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昏的时候这里很美。”斯考比含混地回答。
“你知道市政厅里那些人最近在讲什么故事攻击你吗?”
“是不是说叙利亚人用钱收买我?”
“他们还没有到这个地步,那是下一阶段的事。不,他们是说你同黑人姑娘睡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斯考比,你应该同他们中的哪个人的老婆调调情。你没有这样做,他们感到受了侮辱。”
“也许我倒真该同一个黑人姑娘睡睡觉。这样,他们就用不着去捏造什么了。”
“你的前任同几十个女人睡过觉,”专员说,“但是谁也没有认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们给他编造的是另外的事。他们说他偷偷地喝酒,这样他们自己就可以厚着脸皮公开酗酒了。这是一群怎样的混账东西啊,斯考比。”
“殖民厅副厅长人并不坏。”
“是的,这个人还可以。”专员笑了起来,“你是个可怕的人物,斯考比,正直者斯考比。”
斯考比又从过道走回去。那个黑人姑娘坐在一个幽暗的地方,光着两只脚丫儿,两只脚并排摆着,好像博物馆里陈列着的模压品,同她的漂亮的棉布衫一点儿也不相配。“你是威尔贝弗斯小姐吗?”斯考比问道。
“是的,长官。”
“你不住在这里,是不是?”
“不,我住在沙尔普镇,长官。”
“好,你进来吧。”他带着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子旁边坐下。桌子上没有铅笔,他拉开了抽屉。抽屉里积累了不少物件:信件、橡皮、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但是找不到铅笔。“你遇到什么麻烦的事了,威尔贝弗斯小姐?”他的眼睛看到一群穿着游泳衣的人在梅得里海滨拍的照片:他自己的妻子,殖民厅厅长的妻子,教育厅主任举着一个看上去像是死鱼的东西,殖民厅会计的妻子。这些人裸露出来的大片白肉,使他们看上去像一群白化病患者,所有的人都咧着大嘴乐呵呵地笑着。
那个女孩子说:“我的女房东——她昨天晚上闯进我的房子。她在天黑的时候走进来,把所有的隔断都拆了,还把我的箱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偷走了。”
“你那儿有许多房客吗?”
“只有三个,长官。”
他完全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房客每周出五先令租下一间木板房,安上几扇隔断,再把隔开的所谓住屋分租出去,一间收半克朗[10]的房租,这样他自己就成了二房东。每间小屋都摆着一个盒子,装着哪个房东给的或者从房东那里偷来的一小件瓷器和玻璃杯。此外,屋子里还有一张用旧包装箱搭的简易床和一盏煤油灯,这种灯的玻璃罩寿命不长,没有灯罩的小火焰随时都可能把溢出来的煤油点着,火舌卷到三合板隔断上,引起一场又一场的火灾。有的时候女房东会闯进她租出的房子里来,把这些危险的隔断拆掉;有的时候她还会把她房客的煤油灯偷偷拿走,于是这一小小的涟漪便扩散开,引起越来越多的偷窃煤油灯案件,最后也波及到白人居住区去,成为白人在俱乐部里谈论的话题。“你就是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也看不住一盏煤油灯。”
“你的女房东,”斯考比用呵斥的语调说,“她说你总是惹麻烦,你的房客太多,煤油灯太多。”
“不是的,长官。不是为了煤油灯的事。”
“女人的事,嗯?你是个坏女人?”
“不是的,长官。”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不去找沙尔普镇的拉敏纳班长去?”
“他是我房东的兄弟,长官。”
“你房东的兄弟,是吗?同父同母的?”
