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刺杀小说家》原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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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光明堂(6)

早上起来姥姥已经出发了,桌子有一盘馒头和一盘拌的撇了丝儿,辣椒油是姥姥自己榨的,塔尖一样盘踞在盘子中央。柳丁找了一个最大的饭盒,塞了两个馒头进去,撇了丝儿装了二分之一。走到影子湖得一个小时,柳丁先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大缸子水。影子湖在艳粉街的中部,如果从天空中俯瞰,有点像暴风的眼,平静的中央。柳丁小时候去过一次,跟着大老肥他们,回来挨了一顿好打,没再去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片大水,望不到边,水很清,一面是高峭的石崖。那年大老肥十二岁,脱光了自己站在崖上,跳入水中,其他孩子都羡慕大老肥胆儿大,水性也好。回来没几天,大老肥发了一场高烧,好了之后就成了哑巴。他记得他一进家门,姥姥的巴掌就到了脸上,姥姥审问他,下没下水?他说,没有。姥姥又扇了他一个嘴巴,问,下没下水?他说,真没有,都没到近前,就看大老肥跳水了。姥姥从小房儿里拖出一个大木盆,给他洗澡,都是肥皂沫子,倒了再洗,洗了三四遍。柳丁走到影子湖时,看见老赵已经坐在那了,屁股底下有个小马扎,身边放着罐头瓶子,里面有蠕动的蚯蚓。秋日的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挺冷,风掠过湖边的枯草,直往柳丁的衣襟里钻。湖面还是那么大,石崖隐在微暝里若隐若现,湖面起了点细纹,但是总体还是安静的,跟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他确定自己来过,小时候的记忆不是梦。老赵捏着渔竿,弓着腰,另一只手夹着一支卷烟,卷烟浓重的烟草味儿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现实气息。老赵仰起脸说,来了?柳丁说,来了。老赵说,兜子里还有个马扎。柳丁打开马扎坐在老赵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湖面,望了好一会。老赵说,带吃的了吗?柳丁打开饭盒,馒头膨胀了,把撇了丝儿挤到了边上。老赵的保温瓶里有茶水,茶叶搁得很多,几乎是半瓶子茶叶半瓶子水。柳丁说,有鱼吗?老赵说,有,还没上钩。等了一会,柳丁说,你从哪来?老赵说,北面。柳丁说,真没当过兵?老赵说,没有。为什么觉得我当过兵?柳丁说,一种感觉,有次看你刷牙,有了这种感觉。老赵说,我刷牙快,但是没当过兵,我蹲过九年监狱。渔竿动了一下,老赵往怀里拉,又松了,老赵说,饵吃了,但是跑了。他拿出一只蚯蚓,用小刀斩成两段,一段放在鱼钩上,一段放回罐头瓶子。柳丁说,你为什么进监狱?老赵说,为朋友,捅了人一刀。柳丁说,为朋友。老赵说,那人命大,没死,捅在了心窝子。那人真够硬气,一躲没躲,以为我不敢扎他,朋友也真是好朋友,替我赔了钱,要不我也死了。老赵说,“武斗”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捅过人,用扎枪,现在他做生意了,在北京,让我过去,我想攒点本钱,合伙,不想打工。柳丁说,在北京?老赵说,在北京,在里头的时候,他给我写过信。柳丁说,你去过北京吗?他说,很久之前去过。柳丁说,你见过一个女人吗?一米六五左右,方脸,一个耳朵有点毛病,有点抽。老赵看了看他说,没有,当时坐火车去看毛主席,没看着。柳丁说,监狱里什么样?你还有副手铐。老赵说,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我就买了一副手铐,在里面老被人铐着,现在我自己也有了一个,踏实。本来我不驼背,在里面,有时候和老警不对付,他们就把我搁笼子里,站站不起,坐坐不下,后来腰就坏了。柳丁说,你屈服了吗?老赵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赵笑,虽然他用力刷牙,可是牙齿很黄,还有几颗不在上面,老赵说,问在了点子上,我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你叫什么丁来着?柳丁说,我叫柳丁。老赵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几十年前,我们国家谁也不怕,老美来了,打跑,老黑吃不上饭,我们自己饿着,给他们粮食。那时我们是个男人,现在我们是个娘们了,但是你自己,要做个男人。柳丁说,你那烟给我抽一口。老赵递给他,他掐住吸了一口,没敢往下咽,从鼻孔喷出去了。老赵接过烟说,我在里面九年,出来一看啥都变了,没意思了,就你还有点意思。记住,打架打比自己高的,别打比自己矮的。老赵把烟头翻转,燃着的一头放进嘴里,几秒钟之后拿出来,吐出一打烟圈。柳丁说,怎么弄的?老赵说,回头教你,咬钩了。一条大肥鲤子,青色的,离开水面时奋力甩着尾巴,老赵顺着它的力量使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鱼摔在湖岸上,老赵拿起来往石头上一磕,然后扔进准备好的篮子里。那天两人待到很晚,鱼钓上来不少,有大有小,晚上凉了,老赵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柳丁披上,两人说了不少话,柳丁讲了些自己的事情,也努力讲了点母亲的事情,虽然很少,有的是他编的,但是老赵似乎非常相信。他说他的母亲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在艳粉街很有名,而且很善良,兜里老揣着糖,遇见小孩儿就给,后来被坏人拐走了,坏人盯了她很久,看她生下孩子,马上把她绑起来带走了。老赵说,是这么回事儿,女人都不容易。老赵教柳丁吹口琴,柳丁怎么吹也吹不出声音,老赵说改天再教他,然后自己吹了一首曲子,柳丁听着听着,有点想哭,使劲儿忍着,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老赵说这曲子叫《友谊地久天长》,是一个电影里头的,电影里也有个漂亮女人,后来因为羞愧,跳进水里死了,那是他在监狱里看的,那女人美极了,说话时扬着脸,电影放完,有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还跟狱警打了一架,后来再也不给他们放这种电影了。柳丁说,你去北京,能带着我吗?老赵说,我的钱还没攒够。柳丁说,我说攒够了的。老赵说,那你姥呢?我带不了俩。柳丁说,我先去,然后再来接她。老赵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艳粉街容不下你,只要我走,就带你走。但是话说在前头,吃饭的钱得自己挣,找你妈是另一码事儿。柳丁说,说话算话,我给你打工,咱们定个约吧。老赵伸出手,柳丁也伸出手去,老赵的手又硬又冰凉,像把钳子。

