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9)
“人家小弟又没说不承担费用。”我说。
“那他说啊,表个态啊!承担多少?你听他说的是‘再说’。你回忆一下,他说‘再说’,什么时候有个说法?”
“也许这次不一样了……”我说。
“什么不一样?对,是不一样了,爸昏迷不醒,爸要成植物人了,需要全护理了,永远不可能好起来了,会把我们拖老,拖垮,拖死!还有,还有不一样的,爸外面有女人了……”
“他又不知道这。”我说。
“他知道了,我看连回来都不会回来了!”三弟说,“他还会回来当孝子?当这样的父亲的孝子?可能吗?你以为他境界多高啊?你以为他去了西方就成了圣徒了?我操!他是耶稣啊?我操!耶稣从西方来啊?太阳从东边来,耶稣从西边来啊?我操!我操!这世界上有耶稣吗?”
“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当务之急是订机票!”
“我还得请假。”他说。他瞅大哥。大哥说:
“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要去北京!”
“没问题啊!”三弟道,耸耸肩,“哈,我去没问题啊!但是接回来后去哪里,你们可得想好了!”
“还能住哪里?住医院啊!”大哥说。
“长期住?钱呢?”三弟举举手,“人家会同意吗?”才发现电话没挂。拿起来听,那边挂了。
“所以最后还得住家里。当然得住他自己的家,最后从自己家里走。”
大哥说他要回店里了,顾客要把店炸了。三弟冲大哥背影,嘲讽道:“不能解决,白忙!”
我回到家里,跟妻子说起父亲将来住哪里。我没去搬三弟的话,担心妻子也说大哥住着父亲的房子,让父亲住过去。明显大哥不会同意。妻子说,还是去养老院吧,全护理。这倒是一个办法。
“爷爷不去养老院!”儿子插嘴。
“谁说爷爷不去养老院!”妻子道,“爷爷不是闹着要去养老院吗?”
“不对,爷爷怕去养老院!”
“爷爷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了……”妻子说。
“不知道了就可以不管吗?”
“谁不管了?”妻子恼了,“我们到时候也要去养老院!爷爷这代,还有我们可以给他养老,我们这代,你能吗?你这小孩,什么都不懂!两边四个老人,还不送去养老院?有没有钱去养老院还不知道呢!你能照顾我们?别想了!”
孩子瞅瞅母亲,又瞅瞅我,眼神幽幽的。我感到害怕,小声制止妻子:“说什么呢!你这是在教孩子吗?”
妻子赶紧不作声了。
睡前,妻子对我说,可要说好了,这养老院的钱大家分摊。要说穷,你是四兄弟中最穷的。妻子说得在理。但这也是令人头疼的。三弟明摆着要推给小弟,小弟又不明确表态。正想着,座机响起来了。这点钟,肯定是小弟打的,正好,再跟他沟通沟通。我妻子上次刚跟小弟吵过,怕她又来搅局,我跑到父亲房间接。
【10】
小弟说,他已经订好机票了,明天就出发,直接去北京,我们在北京汇合。
“你公司那边,走得了吗?”我问。
“公司……没什么事了!”他说。
他这话怪怪的。“马上要被裁的人,还有什么事可干?”
我大吃一惊。怪不得他这次马上说要回来。
“当然兄弟们亲戚们也可以认为我所以会回来,只是因为闲着。”他又说。
“不会不会!”我说。要在平时,我应该会这么想。但现在他落难了,我就不能这么想了。何况他毕竟说回来就回来了,而我们这边,连去不去接回父亲还不能统一意见。
“会的!”他说,“换成我也会这么想!”
他说得很冷酷。“都是兄弟……”我说。
“三哥说我的我都听到了!”
