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斯考比痛苦地对着酒杯笑了笑,他不断地把杯子转来转去,叫苦味液贴到酒杯边上。他说:“不是这样的。我会找到办法的。”尽管很不愿意,他还是决定求助于他那讨厌的名字。如果这样也不成功,痛苦就会越来越深,就会缠磨不休,把他需要休息的短短的夜晚完全毁掉了。“相信蒂奇吧。”他说。他觉得好像脑子里的一根筋由于焦虑而绷紧了。他想,只要我能把痛苦推迟到白天就好了。痛苦在黑夜里更加可怕。在夜晚,一个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绿色的遮光窗帘,政府发给的家具和飞蚁在桌上蜕掉翅膀。一百码远的地方克里奥尔人养的狗嗥叫起来。“看看那个小要饭的。”他指着一只小蜥蜴说。这只蜥蜴每天这个时候总是从墙缝里跑出来捕捉飞蛾和蟑螂。接着他又说:“咱们不是昨天晚上才提起这件事的吗?这种事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安排好。动动脑筋,想想办法。”他勉强用诙谐的语调说。
“你到银行去了吗?”
“去了。”他承认。
“你没能弄到钱?”
“没有。他们办不到。再喝一杯杜松子酒吧!”
她把酒杯递过去,不出声地哭起来。她哭的时候面孔涨得通红——她看起来老了十岁,一个中年、被遗弃的妇女。他觉得面颊上吹来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的气息。他在她身边跪下一条腿,把粉红色的杜松子酒像药水似的举到她的唇边。“我亲爱的,”他说,“我会想出个办法来的。喝了吧。”
“蒂奇,这个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知道过去我就这样说过,可是这次我真是这样想的。我会发疯的。蒂奇,我太寂寞了,一个朋友也没有,蒂奇。”
“咱们明天把威尔逊请来吧。”
“蒂奇,看在上帝面上,别老提威尔逊了。我求你,你想个办法吧。”
“当然我要想办法。你只要耐心等几天,亲爱的,这种事需要时间。”
“你预备怎么办呢,蒂奇?”
“我有的是办法,亲爱的。”他有些疲倦地说(这一天经历了多少事啊),“只是得让它们酝酿酝酿。”
“告诉我一个办法。只告诉我一个。”
斯考比凝视着墙上的蜥蜴,蜥蜴猛地向前一扑,斯考比的目光也随着它移动了一下。他从自己的杜松子酒里捡出一个飞蚁的翅膀,又端起酒杯来。他在想:我不拿那一百镑钱,真是个傻瓜。我白白把信毁了。我冒着风险。我还不如……露易丝说:“我早就知道了,你并不爱我。”她的语调很平静。这种平静他是知道的——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到达了风暴平静的中心:在这个区域里,到了这个时间,他们就开始互相说实话了。实话,他想,对于任何人从来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它只是数学家和哲学家追逐的一个记号。在人同人的关系中,仁慈和谎言抵得过一千句实话。他总是拼命记住他说过的谎话,虽然他从来就知道这种努力是白费力气的。“别胡说了,亲爱的。如果我不爱你,你说我爱谁呢?”
“你谁也不爱。”
“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待你这么坏?”他想弹奏一个轻快的调子,可是那声音却空空洞洞地折回到他的耳朵里。
“那是你的良心,”她悲哀地说,“你的责任感。自从凯瑟琳死了以后,你就从来没有爱过谁。”
“当然了,除了我自己。你总是说我爱我自己。”
“不,我想你也不爱自己。”
他用回避的战术保卫着自己,在这个风暴的中心地区他是没有能力说出抚慰人的谎话的。“我一直在努力使你幸福。我为这个竭尽全力。”
“蒂奇,你连一声爱我也不肯说。说吧,就说一声。”
他从杜松子酒上面悲伤地望着她,望着自己失败的明显的标记:她的皮肤因为长期服用阿的平而微微发黄,眼睛被泪水泡得红肿不堪。没有人能够保证永久的爱情,但是十四年前在伊灵[25],在花边同蜡烛中举行的只有少数人参加的那场可怕的典雅的婚礼上,他曾默默发誓,至少要使她得到幸福。“蒂奇,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人了,而你却什么——几乎什么都有了。”蜥蜴一下子窜到墙的另一边,又停歇下来,鳄鱼似的小嘴巴里衔着一只扑灯蛾的翅膀。飞蚁撞击着电灯泡,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可是你却想离开我。”他用谴责的语气说。
“是的,”她说,“我知道你也不幸福。我不在这里,你就会得到宁静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她的观察的精确性。他什么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宁静。所谓什么都有,指的是他的工作,指的是在他那间空荡荡的小办公室里的例行公事和在他喜爱的地方的时序更迭。多少次人们因为他的刻板的工作和微薄的薪金而对他表示同情啊,可是更了解他的是露易丝。如果他重新变得年轻,他要选择的仍然会是这样一种生活,只不过这次他不会再期待任何别的人和他共度这种生活,和他共享浴盆边上的老鼠、墙上的蜥蜴、清晨一点钟旋风吹开的窗户和日落时红土路上最后一丝粉红的光线罢了。
“你胡说些什么,亲爱的?”他说,又掺兑了一杯杜松子酒,把那永远逃不脱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他脑袋上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不幸已经按照它无法变更的程序铺展开——首先是她的痛苦和他费尽心机不把事情挑明,接着是她心平气和地把一些最好用谎言遮饰起来的老实话讲出来,最后他失去了控制力,像对待仇敌似的也把实话投掷到她身上。每逢到了这一阶段,他就瑟瑟发抖地擎着一杯苦味酒,吼叫着对她讲出了实话:“是你不给我宁静。”他准知道下面跟随的是什么:和解和不费力就说出的谎话。这场戏总要演到这里才算终场,只等着在下一次争吵时这一切再周而复始,重新演出。
