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喜欢看书吗?”露易丝问。斯考比意识到她会好好看待这个可怜虫,不觉放了心。露易丝的态度总是让人捉摸不定,就像扔硬币猜正反一样,有的时候她也可能成为开普区的最势利的一个。斯考比猜想,或许她认为现在已经没有资格看不起别人了,不禁心里又一阵发酸。任何一张不“知情”的面孔对她来说都是个救星。
“嗯,”威尔逊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一边拼命揪自己稀疏的小胡子,“嗯……”看起来他好像正在鼓足勇气准备坦白一件隐私,或者是回避一件大事。
“侦探小说?”露易丝问。
“侦探小说我也看,”威尔逊局促不安地说,“某一类侦探小说。”
“就我个人来说,”露易丝说,“我喜欢的是诗。”
“诗,”威尔逊说,“是的。”他不太情愿地把手指从胡须上撤回来。从他那像小狗似的流露着感激和希望的神色里,斯考比看到了某种使自己高兴的东西。斯考比想:我真的替她找到了一个朋友吗?
“我自己也喜欢诗。”威尔逊说。
斯考比慢慢地向酒吧间挪动脚步,他的心头又一次撂下一个重担。这个晚上不会出问题了,她会高高兴兴地回家,高高兴兴地上床。一夜之间情绪是不会变化的,她的这种好心情会保持下去,直到他离家上班。他可以睡个安心觉……
他看见自己手下的几个警官正围坐在酒吧间里。弗莱塞尔在那里,托德也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个不久前刚从巴勒斯坦调来的人,这个人有一个奇怪的姓——西姆布勒利格。斯考比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走进去。这些人在里面喝酒、谈话,玩得很高兴,他们一定不乐意有一个长官坐在他们当中。“脸皮厚得不像话。”托德正在说。他们可能正在议论可怜的威尔逊。但是正当他要迈步走开的时候,弗莱塞尔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这次算受到报应了。女诗人露易丝可把他整苦了。”西姆布勒利格从嗓子眼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杜松子酒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形成一个气泡。
斯考比很快地走回休息厅。他冲到一张扶手椅前,坐了下来,定了定神。他眼前的东西跳动着重新聚到焦点上,但是汗珠却流进了他的右眼。他擦拭汗水的手指像醉汉的手指一样抖个不停。他告诉自己说:要小心,这里的气氛可不适宜动感情。在这种气氛里一个人可以卑鄙、恶毒、势利,但是爱或恨,哪怕只有一点点儿,也会使一个人发疯。他记起,鲍尔斯因为在一次酒会上打了总督的副官一拳,被送回国去,而传教士麦金则落到奇斯尔赫斯特[16]的一家疯人院里。
“天气实在太热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旁边坐着一个人,就开口说。
“你的脸色很不好,斯考比。喝点儿什么吧。”
“不,谢谢你。我还得开车去巡查一下呢。”
书架旁边,露易丝正高高兴兴地同威尔逊谈着什么,但是斯考比却感到世界上恶毒同势利已经像饿狼似的把她包围起来了。他们甚至不允许她享受一下看书的乐趣,他想;他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走近了一些,他听到她像善心肠太太[17]似的亲切地说:“哪天你一定得到我们家来吃饭。我有许多书,可能你会感兴趣。”
“我很愿意来。”威尔逊说。
“只要给我们打一个电话就成,不特意为你准备什么。”
斯考比想:他们这些人居然敢讥笑人,他们自己又有什么高明的地方呢?讲到露易丝身上的缺点,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那种对陌生人的庇护使他多少次从心坎里发冷啊!她说的每一句让别人产生隔阂的话,用的每一个得罪人的语调,他完全知道。有时候他真想像一个母亲教训自己女儿那样劝诫她一下——别穿那件衣服,别再说那样的话,但是到头来他还是不得不保持缄默,尽管他预见到她将因为失去朋友心里万分痛苦。最使他难受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同事都对自己表现出多余的亲切,仿佛对他心存怜悯似的。他真想大声减叫:你们有什么权利批评她呀?她是我造成的。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我一手造成的。她过去不是这样的。
他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亲爱的,我要去巡查了。”
“到时候了吗?”
