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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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儿童分析技巧(1)

【第一章】儿童分析的心理学基础[1]

精神分析学将儿童精神分析拓展至新的领域。对儿童的精神分析观察帮助我们了解到,即便在儿童早年,也会经历性冲动与焦虑,并可能遭受严重的心理挫伤。儿童并非是“无性”(asexuality)的,而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其实也并不存在。这是我们通过对成人的心理分析与对儿童的直接观察所获得的结论,而对幼童的心理分析实践也证实与补充了这一点。

就让我从我的小病人开始吧。我将通过早期的心理分析,勾勒该病人的心理面貌,并辅之以案例说明。这个病人叫做莉塔,开始治疗时只有两岁零九个月。她对母亲的偏好结束于一岁末。随后,她显示出非常明显的对父亲的偏爱,以及对母亲的强烈嫉妒。例如,她十五个月大的时候,就常常一再表达与父亲同处一室的愿望,并喜欢坐在父亲膝上与他一同翻书看。到十八个月的时候,她的偏好再次转变,母亲重新成为她的最爱。与此同时,她开始出现夜惊与害怕动物的症状。她变得越来越黏着母亲,憎恶父亲。两岁伊始,她的行为变得更加矛盾、难以管教,最终在两岁九个月的时候,被带到我这里治疗。那时,她有显著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存在强迫性的仪式动作,她无法控制的淘气行为与带着悔意的乖巧表现交替出现。她喜怒无常的情绪发作符合忧郁型抑郁症的所有表现。除此之外,她还有严重焦虑,对自己的玩乐有着压抑的行为,她也无法忍受任何挫折,还存在过度悲伤的现象。如此种种,使得此孩童几乎完全无法管教。[2]

莉塔的案例清晰地显示出,她十八个月时出现的夜惊,其实是她面对俄狄浦斯冲突时的神经官能表现。[3]她表现为反复夜惊的焦虑及愤怒的发作,以及其他一些症状,与早期俄狄浦斯冲突引起的强烈罪疚感紧密相连。

下面我将援引另外一个案例,来考查这些早期罪疚感的内容与成因。三岁九个月[4]大的楚德,在治疗中反复玩着“假扮”的游戏。她假装是在夜晚,大家都要睡觉了。然后她从屋子的一角(假装那是她自己的卧室)轻轻走向我,用各种方式威胁我,比如用利器刺我的喉咙,把我扔出窗外,用火烧我,把我带到警察局等等。她想要捆住我的手脚,然后掀起沙发上的膝毯,在上面“拉粑粑”(大便)。后来我明白了她想要说的是,她想窥视她母亲屁股里面的粑粑,而粑粑其实是楚德认为的小孩。另外一次,她说要打我的肚子,拿出我的大便,让我变得空乏可怜。然后她拿了些靠垫(她不断称靠垫为自己的孩子),躲在沙发后面。她在沙发后面的角落里缩成一团,露出恐惧的表情,将自己掩盖起来,吮吸手指头,还尿了裤子。每次她攻击了我之后,就会重复相同的步骤。这些行为在细节上都与她在夜里的行为相呼应,那个时候她还未满两岁,就开始出现严重的夜惊现象。也是在那时候,她一次次闯进父母房间,却说不清她自己的意图所在。在分析了她遗尿、遗粪其实是为了攻击父母亲的性交之后,她的症状就消失了。楚德试图抢走怀孕母亲的胎儿,杀死母亲,取代她的位置与父亲性交。楚德两岁的时候,妹妹出生了。这些在两岁时的憎恨与攻击冲动,使她更加强烈地依附母亲,并由此产生了严重焦虑与罪疚感。夜惊,便是这些焦虑与罪疚感以及她其他情绪的表达。由此我做出以下结论:幼童早期的焦虑与罪疚感,源于他们的攻击倾向,而这倾向与俄狄浦斯冲突有关。[5]如果楚德在治疗时清楚地呈现出我描述的行为,那么她其实在来治疗之前就已经想尽办法伤害过自己了。我后来明白,那些用来伤害自己的物体,例如桌子、橱柜与壁炉等,与她最原始及婴儿期的认同相符合,象征着她的母亲或父亲在处罚她。[6]