“这就是我说的,”她说,“如果我走了你就有宁静了。”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气愤地责备她说,“宁静意味着什么。”听他那语气,倒仿佛她贬低了他心爱的一个女人似的。因为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梦想着的都是宁静。有一次在睡梦里,宁静有如月亮的晶莹洁白的宽大肩膀一样爬上他的窗口,像一座冰山似的出现在他面前,给人以宇宙毁灭前北极地带的凛冽、森严的感觉。白天他把办公室锁起来,争取同宁静厮守一刻,他弓着腰坐在生锈的手铐下面翻看警察分局送来的报告。在他看来,宁静是语言中最美丽的词藻。我将我的宁静赐给你,我将我的宁静留给你。噢,上帝的羔羊,你把世界上的罪恶带走,把你自己的宁静给了我们。在弥撒的时候他用手指按着眼睛,竭力不让期望的泪水涌出来。
露易丝用过去的温柔语调说:“可怜的爱人,你希望我也同凯瑟琳一样死掉。你想一个人生活。”
他故作执拗地说:“我想你能够幸福。”
她显得非常疲倦地说:“再说一次你爱我吧。我的心头会好受一些。”他们这场戏已经演完了,他们已经从争吵里走了出来。他开始非常冷静地、心平气和地想,这次还不错:我们俩今天夜里都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说:“当然我爱你,亲爱的。我会把船票的事办好的。你会看到的。”
即使他能够预见到一切要发生的事,他仍然会这样许诺她的。他心中从来就有准备,要承担自己行动的一切后果,而且自从他暗自发誓要使她幸福以后,朦胧中他一直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步。绝境是给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到的目的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人说,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但这种罪是一个堕落的或邪恶的人永远不会犯的。这种人永远怀着希望,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彻底失败了,因而落到沮丧、绝望的冰点。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明知道自己受到永世的惩罚却仍有力量永远背负着这一重担。
第二部
【第一章】
一
威尔逊在贝德福德旅馆里愁眉苦脸地站在床旁边,打量着他的缠腰布,这块缠腰布皱皱巴巴地在床上半盘半摊着,像一条发怒的蛇。旅馆的这个小房间,由于威尔逊同缠腰布进行的一场搏斗,变得更加热不可耐了。隔着一道墙他可以听到哈里斯一天中第五次刷牙。哈里斯非常迷信口腔卫生。“在这个鬼地方只有饭前饭后刷一次牙才能使身体不垮。”他常常在喝橘子汁的时候抬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苍白的面孔这样说。这时他正在漱口,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水管子在跑水。
威尔逊在床沿上坐下休息了一会儿。为了让屋子里透一点儿凉风,他让门敞开着。他可以从屋子里望到过道对面的浴室。那个裹着头巾的印度人正衣冠齐整地在浴盆边上坐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威尔逊,鞠了一躬。“只费您一分钟,先生,”他大声说,“如果您肯过来一下的话……”威尔逊赌气地把门关上。他再一次试着把缠腰布缠到身上。
他曾经看过一场电影——是不是《孟加拉枪骑兵》[26]?——在这部影片里缠腰布简直驯服得出奇。一个裹着头巾的土著拿着卷成一卷的缠腰布,一个衣着整洁、一尘不染的军官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身子,于是缠腰布便干净利落地紧紧缠在他的腰上。另一个仆人站在旁边端着冰镇的饮料,一把蒲葵扇在他身后轻轻摇动。看来这些事在印度是能够处理得很好的。虽然如此,经过又一次努力,威尔逊到底还是把这个劳什子缠在腰上了。缠得太紧了一些,而且满是皱褶,此外,塞进去的地方也太靠前,上衣遮挡不住。他从一面残破的镜子里悲哀地打量着自己的身影。有人在门外面敲了敲。
“谁?”威尔逊喊道,有一刹那他想的是那个印度人竟厚着脸皮追过来了……但是等门打开以后,他才发现是哈里斯;印度人仍然在过道对面的浴室里坐着倒弄他的一沓推荐信。
“出去吗,老兄?”哈里斯有些失望地问道。
“可不是。”
“今天晚上好像谁都要到外面去。看来整个饭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接着,他又沮丧地添了一句,“而且今天晚上又轮到吃咖喱饭。”
“不错,是咖喱饭。我吃不着了,真可惜。”
“你还没有连着吃两年呢,老兄,每星期四晚上一次。”他看了看威尔逊腰上的那块布,“你缠得不对,老兄。”
“我知道。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从来不裹这个。凡是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玩意儿对肠胃不好。有人说缠腰布能吸汗,可是我出汗的地方偏偏不在那里,老兄。我倒宁愿系吊裤带,只不过橡皮筋坏得太快,所以我觉得最好系皮带。我不是势利眼。你到哪儿去吃饭,老兄?”
