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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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连环套(1)

那位酿酒的年轻经理,暴死于造酒的黄粱梦里。俺来自汾阳杏花村的哥儿俩,也像死鬼的年轻媳妇那样忧伤,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般。俗话说: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俺哥儿俩是两瓶竹叶青酒魂的精灵,咋能不难受呢?!

俺老哥忍酸不住,眼泪疙瘩打着秋千;俺比俺老哥肚肠子更软,眼泪瓣儿像泉眼一样往外直冒。不是俺有意给杏花村做广告,俺汾酒厂质量就是过得硬,不然那塞儿早就被俺哥儿俩的泪泉给顶开了。那酒瓶盖儿嵌得死死的,致使那新寡妇听不见俺哥儿俩的呜咽声。

桌上的小闹钟,叮咚叮咚地敲响了十二点。那新寡妇身子疲惫地斜靠在被垛上,两眼却直溜溜地盯着那根槐木房梁。

俺老哥见识广,顿时擦干眼泪,撞了俺一膀子说:“糟了,这女人要寻短见。”

俺止住泪,摇摇头:“老哥,俺估摸着不会。”

俺老哥斜楞俺一眼:“咋个不会?你看她两眼发呆,死盯着那根横梁!”

“老哥,你别忘了,炕上还躺着刚出产房的娃子!那娃子是带把儿的,她怎会狠心扔下这么小的儿子,那是当娘的心上肉哇!”俺反驳着俺老哥,振振有词地说,“你过去是长在城边郊区的高粱籽,俺可是大山沟土生土长的高粱魂,俺知道农村娘儿们心窄,爱钻牛角尖;可是只要她们身边有个娃——特别是带小鸡儿的男娃,再难的日子也能支撑下去。何况她那上了西天正路的男人,还给她扔下一个酒作坊,这是棵大摇钱树,她哪能撇下传宗接代的种儿,扔下那棵摇钱树去寻死呢?!”

俺老哥点点头,觉着俺的话占理,但仍忧心忡忡地低声说道:“话是那么说,就怕鬼迷了心窍,走不出那一道道的鬼打墙!”

俺刚想答话,老哥忽然惊呼一声:“你看——”

俺哥儿俩一块儿朝那新寡妇看去。她那木呆呆的眼光,从房梁上跳下来,移向了房屋角落里的一堆塑料绳。俺哥儿俩都是行家,知道那些塑料绳是被剪开来,捆绑大肚细脖酒坛盖子用的。此时,这可怜巴巴的新寡妇眼神转向那儿,或许真是起了诀别人世的念头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女人挪动着身子下了炕,踉踉跄跄地奔向了墙角,哆哆嗦嗦的手又伸向了那堆塑料绳。

“大嫂子——”俺扯着嗓子喊起来,“那条路走不得!”

俺老哥也没咒儿念了,跟着俺召唤她:“弟妹!你可不能撇下那男娃呀!没你的奶,这娃会饿死的!”

忘了——俺哥儿俩都忘了俺哥儿俩是被密封在瓶盖里的两个“竹叶青”酒魂,就是喊破嗓子,那新寡妇也听不见。这可咋好?眼看那女人把绳子抱到了炕沿上,又搬起一只木凳放在炕上。还用问吗,这新寡妇是想蹬着木凳,在梁上寻死哩!

“老哥!”俺急红了眼,“你是主意篓子,得快拿主意呀!”

俺老哥一言不发,只听见他像耗子磨牙般地,上下牙磨得咯吱咯吱响。俺知道俺老哥每到节骨眼上,他就爱像牲口嚼料豆一样地磨牙,在咯吱咯吱嘎巴嘎巴的声响中,亮出老哥的绝活儿来。

俺乞求般地望着俺老哥:“快呀!老哥!”