“我怕已经到了。”
“我留在这儿,亲爱的。哈里法克斯太太会用车子送我回去。”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什么?一道去巡查?上次和你一起去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你跟我一起去。”他拿起她的一只手,吻了一下:这是一个挑衅。他在向所有在俱乐部的人宣布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他爱他的妻子,他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但是见到他这个姿态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哈里法克斯太太忙着摆弄书,瑞兹早已离开了这里,布里格斯托克在酒吧间,菲娄威斯忙着同卡索尔太太谈话,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威尔逊外,谁也没有看到。
露易丝说:“我下次再同你去吧,亲爱的。哈里法克斯太太刚刚说好把威尔逊送回去,路上从咱们家过一下。有一本书我要借给他。”
斯考比心里非常感激威尔逊。“这太好了,”他说,“太好了。但是你要在我家待一会儿,喝杯酒,等着我回来。我送你回贝德福德旅馆。我不会回来得太晚。”他把一只手放在威尔逊的肩膀上,暗中祷告着:别叫她对他过分施恩体恤吧;别叫她太不近人情;至少让她保住这个朋友吧。“我现在不向你道晚安,”他说,“我等着回家再见到你。”
“你太好了,先生。”
“别称呼我先生。你又不在警察局工作,威尔逊,这你该庆幸自己的运气好。”
五
斯考比回到家里比他预料的晚了一些,他在外面耽搁是因为遇到了尤塞夫。在下山的半路途中他发现尤塞夫的汽车在路边抛了锚,尤塞夫静静地在汽车后座上睡大觉。斯考比汽车的灯光照亮了一张面团似的大脸和耷拉到额头上的一绺白头发,刚刚照到他的裹着白色斜纹布紧身裤的大腿根。他的衬衫领口敞开着,几根黑色的胸毛缠结在扣子上。
“要我帮忙吗?”斯考比不太高兴地问道。尤塞夫睁开了眼睛,他的兄弟,一位牙科医生给他镶的一口金牙像手电筒似的倏地闪出了亮光。斯考比想,如果这时候菲娄威斯开车经过这里,又会流传开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故事啊!副专员同商店老板尤塞夫深更半夜秘密会面。帮一个叙利亚人的忙,其危险程度只比接受一个叙利亚人帮忙轻一个级别。
“啊,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说,“患难之交才是知交。”
“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我们已经在这里抛锚半个小时了,”尤塞夫说,“过去了好几辆车。我一直在想,救人急难的撒玛利亚人[18]什么时候才能来呀。”
“我没有多余的汽油可以浇灌你的伤口,尤塞夫。”
“哈,斯考比少校,那没关系,但是假如你肯让我搭你的车到市里……”
尤塞夫坐进莫里斯汽车,一条粗壮的大腿紧靠在制动器的控制杆上。
“你的小厮最好坐到后边来。”
“让他在这儿待着吧,”尤塞夫说,“假如他知道要想回家睡觉的唯一方法是把车修理好,他就会这么做了。”他把两只肥胖的大手搭在膝头上,接着说,“你有一辆很不错的汽车,斯考比少校。你为它少说也花了四百镑。”
“一百五十镑。”斯考比说。
“我愿意出四百镑。”
“我不想卖,尤塞夫。我上哪儿去再弄一辆呢?”
“不是现在,也许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
“我不准备离开这里。”
“噢,我听说你要辞职了,斯考比少校。”
“没有。”
“我们生意人听到的事很多——但都是没根没据的闲话。”
“生意怎么样?”
“噢,不坏。也不太好。”
“我听到的是自从打起仗来你发了几笔财。当然也是无根无据的闲话。”
“怎么说呢,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沙尔普镇的那家店搞得不坏,因为有我在那里照看着。我在麦考利街的那家也搞得不坏,因为有我妹妹在那里。可是德班街和邦德街的两家店就非常糟。我一直在受人欺骗。我同我所有的老乡一样,不会读也不会写,处处受人骗。”
“听人闲扯说,你脑子里有一本账,你几家店有什么存货,你记得一清二楚。”
尤塞夫呵呵笑起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的记性不错。但是为了这个我夜里睡不着觉,斯考比少校。除非拼命灌威士忌,否则德班街、邦德街和麦考利街的事就老在我脑子里转。”
“现在我把你送到哪条街去?”
“噢,现在我回家去睡觉,斯考比校。我的家在沙尔普镇,假如不麻烦你的话。你愿意不愿意进来喝一点点儿威士忌?”
“对不起。我现在在值勤,尤塞夫。”
“你太好了,斯考比少校,让我搭你的车。你能不能让我送给斯考比太太一匹丝绸表示我的一点儿谢意?”
“这正是我不想见到的,尤塞夫。”
“是的,是的,我懂。真让人为难啊,这些流言蜚语。就因为有一些像塔利特这样的叙利亚人。”
“你希望塔利特别在这儿碍你的事,对不对,尤塞夫?”