回到第一个案例,我们发现莉塔在两岁之前,就对做错的事情有非常明显的悔意,也对大人的责备极度敏感。例如有一次,她父亲笑哈哈地要对付图画书里的一只熊,她立即号啕大哭。使她认同童话书中的熊的原因,来源于害怕父亲对她不满意。她游戏时的压抑也源于这些罪疚感。当她两岁三个月时,常常玩洋娃娃的游戏,这个游戏对她来说其实也并不好玩。在游戏中,她不断声明她不是洋娃娃的母亲。分析显示,她不被允许扮演洋娃娃的母亲,因为这洋娃娃代表的是她弟弟。她一直希望在母亲怀他时从母亲身体里夺走这个弟弟。然而,这个禁令并非来自她真正的母亲,而是来自于她内心的投射,这个内射的母亲形象比真正的母亲更加严厉与残酷。莉塔两岁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症状,即强迫症,表现为为时很久的床上仪式。仪式的主要内容是,她必须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睡衣里,否则老鼠或“小东西”就会从窗户溜进来,咬掉她自己的“小东西”。[7]她的洋娃娃也得被紧紧包裹起来。这重复的仪式变得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冗长,这些表现显示了强迫型的态度已经侵占了她的心智。有一次在治疗过程中,她将一只玩具大象放在洋娃娃的床上,以防止洋娃娃半夜起来跑到她父母房间,并且“对他们做一些不好的事,或从他们那里取走些什么东西”。这只大象代表她内射的父母亲角色。在她一岁零三个月到两岁之间,当她渴望取代母亲的位置和父亲在一起,以及抢走母亲肚子里的小孩,且伤害和阉割父母亲时,内射的父母亲就会出来阻止她的想法。仪式的意义变得愈来愈清晰:在上床时把自己包裹起来是为了避免自己半夜起来,将自己对父母亲的攻击欲望付诸行动。同时她认为,她可能因为这些想法被父母用相同的方式处罚,所以把自己裹起来也体现了对攻击的一种防卫。例如,攻击可能来自“小东西”(指她父亲的阴茎),这个“小东西”会伤害她的生殖器,并咬断她自己的“小东西”,以此作为她想要阉割父亲的处罚。在这些游戏中,她常常处罚她的洋娃娃,而后又变得充满愤怒和恐惧,实际上她分别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施加处罚的力量,一个是被处罚的小孩。

这些游戏也证明了一点,即这种焦虑不仅仅来自于孩子真实的父母,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他们内射的更为严厉的父母。我们在孩子这里遇到的情况,可以和成人的“超我”相对应。[8]这些典型的信号,一般出现在俄狄浦斯情结到达高峰、尚未衰退之前,也就是在整个将持续好几年的发展过程的最后阶段。早期的分析显示,俄狄浦斯冲突在婴儿半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与此同时,婴儿的超我也开始形成。

我们发现,儿童在很早的时候就可能遭受着罪疚感带来的压力,由此我们至少拥有了一个对幼童进行精神分析的基本前提。然而成功治疗的很多条件其实是缺失的。比如,他们与现实的联系不强,进行分析时显然又缺乏诱导物,因为他们并不会像成人一样觉得自己遇到了心理问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们尚未能够用语言表述,即便能够表述也不充分,而语言在成人分析时恰恰是一个最为重要的工具。

让我们先来谈谈语言这个工具吧。首先,婴儿期心理与成人不同,通过了解它们之间的差异,我学到了触发儿童自由联想的路径,并借由这些联想抵达他们的潜意识。儿童心理学的特点,已经为我打好了借由游戏玩耍进行分析的基础。在玩耍和游戏中,孩童可以用象征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幻想、愿望以及真实经历。儿童用他们不成熟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语言进行表达,这与我们所熟悉的梦的语言如出一辙。只有通过弗洛伊德所教导的解析梦的方式,我们才能完全了解儿童的语言。然而,如果我们想正确理解儿童的游戏行为,以及分析时的所有其他行为,我们就不能单单注目于游戏本身所带给我们的一些零散的象征意义,尽管这些象征往往吸引着我们的视线。我们仍必须将所有机制以及所有梦境中用到的表征方式都纳入考虑,而不能将个别元素从整体情境中抽离。早期儿童分析经验一再显示,单个玩具或游戏往往可能代表多重意义,我们只有在考虑更广泛的联系并考察整个分析情境之后,才能够推断和解释它们的意义。比如莉塔的洋娃娃,有时代表阴茎,有时代表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孩子,有时则代表她自己。我们只有将这些游戏元素放在与孩童罪疚感的联系里考查,并将它们尽可能详细地解析出来,这样的分析才可能充分。在分析过程中,儿童总是向我们展示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景,常常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可言。他们一下子玩玩具,一下子玩扮演,一下子玩水,一下子剪纸,一下子画画。孩子如何进行游戏,又为何突然改变游戏内容,以及选择什么样的东西来表达游戏的内容,所有这些看上去都有内在联系与规则,如果我们用释梦的方式进行解释,或许这些行为的意义就会豁然开朗。儿童常常通过游戏的形式,表达出他们刚刚告诉过我们的梦境,他们也会通过游戏表达出对梦的自由联想。因为游戏是儿童最重要的表达媒介。如果我们充分利用游戏分析技巧,我们便能够从儿童分散的游戏元素中,找出他们的自由联想,这和成人在梦的分散元素中的自由联想如出一辙。对训练有素的精神分析师来说,这些分散的游戏元素便是很好的指征;而且小孩在玩耍的时候也会讲话,这些话都是很真诚的自由联想,都很有价值。