俺老哥还是一个劲儿地磨牙,瞧这架势,他也遇上鬼门关了,正在绞尽脑汁想绝招哩!俺扭头再看那女人,她眼泪涟涟地趴下身子,一口一口地亲着那男娃,边亲边呜咽着说:“娃!当娘的对不住你呀!娘要走了……走了……你爹在阴间等着娘哩!要是你有爷爷奶奶该多好,连你叔都在那年的大饥荒中,被用席片卷走了。好在娘还有个小妹,乡里前天已经给你小姨小姨夫拍去电报了,她或许……或许……上火车了,那儿是大城市,她会抱你走的,小姨会把你这个离了藤的苦瓜,当亲骨肉……骨肉待的……”新寡妇哭罢,像是下了狠心似的一手抓起绳子,一只脚一步跨上了木凳,往那梁上系着脖套。

就在这阴阳更迭的眨眼工夫,俺老哥止住了磨牙,命令我说:“你用劲撞我!快——”

“俺的老哥,俺要用劲大了,咱哥儿俩一块儿从桌上滚下去,就没命了!”俺不情愿地嘟哝着,“咱才到人世间看了几出戏呀,这太冤枉了!”

“撞!快撞!”俺老哥急了。

俺还是胆怯。俺想:俺这“竹叶青”的酒魂,如果让人家开瓶喝了,算咱命里该着;让人家当药引子用了,还能积点阴德哩!这么叽里咕噜地滚下桌子,摔个粉身碎骨,对得起杏花村使俺成精灵的酿酒师傅吗?对得起养俺的那块红高粱地吗?

“傻兄弟!叫你撞你就撞!”俺老哥着急地为俺解疑道,“为啥叫你撞我而我不去撞你哩?我这儿靠着墙,有墙挡着咱哥儿俩,变不成死鬼!”

俺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便拿出吃奶的劲头来,向和俺肩并肩站着的老哥,狠命地扛去一膀子。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俺哥儿俩都倒在桌子上,瓶儿叽里咕噜地滚动到墙根下不动了。那女人正把脖子往绳套里钻,听见俺哥儿俩冷不丁“砰”的一声并打起滚来,顿时吓得面无血色,一下从木凳上跌倒在土炕上。那绳套也从梁上滑落下来,掉在炕上;那熟睡的娃子,被惊醒了,哇哇哇哇地哭闹起来。

俺老哥躺着问俺:“大兄弟,这招儿灵不灵?”

俺不住咂嘴:“好个老哥,俺算是服了你了。只是躺着太难受了,得想个法儿站起身来。”

“甭忙,那女人会来帮忙的!”俺老哥乐呵呵地回答,“你看,她下炕朝桌子走过来了!”

可不是嘛,那新寡妇不顾娃子的哭号,战战兢兢地挨近了桌子,看了俺哥儿俩好半天,先扶俺站直身子,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子前,一边低泣一边喃喃着:

“是你看我来了,还是你不叫我随你走?我的亲人……我的亲人……你留下我,我该咋个活法儿?乡长不是说要拆咱的酒作坊和小饭馆,占这块地皮修建汽车停车场吗?这叫我们娘儿俩往哪儿搬?左思右想没条活路,便想把娃留给他小姨,我去阴间找你——”

这女人说到这儿,俺老哥轻轻撞了俺一下,酒瓶发出微微的一声响。那女人惊愕不安地仰起头来,溜溜的目光直戳在俺哥儿俩身上:“咋的?你不同意?”

“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到阴间不会说话了?”

“这么办吧!要是娃他爹你不愿意我去,你就再响一声,这就是说你在那儿还舒心,娃的娘也就放心了!”

没容俺老哥抢先,俺便摇晃了一下身子。怨俺粗鲁劲大,“砰”的一声几乎把俺老哥撞倒,俺和老哥都打了个趔趄,总算站住了。此时,这女人仿佛才听见炕上娃子的啼哭声,她先朝俺拜了几拜,忙到炕上去奶那男娃——她绝命的念头死了,留下来的念头活了。

看那新寡妇拉开棉被,囫囵个儿地搂着娃子躺下了,俺哥儿俩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俺说:“咱哥儿俩咋尽看见这倒霉的丧气事儿?”