“对,斯考比少校。这样对我有好处,可是对你同样也有好处。”
“你去年是不是卖给他一些假钻石?”
“噢,斯考比少校,你真的相信我会用这种法子占别人的便宜吗?有好几个叙利亚人为了这些钻石吃了大亏,斯考比少校。假如这样欺骗自己的老乡,也就太没有廉耻了。”
“他们根本不该买钻石,这是违法的事。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人胆子很大,居然到警察局来告状。”
“他们是些无知的人,一些可怜虫。”
“你可不像他们那么无知,是不是,尤塞夫?”
“假如你问我的话,斯考比少校,我要告诉你,最无知的是塔利特,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瞎说什么我卖给他钻石呢?”
斯考比的汽车开得很慢。街道不平坦,行人很多。细瘦的黑色躯体像长腿蜘蛛一样在昏黄的车灯前面穿来穿去。“米荒还要持续多久啊,尤塞夫?”
“这件事你知道得同我一样清楚,斯考比少校。”
“我知道那些可怜虫按照官定价格是买不到大米的。”
“我听说,斯考比少校,他们得不到免费配给的那一份,除非他们在大门口给督察塞一点儿腰包。”
尤塞夫说的是实情。在这块殖民地里,每逢有人对一件事提出谴责,总有人提出另一种谴责堵住第一个人的嘴,总能在另外一个地方找到一件性质更恶劣的丑事指点给别人看。市政厅的那些造谣专家在某一方面倒也是有用的——他们不断地提醒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这倒也不错,总比自鸣得意好一些。斯考比一边扭转汽车方向盘,避开路上的一只死狗,一边暗自思索: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啊?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性还没有来得及伪装起来?这里还从来没有人能够谈论起要在人世建立天堂的事情。天堂仍然一成不变地停留在它本应所在的地方,停在死亡的彼岸;而在这一边,猖獗泛滥的则是别处人们早已巧妙地遮饰起来的不公正、残忍和卑鄙龌龊。在这个地方,你几乎可以像上帝那样爱人类——明知道他们有罪仍然爱他们,你不喜欢做作的姿态、漂亮的衣服和弄虚作假的情趣。他突然对尤塞夫涌起一股感情,他说:“两件坏事永远不能互相抵消,变成一件好事。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脚踢在你的胖屁股上,尤塞夫。”
“也许会的,斯考比少校,或者我们俩也可能交上朋友。我在这世上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个。”
他们在尤塞夫的沙尔普镇住宅前停下来,尤塞夫的管家拿着手电筒跑出来给尤塞夫照路。“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说,“如果能请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该多么快乐啊。我想我能帮你很多忙。我是很爱国的,斯考比少校。”
“是不是因为你爱国才囤积棉花,等着维希政府打进来?那时候棉花可比英镑值钱多了。”
“希望号明天早晨进港,是不是?”
“可能。”
“在那么大的一艘轮船上搜查钻石真是白白浪费时间,除非你事前准确知道钻石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当轮船回到安哥拉后,一个海员就会打报告,说你都搜查了什么地方。你得把货舱里的食糖翻遍;你得搜查厨房里盛猪油的铁罐,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过德鲁斯队长,可以把一颗钻石加热,投进一听猪油罐里面。当然了,还有客舱、通气孔和衣物柜,一支支牙膏管。你想有一天你会搜寻到一小颗钻石吗?”
“不会。”
“我想也不会。”
六
包装箱堆积成一座座的木头金字塔,在这些金字塔的每一个角上都点着一盏煤油灯。隔着一片黑魆魆的沉滞的海水,他刚刚能分辨出海军补给船——一艘久已废弃不用的客轮——模糊的轮廓。人们都说这艘船停泊在由空威士忌酒瓶堆成的礁石上。斯考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呼吸着海水的腥咸气味。整个商船队停泊的地方离他还不到半英里远,但是他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补给船狭长的影子和星星点点的几盏红色灯火,仿佛一条街升起在半空一样。除了海浪拍击着防波堤的汩汩声外,他听不到海里有任何声响。这个地方对他总有一股魔力,他在这里,在这奇异的大陆的最边缘上,保有自己的一个立足点。
不知在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两只老鼠吱吱地打起架来。这些水老鼠个头有兔子那么大,本地人管它们叫“小猪”,喜欢烤着吃。这个名字把它们同“码头耗子”区别开来,后者实际上指的是人,不是真的老鼠。斯考比沿着一条轻便铁轨向市场的方向走去。在一所货栈的拐角他碰上了两名警察。
“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没有,长官。”
“是从这条道走过来的吗?”
“是的,长官,我们刚刚从那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