“到塔利特家。”
“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昨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结账,请我去他家吃晚饭。”
“你到叙利亚人家吃饭用不着穿礼服,老兄。把它解下来吧。”
“你敢肯定吗?”
“当然了,听我的话没错儿。完全用不着。”他又接着说,“你会好好地吃一顿,但是对那些甜食可要小心一点儿。生命的代价就是永远小心谨慎。我倒想知道,他有求于你的是什么。”威尔逊一边听哈里斯闲聊,一边把缠腰布解下来。威尔逊是一个很会听人讲话的人,他的脑子好像一个筛子,没有用的东西整天从那里面漏下来。他穿着衬裤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你吃鱼要小心着点儿,我从来不敢碰鱼。”——但是哈里斯的话在他脑子里什么也没留下。他一边把白色的卡其裤拉到光滑的膝盖上,一边默诵着:
可怜的小精灵
只因一时疏忽,就被囚禁
在坟墓一般的躯壳中。
他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每到吃饭以前他的肚子总要这样响一阵。
从你那里,他只希望得到,
为了他的效劳和他的苦恼,
今天——一个笑脸,明日——一首诗歌。[27]
威尔逊对着镜子凝视着,用手指摸了摸自己那过于光滑的皮肤。镜子里的面孔也瞪着眼睛回望着他,一张白里透红的、健康的、胖乎乎而又毫无希望的面孔。哈里斯继续兴高采烈地讲下去:“有一次我对斯考比说……”这几个字凝结在一起,在威尔逊的嗓子里卡住了,他于是把自己思忖的事大声念叨出来:“真奇怪,他怎么会同她结婚。”
“我们大家都奇怪,老兄。斯考比人很不错。”
“她太好了,斯考比配不上。”
“你是说露易丝吗?”哈里斯惊奇地喊道。
“当然了。我还能说谁?”
“真是各有所好。你就大胆地干吧,老兄,准能上手。”
“我得走了。”
“吃甜食要小心着点儿。”哈里斯又来了一股劲,继续谈下去,“天晓得,与其吃星期四的咖喱,我倒宁愿尝尝理应小心提防的东西。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是的。”
他们走到外边过道上,走进印度人的视线里。“早晚你得让他算一次命,老兄,”哈里斯说,“哪个人都得让他算一次。不让他算一次命,他是永远不叫你清静的。”
“我不相信占卜算命这类玩意儿。”威尔逊扯了一个谎。
“我也不信,但是他很有两下子。我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他就给我算了。他告诉我,我在这个地方至少得待两年半的时间。我当时认为过一年半就能够休假了,现在我算明白了。”印度人带着胜利的神色从浴室里看着他们。他开口说:“我有一封农业厅主任的信,还有一封地区专员的。”
“好吧,”威尔逊说,“给我算一卦吧,可是要快一点儿。”
“我看我还是先走吧,老兄,省得我把秘密听了去。”
“我不怕。”威尔逊说。
“您坐在浴盆边上好吗,先生?”印度人很客气地邀请威尔逊坐下,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您这只手可真令人感兴趣,先生。”他把威尔逊的这只手掂了掂,不太令人信服地说。
“你要多少钱?”
“根据顾客的官级,先生。像您这样的官,我得要十先令,先生。”
“太贵了点儿。”
“级别低的是五先令。”
“我是属于五先令那一级的。”威尔逊说。
“噢,您不是,先生。农业厅主任给了我一镑。”
“我不过是个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