“不,长官。同父的。”
这场谈话就像神父同助祭者之间进行的一套宗教仪式。他知道得很清楚,当他派手下哪个人去调查这件事的时候,会是什么结果。房东会说她早就同房客说了,要把所有的隔断拆掉,因为她说了话没用,所以只好亲自出马。她还会咬定说,屋子里从来没有什么装瓷器的盒子。班长将会证实她的话。而班长本人,人们还会发现,并不是女房东的兄弟,但是同她还是沾一点儿亲——或许是某种不太体面的亲属关系。贿赂——人们客气地称之为腰包——将传过来、递过去,于是一时煞有介事的愤慨和怒气都逐渐平息下去。隔断又重新搭起来了,盒子的事也没有人再提,有几个警察手头会多了一两个先令。斯考比刚刚到警察局的时候,曾经不遗余力地投入这种调查工作,而且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偏袒一方。他总是维护他相信是贫穷的、无辜的房客,反对有钱的、违法的房产主。但是不久他就发现,犯罪也好,无辜也好,同财富一样,都是相对的。受害的房客结果被发现也是阔绰的资本家,租一间屋子,不但自己分文不出,而且一个星期还能赚取五先令的利润。从此以后,他总是设法从源头杜绝这类案件。他尽力说服原告,向她指出审理这个案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无疑要花费她的时间与金钱,有时候他甚至干脆拒绝受理这种案件。他这种不作为的态度招致的后果是,汽车窗户被人投掷石块,轮胎被割破,并且得到了一个“坏家伙”的绰号,在一次愁惨的长途巡查中,走到哪里被人叫到哪里。在潮湿、燠热的煎熬里,他一直为这件事苦恼着。他不能淡然处之。这时他已经开始期望得到这些人的信任和感情了。就在那一年,他患了黑水热病,几乎使他不得不退职。
那个女孩子耐心地等着他作出决定。在需要耐心的时候,这些人具有无限的忍耐力——正像一旦急躁能给他们带来好处时,他们也会急躁得把一切礼规抛在脑后一样。他们会在一个白人的后院里静静地坐一整天,为了向他要一个他无权给予的东西。他们也会尖叫、谩骂,甚至动武,为了在商店里抢在自己的邻居前边购买什么。他心里想:她是多么美啊!想起来也真奇怪,如果在十五年前他就不会注意到她的美丽——小小的高耸的乳房、纤细的手腕、显示青春的翘起的臀部,在她的同族人中间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一个黑人女孩而已。在那些日子里他认为他的妻子很美丽。白色的皮肤那时候还没有让他联想到白化病患者。可怜的露易丝。他说:“把这个字条拿给坐在办公桌前的巡佐。”
“谢谢您,长官。”
“不用谢了。”他脸上浮起了笑容,“你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他望着她走出自己的昏暗的办公室,好像望着白白浪费掉的十五年生命。
三
在争夺住房的无尽无休的战斗中,斯考比因为失算打了一个败仗。在他最后一次休假期间,他在欧洲人住宅区开普区的一栋房子被一个姓菲娄威斯的高级卫生督察占去;休假回来,他发现自己的家被搬到山下平地上,原来为一个叙利亚商人盖的一栋四四方方的两层楼住房里。这块地原来是沼泽,只要雨季开始,就又变成一片汪洋。从窗户里,越过一排克里奥尔人[11]的住家,可以望到大海;在公路的那边,大卡车在运输部队的停车场里一刻不停地来回倒车,秃鹫像饲养驯熟的火鸡似的在团队的垃圾堆上悠闲踱步。在他住房后面的小山冈上,开普区的一栋栋单层住房笼罩在低垂的云层里。这些住房里的柜橱需要终日点着煤油灯,靴子很快就发了霉;尽管如此,这些房子还是斯考比这一等级的人的住宅。女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骄傲自夸而生活,夸耀自己,夸耀自己的丈夫,夸耀住房环境,但是,在斯考比看来,她们很少为一些看不到的事情感到骄傲。
“露易丝,”他喊道,“露易丝。”本来没有什么理由要喊她,如果不在起居间,除了卧室她就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厨房只是后院里对着后门搭起的一间棚子),但是回家后喊她的名字是他的习惯,是他过去在充满思念和爱情的日子里养成的习惯。他越不需要露易丝,就越加感到有责任关心她的幸福。他喊她的名字时,就像克努特[12]不想让潮水到来而喊叫一样——斯考比惧怕的潮水是露易丝的忧郁和失望。
在过去的日子里,露易丝总是回应他,但是她同他不一样,并不执着于习惯——也不爱装假,他有时这样对自己说道。她从不叫怜悯与体贴支配自己,如果没有这样一种感情,她从不假装有这种感情。而且,她同那些小动物一样,偶然有点儿什么病痛,就会痛苦得受不了,但是她也同小动物一样,会一下子又突然好转过来。当斯考比发现她躺在卧室里蚊帐下面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一只小狗或小猫,看起来,她好像就剩一口气儿没断了。她的头发乱成一团,眼睛紧闭着。他像一个到了外国领土上的间谍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现在确实是站在异国的领域里。如果家对斯考比意味着各种什物逐渐减少,直到剩下少得不能再少的几件牢固、熟悉、不再改变的什物,那么家对露易丝就意味着永远不停的积累。