令人惊讶的是,儿童有时候很容易就接受了我们的解析,我们甚至能够很清晰地看出他们乐于被解析。究其原因,可能是在他们心灵的特定层面,意识与潜意识的沟通相对容易,故而重回潜意识之路对他们来说要容易一些。解析往往能够产生速效,甚至意识层面都可能不知道它已经进行过了。通过解析,孩子能够重新开始被心理抑制(inhibition)临时打断的游戏,变换游戏的玩法,拓展游戏的内容,从而我们得以窥探他们心灵更深处的秘密。当焦虑消散,游戏的欲望重新恢复,与精神分析师的接触便重新建立了。当解析过程驱散了儿童产生抑制的心理能量,他们就会对游戏产生出新的兴趣。而在另外一些时候,我们也会遇到儿童的阻抗(resistance),无法让他们配合治疗,而这往往意味着我们触及了儿童心灵更深处的焦虑和罪疚感。

儿童在玩乐中所采用的不成熟的、象征性的表征(representation),与另外一套原始机制相关。在游戏中,儿童往往用做来代替说。他们用行动替代语言来表达他们的思想,这就意味着,在分析时让他们“用行动表现”(acting-out)是何等重要。弗洛伊德在《一个婴儿期神经官能症的案例》一文中说道:“对神经官能症儿童的分析显然是可靠的,但素材上却不会那么丰富;有太多语汇和思想可以借用在孩子身上,但即便如此,我们可能仍然无法抵达他们意识的最深层。”[9]如果我们将成人精神分析的那一套方法照搬照抄,那么很显然,我们是不可能进入儿童意识最深层面的。而不管是儿童研究还是成人研究,只有触及了这些层面,精神分析才可能成功。但是,如若我们深谙儿童心理学与成人心理学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儿童的潜意识与意识之间的疆界比较模糊,最原始的冲动与高度复杂的心理过程相伴相生),如若我们准确地抓住了儿童的表达模式,那么儿童分析的缺点与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们会发现我们也可以对儿童进行精深的分析,正如我们在成人身上做到的那样。在儿童分析中,我们很容易通过儿童的直接表达,重回儿童的经历与他们的固着(fixation),而在成人分析中,我们只能通过重新建构才能获得。[10]

1924年在萨尔茨堡会议上发表的论文[11]里,我提出一个观点,即在任何形式的游戏活动背后,都隐藏着儿童自慰幻想的释放过程。这种释放过程是以持续的游戏动机展现的,并表现成一种“强迫性重复”(repetition-compulsion),它构建了儿童游戏本身以及随之而来的升华作用(sublimation)的基础机制。游戏中存在的抑制即来自于对这些自慰幻想过于强烈的压抑,由此,儿童生命中的想象力也被压抑了。与自慰幻想相关的是儿童的性经验,儿童在游戏中找到了表达与发泄的途径。这些再现的经验中,原始场景(primal scene)是非常重要的一幕,占据着早期分析中最醒目的位置。通常我们只有在做完大量分析之后,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将原始场景和儿童性趋势揭示之后,我们才能够获得儿童性前期经验和幻想的表征。例如,四岁零三个月的鲁思由于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在很长时间里处于饥饿的状态。于是在游戏时,她把水龙头称作“奶龙头”。她在游戏中解释说:“奶要流到嘴巴(下水道的口子)里去了,但基本上流不进去呢。”她在数不清的游戏和角色扮演所表现出来的心态中,显示了她未能被满足的口腔欲望。例如,她总是宣布自己很穷,只有一件外套,没有东西吃等等,这些当然都和实际情况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