下雪了,应该说是雪接着下了起来,中间停了那么一会,他和姥姥从学校走了回来。姥姥上路了,雪又下了起来。粉末一样的雪,密密麻麻,柳丁给炉子续了点碎煤,心里头有点悲凉。书,念下去没什么意思了,炕上烤着他的鞋垫,鞋垫回来的时候都湿透了,被踩得变形,现在死鱼一样躺在那。上次钓过的鱼,老赵吃了,他喝了点汤,很鲜,乳白色,可以说好喝极了,但是鱼肉他没敢吃,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顾虑。老赵连鱼刺都嚼了,这可能是他在里头养成的习惯。后来老赵又带他钓过两次鱼,准确地说,不是钓而是网。老赵在冰面上凿个窟窿,下个网子,一会就是一堆,老赵还陪他去西边的火车道看过火车,他说他想看火车,老赵说那就去。一列绿皮火车隆隆而过,窗户都挂着肉色的窗帘,远处有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也驻足在看,旁边还有一个雪人儿。老赵说,现在的火车真快。柳丁说,是啊,一下就过去了。老赵说,过去我扒过火车,现在不行了,太快了。柳丁说,你说车上的人知道他们刚才经过了艳粉街吗?老赵说,说不准,也许不知道,连个牌子都没有。柳丁说,如果我在车上,我就能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老赵说,那是现在,再过十年,你也看不出来。柳丁没有回答,但是他觉得他能,就算再过二十年,只要是他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就能知道路过的是不是艳粉街。回去的路上,老赵哼起了歌,他不是哼给他听的,他就是下意识地唱了起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把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

柳丁时不时抬头望一望他,老赵这时有点不像老赵,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打着拍子,脚步也比来的时候快了一些,踩得雪地吱吱直响,歌词他记得是那么清楚,唱完了一遍再从头开始唱,一直唱回了学校。

柳丁把鞋垫放在炉膛边上烤了一会,塞进棉鞋里。他在炕柜里翻了翻,没找着自己的帽子,发现了一个皮顶,应该是姥爷的,他掏出来戴上,有点逛荡,但是能戴,只是毛都瘪了,有一股樟脑球味儿。他翻开炕席,在炕尾的砖缝里,找到几张过期的粮票,放回原处,又找到两块钱,带在身上。书包里有草纸,他拿出一张,写了几行字:姥,书念不念没啥意思了,我还是得去找我妈,到了北京我就给你写信,如果想起了关于我妈的什么事儿,就在回信里告诉我。住的地方都找好了,不要钱,回头我就来接你。柳丁。写好之后他仔细看了看,又加了一行字在底下:请让你的主保佑一下我。正是傍晚,天却黑了下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好像天上的兜漏了,雪花如同翻卷的睫毛,漫天飞舞,柳丁把书包倒空,塞了几件衣服背在身上,把门锁好,皮顶的耳朵放下来,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