化妆台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照片——他穿着上次大战军官制服的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现在看起来已经很不顺眼了;露易丝当时认作是自己好友的高等法院法官的妻子;他们三年前在英国一所学校里死去的独生女儿——一个披着第一次领圣体的白纱衣的九岁小女孩的虔敬的小脸。此外就是露易丝本人的数不过来的照片了:同一群群女护士合拍的、在梅德利海滨参加欢迎舰队司令集会的、在约克郡荒原同泰德·布罗姆利夫妇的合照……看来她好像正在积累证据,证明她也同别人一样,有无数朋友。斯考比透过蚊帐望着她。她的脸泛着阿的平[13]药片的黄象牙颜色;她那一度像罐装蜂蜜般的黄头发,因为汗水浸沤,已经变得粗硬、乌暗。这是她以自己的丑陋引起他爱怜的时刻,每到这样的时刻,他对她的怜悯和责任感,就激化升为爱情。他转身离开这间屋子,这同样也是受怜悯的驱使:即使是一个积怨最深的人,他也不愿意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更不用说露易丝了。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在这座到处是单层住房的市镇里,除了市政厅外,只有他们一家的楼房有室内楼梯;露易丝在上面铺上地毯,沿墙挂着许多画,尽一切力量把楼梯装点成一笔值得骄傲的财富)。起居间里有一个摆满露易丝藏书的书架、几块铺在地板上的小地毯、一个尼日利亚土著人的面具和更多的照片。书架上的书需要每天拂拭一遍才不长霉。一个食品橱为了防止蚂蚁爬上来,四脚浸在装满水的搪瓷碗里;露易丝用花帘子把食品橱挡起来,可是遮掩得不很成功。男仆正在摆一个人用餐的餐具。
这个仆人身体矮壮,生着一张丑陋却讨人喜欢的扁阔的面孔。他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两只脚丫儿啪啦啪啦的像两只空手套。
“太太怎么了?”斯考比问。
“肚子痛。”阿里说。
斯考比从书架上取出一本门德语语法书。这本书塞在书架的最下一层,只有在这里,它老旧的、不很干净的封面才不显眼。书架上面几层,一排排摆着露易丝心爱作家的小薄册子——那些已经不很年轻的现代诗人和弗吉尼亚·伍尔夫[14]的小说。斯考比的精神无法集中;天气太热,他的妻子不在跟前给他一种感觉,仿佛屋子里有一个人正在不停地唠叨他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一把叉子落到地板上,他看着阿里偷偷地在袖口上擦了擦;他望着阿里,心头涌起一股深情。他同阿里已经相处了十五年——比他婚后的日子还多一年——使用一个仆人这么久是很少见的。开始的时候,阿里还是一个小厮,以后在斯考比使唤四个仆人的日子里阿里是副管家,现在他当了管家,可却是个光杆司令了。每一次斯考比休假归来,阿里总是带着三四个破衣烂衫的搬运夫在码头上等着料理他的行李。在他度假期间许多人都想把阿里抢走,但是哪次阿里都到码头上等着他——只有一次没有能来,那是他被关到监狱里去了。这里的人不认为坐牢是什么丢脸的事,也不能永远逃避这一关。
“蒂奇。”他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马上站了起来。“蒂奇。”斯考比跑上楼去。
他的妻子已经在蚊帐里坐起来,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纱罩下的一大块带骨头的肉,但是这个残忍的形象只在他的脑子里一闪就被怜悯的感情驱走了。“你觉得好一些了吗,亲爱的?”
露易丝说:“卡索尔太太刚才到家里来了。”
“难怪你要生病了。”斯考比说。
“她同我谈了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他假意摆出一副乐呵呵的笑脸,生活中很多事都是把不愉快推延到下一次,拖延从不会使人受到任何损失。斯考比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如果尽量把事情往后推,也许死亡最终会把一切都从你的手里承接过去。
“她说专员就要退休了,他们把你甩开了。”
“她丈夫说梦话说得太多了。”
“真有这种事吗?”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好几个星期了。这没有什么,亲爱的,真的没有什么。”
露易丝说:“我再也没有脸在俱乐部露面了。”
“不至于糟到这个地步吧!这种事是免不了的,你知道。”
“你会要求辞职,是不是,蒂奇?”
“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做,亲爱的。”
“卡索尔太太站在咱们这一边儿。她气坏了。她说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都在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亲爱的,你没有接受叙利亚商人的贿赂吧?”
“没有,亲爱的。”
“我心里乱成一团,没等弥撒完我就出来了。这些人太卑鄙了,蒂奇。你不能让他们这么欺侮你。你得想到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