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们走了几十码,来到了城里乐队演奏的地点,《古英格兰烤牛肉》的音乐震得窗子直抖。
这座门前立着乐队乐谱架的建筑是卡斯特桥最高级的旅馆,叫做“国王之翼”。主门廊上,一扇宽大的弓形窗外凸到街道上,窗口敞开,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碰杯声和开瓶声。百叶窗也开着,屋内的一切都可以从对面货运办公室前的石阶顶上一览无遗,正因如此,那里聚了一堆无所事事的人。
“我们可能还是要打听一些……关于我们的亲戚亨查德的事儿。”纽森太太小声说,自从来到卡斯特桥,她看起来异常虚弱和焦虑,“我觉得,这里是打听的好地方……只是问问,你明白的,看看他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如果他在这儿的话。不过我觉得他一定在这儿。最好由你来问,伊丽莎白-简。我累得什么事儿都干不动了……先摘下你的面纱吧。”
她在最低的一级台阶上坐下,伊丽莎白-简照她的话站到了那群闲人中间。
“今晚有什么大事儿吗?”女孩儿问,她选中了一位老人,在他旁边站了许久才开口搭讪。
“哦,你肯定是外地人。”老人说,眼睛却还盯着窗户,“那个啊,是给体面人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举办的公开晚宴,是市长办的。没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份儿,不过他们的窗户开着,这样我们就大概能知道里面发生的事儿了。你走到台阶顶上就能看见了。那就是市长亨查德先生,坐在桌子那一头,面朝着你;左右两边坐的都是议员……唉,他们中好多人的出身也不比我现在强多少呢!”
“亨查德!”伊丽莎白-简大吃一惊,不过绝不是在怀疑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的分量。她走上最高的一级台阶。
伊丽莎白-简的母亲低着头,但在老人那句“市长亨查德先生”传到她耳朵里之前,她的注意力就已经莫名其妙地被旅馆窗户里传出来的声音吸引了。她站起来,尽量不表现出过分的急切,快步走到了女儿身边。
旅馆餐厅里的景象——桌子、杯盘以及各色人等,一一展现在她眼前。面朝窗户的尊贵主位上坐着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他身材魁梧,五官大气,声音威严;体格有些粗壮,却难说结实;他容光焕发,肤色接近黝黑,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和头发都又黑又浓密。他不时地因为宾客们的某些话语放声大笑,一张大嘴咧得很开,在吊灯的照耀下,满口三十二颗结实的大白牙露出了二十多颗,这口白牙显然仍是值得炫耀一番的。
陌生人乍一听到那笑声,并不觉得鼓舞人心,或许还是不常听见的好。人们大概可以据此对他的性格作出很多推断,猜想此人应该不会怜悯弱者,但会对权威和力量奉上无限崇拜。发出笑声之人的人格优点——就算他有优点吧,不过也是时有时无——就是他偶尔会有种近乎强迫的慷慨,但他缺乏持久、温和的善意。
苏珊·亨查德的丈夫——至少是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就坐在她们面前。他身形成熟了不少,线条更硬朗了,个性也更突出了;更加自律,也更加深沉了——总之,就是老了。伊丽莎白不像她母亲那样有诸多回忆,只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兴趣望着他;看到找了那么久的亲戚居然拥有这样的社会地位,自然会产生这种情绪。他身着旧式晚礼服,宽阔的前胸露出一大片带着褶边装饰的衬衫;纽扣上镶嵌着宝石,还戴着一条沉甸甸的金链。他右手边摆着三只玻璃酒杯;但让他妻子倍感惊讶的是,两个盛酒用的杯子里竟空空如也,只有第三个杯子——一只平底玻璃杯里装了半杯水。
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穿着灯芯绒短夹克、粗布背心和马裤,裹着褐色皮制绑腿,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碗热乎乎的牛奶麦粥。时间这个魔术师,将很多事都改变了。她看着他,不由得想到从前,内心一阵感慨,顺着台阶退到货运办公室门外的侧柱边上倚靠着,柱子的阴影刚好可以遮住她的面容。她已忘了女儿的存在,直到伊丽莎白-简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妈妈,您看见他了吗?”女孩儿轻声问道。
“看见了,看见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我看见他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让我死了算了。”
“什么……您说什么?”伊丽莎白凑近了一些,在母亲耳边低声说,“您是不是觉得他不太可能善待我们?我倒觉得他看着像个大方的人。他多体面啊,是吧?你看他纽扣上的钻石,多闪亮啊!您真奇怪,居然说他不是在监狱就是在济贫院,要不就是死了!这不是正相反嘛!您为什么这么怕他呢?我一点都不怕他;我要去见他……他顶多也就是说没有我们这样的远房亲戚。”
“我根本不知道……我也说不清该怎么办了。我心情很差。”
“别这样,妈妈,反正我们都到这儿了!您先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再过去看看,多打听一些关于他的事。”
“我觉得我不能见亨查德先生了。他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想见他了。”
“可还是先等一等,考虑一下吧。”
伊丽莎白-简长这么大,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部分原因是她发现自己竟然跟大人物有亲戚关系,得意之情油然而生。她又盯着里面看了起来。年轻一点的客人活跃地一边吃饭一边交谈;而那些岁数大的则满桌子搜寻好吃的,对着盘子闻来嗅去,咕噜咕噜地吃着,好像母猪在撅着鼻子拱橡果吃。这群人似乎只认三种酒——甜酒、雪莉酒和朗姆酒;除了这老三样,几乎没有别的酒。
现在桌上摆了一排镶满雕花的老式酒杯,每一只里都放着一把调羹,杯子里很快就斟满了热过的烈酒,让人不由得担心起那些食物会不会沾染上热腾腾的酒气。不过伊丽莎白-简注意到,尽管高高低低的酒杯被迅速地斟满,却没人往市长的杯子里倒酒;他面前摆着一堆等待着盛装美酒的酒器,却仍旧用平底玻璃杯大口大口地喝水。
“他们不往亨查德先生的酒杯里倒酒呢。”她壮着胆子问刚刚结识的熟人,就是身边那个老头儿。
“啊,是啊;你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吗?酒再诱人,他也不喝;连碰都不碰。对,他在这方面意志很坚定。我听说他过去曾对着福音书[1]发誓,那以后就一直恪守着誓言。所以人们也不强迫他喝酒,都知道那样很不合适,对着福音书发誓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儿。”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也插嘴道:“这个誓言他还得忍多久啊,所罗门·朗威斯?”