俺老哥说:“也许人世间苦事比乐事多呗!”

那娃子噙上奶头不再哭了,炕上传来娘哄娃子睡觉的低吟,当那女人的声音停了,屋檐下的大公鸡却接上了茬儿,“喔喔喔——”一声长啼,窗户上开始发白——天亮了。

折腾了几天几夜的新寡妇,在梦里嘟嘟哝哝地不知叨咕些甚,俺老哥也靠着俺的肩膀,呼噜呼噜地拉开了风箱。他精气神儿到底不如俺,俺是属张飞的,就是睡觉也睁着眼,山沟沟里长大的矮子高粱,每颗籽籽里都有那大山的魂儿——山是石头堆的,俺的骨架也硬得过石头。

日头的亮光爬上了窗户,可屋里的那盏电灯照旧亮着。这屋里的一切,都好像死了,只有俺还强耐着困倦,琢磨着这炕上的女人。是啊!她该咋个活法儿呢?要是拆了酒作坊,毁了小饭铺,她和那娃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吗?甭说这孤儿寡母了,就连窝里的那只公鸡,都没了主人喂麦糠谷粒了。眼下,连个开鸡窝门的人都没有,听它一声声叫得多么可怜。

院子里终于有了嚓嚓的脚步声,俺陡然来了精神:莫不是那娃的小姨从城市赶来了?阿弥陀佛!这回母子俩可有拐棍了。可是,女娃走路步点怎会这么重?就像打夯一般咚咚作响。还没进门,这人先像戏子出台前清嗓子似的,脆脆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声霹雳,我确信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俺完全猜错了,掀开棉门帘先进来的是个细脖大脑袋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个眉眼清秀的姑娘。那姑娘看见炕上睡着了的新寡妇,便急忙喊了一声:“姐——”那汉子一指嘴唇,制止她唤醒娘儿俩的睡梦,接着这一男一女便分别坐在木桌旁的两把椅子上。那汉子把俺哥儿俩拿起来,看看瓶儿上的竹叶青商标,便又轻轻放回到木桌上。

俺老哥被摇晃醒了。我急忙问俺老哥:“这俩……”

俺老哥没搭腔,可他那双红灯笼般的眼睛,却在木桌两旁的男人和女人身上滚来滚去。过了一袋烟的光景,俺老哥才跟俺咬耳朵说:“那女的嘛,肯定是那娃的小姨;这汉子嘛,俺猜是本乡人,可能是娃子小姨找不到家门,这细脖大脑壳的汉子,是给城里人引路的。”

俺还要问,俺老哥朝俺摆摆手。只听那细脖汉子说道:“都怨你姐夫贪杯,喝得烂醉如泥,硬是往汽车上撞。”

那姑娘掏出手绢擦着眼泪:“据我知道,他虽学了酿酒,可从不喝酒,怎么会……”

那汉子掏出一盒印着洋文的烟卷,往嘴角塞了一支,又掏出一只俺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噗的一声便蹿起火苗。那汉子点着烟卷,脸面便淹没在团团烟雾之中。

俺正看得瞠目结舌,俺老哥低声说:

“知道这汉子是什么人吗?”

俺摇摇头:“他还没报字号哇!”

“还用报字号吗?他抽的是洋烟万宝路,使的是不怕风吹的新式打火机。”俺老哥给俺这土包子上侦缉课说,“在这乡下,谁抽得起洋烟?使得上新潮打火机?他娘的,俺可以断定这汉子就是得了红眼病、逼着酒家拆房的土皇上。”

“他就是那个乡长?”俺觉得俺老哥的话在理,可还有点不太信实,“人有脸,树有皮,他咋还有脸进这死人家的门?他就不怕死鬼还魂掐住他那龟儿样的细长脖子?!”