我就猜他听到了。
“他说得对,我不是耶稣,不是耶稣西来,我本来就是东来的中国人嘛!”小弟说,“一辈子都是,二代三代能否改变?不知道。反正我这代是变不了了。当初出国,也就是想改变,至少下一代不按这轨道走下去。我承认,我逃出国去,也在逃离我们这个家,逃离爸。我从小见爸就总想掉头逃走。但是最后还是逃不了。我是爸的种,妈说过这话。这是遗传!基因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自从知道肯定被裁员,一下子闲下来,我才有时间,失败让我想很多。或者说是黑洞。据说每个人内心里都有或深或浅的黑洞。所有物理定律遇到它都会失效。黑洞是个无底的深渊,大人的黑洞对小孩有着很强的吞噬力。”
这我不懂。
“你还记得父亲那个外号吗?狮子。”
“记得,前几天我还记起爸当初喝酒说狮子的样子,他说拿破仑说中国是一只狮子。”
“其实拿破仑根本没有说中国是狮子。这是中国人自己编造的,中国人自己想成为狮子。多少年来,中国人做着‘狮子梦’。穷时做‘狮子梦’,现在有钱了,在国际上就露出了狮子的牙齿,所以被人家忌讳,被人家讨厌,被人家排挤。我公司裁员,第一个就找我谈。也难怪,我抢过别人的客户。但不抢我的业绩就上不去,我是移民,而且我是中国人移民,我不能失败!不要说别的,我要失败了,我是个穷光蛋,爸会认我吗?当然我也没拿什么钱给爸用。”
小弟还算坦诚。这让我信赖他。
“我也很羡慕人家‘老外’。在外面,看到人家好,就会想,为什么我们做不到这样?可就是做不到。因为我们就不是生在那样的娘胎里,我们的父亲就不是那样。你看我们的父亲是什么样?人家老人安安静静,不,是……静穆,”他斟酌词句,“对,静穆!有一种庄严的力量。有时候我也想把爸接出去,但是……据说上帝的原型是人类的父亲,所以上帝身上有着父亲几乎所有的正面品质,可我们的父亲呢?”
我承认父亲拿不出手。有朋友来我家玩,我都会希望他到外面去。他要在家,我就尽量不让他跟客人说话。
“我在伯克利时,”小弟说,“曾跟一个搞中国文化的教授谈,他说中国人没有信仰是个最大问题,很多问题都可以追究到缺乏信仰。其实中国人哪里没有信仰?比如信佛,我们家没有少供。‘文革’时不让供,妈就偷偷供。供品爸也吃,他也觉得吃了可以避邪,他那还是党员呢!即使没有信仰,还有人伦嘛,还有亲情,这也是一种宗教心。不需要供拜,以宗教心养育孩子,以宗教心赡养父母。但为什么也不能做到?就是太功利。都说父母把子女当作工具,传宗接代,老有所养。子女对父母不也是采取实用策略?你老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必然生出遗弃之心。你已经被用过了,即使赡养你,也只是尽尽义务。但你死了,又不一样了,你的地位又高了,你成了能够保佑子孙的神了,但也是供供你,利用利用而已。这样的供拜,就是有宗教形式,又能怎样?吃斋念佛却不事善行,捐赠寺院却不赡养父母,建立功德却无视公德,还有,父亲那代为革命事业牺牲家庭,我这代,提倡振兴中华,却无视个人权益。其实不过是野心在作怪,无视基本伦理的革命者或是宗教者,不过是野心家,拿冠冕堂皇的东西掩盖自己。我告诉你,就在上周,知道父亲失踪了,我还跑去教堂。我知道我在躲避,我躲在国外,不敢正视现实。我谴责自己,我要去忏悔。但到了教堂立刻逃了出来,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过是企图获取‘义’。基督教认为是没有义人的,人所有的‘义’就像污秽的衣服……”
我一惊,好像被他的刀尖剐到。
“之前我打电话给大伯,我其实就是想取得长辈的认可,让他们觉得我有孝心,我有‘义’。放下电话,我就谴责自己了。我不知怎么办,所以我跑教堂去。我不是基督徒。其实我不过是临时抱佛脚,不过是想穿上‘义’这件衣服,给自己看。但是在教堂那个气氛里,我看到了自己不过是法利赛人,觉得自己已经把金钱奉献给神了。”
我不知道基督教这些东西,但我能感受到小弟对自己的苛刻。在那件事上,我也在跟小弟抢着“义”。被否定,我那么受不了。我觉得自己无疑是亲情伦理上的“义人”,不可否定。
“其实,关于把父亲接出来,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想把他接来,什么理由都是借口,文明可以培养,习惯可以改变,就是我自己不愿意。”他又说。他这么说,我没有想到。在我看来,父亲的素质,这硬件确实是个问题。他竟然把刀剖向自己。
“我承认,我甚至还想过父亲你为什么要赖着我?我又没有得到你的好处。”
这话他过去说过,但此时此刻听起来,我觉得未尝没有道理。不,很有道理。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因为认同小弟的忏悔,从而认同了他的观点。但是他自己却不认同。“我怎么能这么想呢?这不也是利用逻辑吗?”
我觉得被他抽了一巴掌。但是我不怪他,因为他是在忏悔。“我告诉你,我甚至还有过很不该的想法……”
“什么?”
“父亲你为什么要生我?我又没要求你生我!你生我之前跟我商量了吗?你在我没有意志前生下了我,养了我,我得到了你的好处,现在要向我讨还债务!我欠了你的债了!我怎么会有这混蛋的想法?畜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