着……你能……你能……你怎么……怎么能这么不知自爱?甩了未婚夫不说,你这公司究竟是搞些什么营生?告诉爸爸!”
“开公司嘛,总是有买有卖。”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买卖些什么?”
“要知道机密的经济信息,是要付钱的。”她伸出手来,手心朝上。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职业,你爸爸不是商人,不会泄密的。”老头儿似在央求。
“您去问问林伯伯和彭伯伯吧,他们的孩子都在开公司。我干的不过是个体小本经营,他们干的可是大宗买卖。”女儿仍然不向老头儿暴露她的牌号。
老头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看女儿冷若冰霜的脸,只好拄着拐杖,离开了这间屋子。女儿这时倒是表现出一点点孝心,她把一只手插在老头儿的胳膊弯弯里,要送这位老八路下楼——这一老一少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俺哥儿俩的视线范围。
俺老哥像被那个老头儿的情绪感染了,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唉!”
“老哥,你这是为啥?”
“我感叹那些昔日能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当今却统率不了自个儿的家庭。瞅他女儿的冷傲劲儿,对老子竟然来了个驱逐出门。”
“老头儿手里不是有龙头拐杖吗?”
“这玩意儿对儿女没了灵性!”
“这妞子到底是干啥的?”俺问俺老哥。
俺老哥咝咝地嘬着牙花子:“俺虽说见识比你广,可真揣摸不出她开的是个啥公司!”
“卖珠宝玉器的?”
“鼓捣那东西的都得是行家。”俺老哥说。
“那……”
俺老哥突然打断了俺的话:“刚才她对她老爹说‘小本经营’,是不是个卖肉的?”
俺笑着摇摇头:“老哥,俺在乡下集市上瞅见过卖猪肉、牛肉、羊肉的贩子,也瞅见过赶集卖山猫、野鸭子的猎户。那些卖肉的衣襟袖口上都是油,这妞子咋会是干那营生的呢?”
俺老哥不搭理俺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嘬牙花子。
“老哥,你说俺的话对吗?”
俺老哥睁大眼睛端详着这间屋子,仿佛没听见俺的话。
“老哥……”
“老兄弟,我不是说她开猪、牛、羊、山猫、野鸭子公司,我是说这妞儿像是……”他欲言又止。
“俺不能说,说了犯忌。”俺老哥神色显得很惶恐,“别看那老八路手里的龙头拐杖没有碰他女儿一下,可是搂头盖顶敲打咱哥儿俩,方便得很:造谣啦,诬陷啦!……子弟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的啦!你咋专门盯着那非本质的百分之一呢?”
俺让俺老哥说糊涂了,没头没脑地问道:“老哥,难道咱哥儿俩酒的度数不一样?你是高度数的竹叶青,俺是低度数的竹叶青?”
俺老哥一愣:“咋的了?”
“你咋说开胡话了,俺这乡巴佬没听懂!”
“等着吧,你这土老憨总会开窍的。”
是的,还是俺哥懂得比俺多。当天晚上,俺和俺老哥肩靠肩地打盹时,被屋里的响动惊醒了。俺老哥睡眼惺忪地说:“瞅,那个男的黄头发,蓝眼珠,是个洋人。”
“许是她的经理吧?可是半夜三更的来谈啥营生?”
“做买卖。”
“买卖个啥?”
“你瞅——”
…………
第二天,麻麻亮的时刻,那洋人起床了。在沙发旁的小茶几上,留下一沓俺没见过的钞票。俺老哥附耳告诉我:“这叫外国钱!”俺正想问俺老哥为啥留下外国钱,那姑娘,不,那个叫洋人当马骑的女人,已然拉开了酒柜的玻璃门,把俺哥儿俩脖子上拴着的塑料绳儿提了起来,把俺送给了那洋人。同时,酒柜上的收录机里响起了一支嗲声嗲气的歌: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这酒……”那洋人别扭地说着中国话。
“中国名酒竹叶青,你一定喜欢喝。”
俺偷眼看看俺老哥,他紧闭着双眼,仿佛不愿意再多看这儿一眼。俺则怒火烧膛,恨自个儿不能变成一个土造的瓶式手榴弹,在这间屋子爆炸开来,让买肉的和卖肉的以及俺哥儿俩,都化成毁灭后的一股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