“别说了,你听——”

那汉子往地上弹弹烟灰,豁亮的嗓门变得沙哑了。他感叹地说道:“你姐夫性子太急,上边下令要拆作坊和小饭铺修公共汽车停车场,方便咱这荒村野店的交通,也是造福子孙的长远设想;我这小小乡长,当然要听上边的命令,可你姐夫一听就炸了窝,砸了酒缸,喝了个酩酊大醉。你用鼻子嗅嗅,都两三天过去了,这屋里还留下一股子呛鼻子的烧酒气味哩!”

那城市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湿了手绢。那汉子站起身来,从吊杆上拉下她姐姐的一条毛巾,扔给那姑娘说:“你这么远的路赶来,千万别哭坏了身板。俗话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能再点着,人可活不了第二次!”说着,那汉子拉灭了那盏还在亮着的电灯,又走回椅子旁坐下,“眼下又临近年节……对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姐姐在这儿总会见景生情,你看那炕上的绳子和那只木凳,万一要是在大过年的再出啥丧气事,我这乡长可担当不起!”

经那汉子提醒,那姑娘顿时止住了呜咽。她到炕边抱起那捆塑料绳,又看看头顶上的房梁,脸色立刻由白变青。她爬上炕去,看她姐姐还睡得死沉死沉,便下得炕来,忧心忡忡地向乡长讨教:“瞧这样子,我姐……我姐她……她起过……起过寻死的心,这可怎么办?”

乡长把烟棒儿往地上一扔,皱着眉头寻思了一阵,对娃的小姨说:“我想了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你先带你姐和这娃子,回城住上一段日子。等你姐姐心上的死扣儿解开,啥时候愿意回村来,拍个电报或来封信,我们派车去火车站接她;她要是愿意在那儿长住下去,我们乡里负责她的生活费;连这娃在城市里的花费,我们都包下。我是一乡之长,说了话算数,一个月给娘儿俩寄上二百块,你看这办法……”

那姑娘两眼直盯着那团塑料绳子,嘴角绽出一丝苦笑说:“多谢乡长的乡情,我在城里是个女工,要是养活得起我姐和这孩子,就不用乡长操心了。我工资加上乱七八糟的补贴,才一百多块钱,我爱人是个小干部,两口人过日子都紧巴巴的。乡长要是真能……真能……我等姐姐醒来和她商量商量。”

“你姐肯定是故土难离呀!”那汉子感叹地说,“乡里考虑到了这一点,乡秘书给你拍去电报的时候,就做了细致的后事安排。现在县里提倡火葬,我们帮着你姐把你姐夫尸骨炼了,装进了骨灰盒子,愿意带走也行,再不还可以存放到你们城郊的骨灰堂嘛!至于生活保证……”乡长从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盖着橡皮图章的公文字据,递给了那不知所措的姑娘,“这是乡里的苦心安排,上边盖着公章,就有了法律作用,钱一定按时寄到你姐手里。我们乡下人知道,她难转成城市户口,乡里保证供应她的口粮。这儿天天过大卡车,扔上几麻袋大米,送到你家门口,就够你们吃一段日子的。”

姑娘埋下头来,逐字逐句地盯看那张字据。俺小声对俺老哥说:“瞅这乡长,对这娘儿俩的生活安排得还真仔细,也算对去了阴曹地府的男人施了一点阴德。”

俺老哥不吱声,只是对俺摇晃脑瓜。俺不知老哥是甚个意思,便刨根问底地追问着:“咋的,那大印也不可信?”

俺老哥还没搭腔,只听那姑娘说道:“乡长,我看也只有这条道可走了。只是这些条文,都能保证兑现吗?”

那汉子伸出手指,对字据上的条文解释了老半天,最后指尖落在那红印上。他说:“你看,这儿盖的是乡里的大印;这儿,盖的是我个人的手章。这大印和小印,可不是随便盖着玩的。”

“我替他们娘儿俩,真心实意地谢谢您了。”那姑娘欠起身子,向乡长鞠了大躬,“待会儿姐姐醒了,我跟她合计一下,有什么事再去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