“听说还有两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定了这样一个期限,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但据说还有整整两年。这得要多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坚持那么久啊!”
“的确……可是‘希望’能给人带来很大的力量。想到还有二十四个月就可以解脱了,可以喝个痛快,把遭过的罪全都补回来……不用说,这么一想就能坚持下去啦。”
“没错,克里斯托弗·科尼,没错。他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鳏夫,肯定得这么想。”朗威斯说。
“他妻子是什么时候没的?”伊丽莎白问。
“我从没听说过她的事。那是他来卡斯特桥之前的事儿了。”所罗门·朗威斯加重了语气,好像在说,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既然他都对此一无所知,那么所有人就都不必再费心打听亨查德太太的过去了,“可是据我所知,他是个严格的禁酒主义者,他手下的人要是稍微喝过头一点儿,他就决不轻饶,就像上帝对待嬉皮笑脸的犹太人那样[2]。”
“这么说他手下有好多人?”伊丽莎白-简问。
“多着呢!我的好姑娘,他是整个市议会中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这一带村子里相当有分量的人物。小麦、大麦、燕麦、干草还有萝卜和土豆之类的大生意,亨查德没有不涉足的。而且啊,他还要做其他买卖呢;不过他也正是在这方面出了错。他刚到这儿的时候一穷二白,完全是白手起家的;现在却已是整个城镇的支柱了。可是今年他供给买主的粮食却是坏的,地位有些动摇了。杜尔诺瓦荒原上的日出,我已经看了六十九年了,虽然自我给他打工以来,亨查德先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可我还是得说,最近用亨查德的小麦做出来的面包太难吃了,我从来没尝过这么难吃的面包。那些麦子都长芽了,叫麦芽还差不多,面包底下结的那层硬皮厚得跟鞋底似的。”
这时乐队开始演奏另一支曲子,曲终的时候,晚餐结束,演说开始了。夜晚很安静,窗户仍旧开着,在外面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亨查德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他正在讲自己做干草买卖的一段经历,说有一个骗子存心想骗他,最后却被他反将一军。
“哈哈哈!”故事讲到最后,听众们都笑了。气氛很欢快,直到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讲得很不错,可是坏掉的面包该怎么解释?”
这声音是从桌子下首传来的,那儿坐着一群小商贩,他们虽然被邀请来了,可社会地位似乎要低于在座的其他人;这些人看起来揣着自己的想法,所讨论的内容跟桌子上首的人也不太和谐;就好像教堂西端的信徒有时候跟圣坛上的领唱一直合不上拍、对不上调一样[3]。
坏掉的面包这个横插进来的话题倒让屋子外面那些闲人无比心满意足,有几个人还有些幸灾乐祸,于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帮腔道:“嘿!坏掉的面包是怎么回事,市长先生?”他们可不像宴会上的人那样有许多顾虑,又说道:“你最好把这件事讲讲清楚,先生!”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市长不得不出面了。
“没错,我承认麦子坏掉了。”他说,“我跟买我麦子的烘焙师一样,也受骗了。”
“所以说可怜的乡亲们无论怎么着都得把这东西吞下去喽。”窗外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说。
亨查德的脸黑了下来。他表面上泰然自若,脾气却大得很;近二十年前,就是这脾气——再加上点酒劲儿——让他赶走了他的妻子。
“大生意免不了会出现意外,这得请大家谅解。”他说,“别忘了,收这批粮食那会儿,天气比往年都差。不过,我已经在弥补我的失误了。我发现我的生意做得太大了,自己一个人已经打理不过来,所以我登了广告,想找一把好手来当粮食部门的经理。如果我找到了这样一个人,这些错误就不会再犯了……生意会照顾得更好。”
“可是过去的事儿你准备怎么补偿我们?”之前发言的人又问道,看样子像是一个烘焙师或者磨坊主,“你会把那些坏掉的面粉换成好的吗?”
听到这样的话,亨查德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喝了口杯中的水,像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像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生硬地说:
“要是谁能告诉我如何把坏掉的麦子变成好麦子,我倒是很乐意回收。可这是做不到的。”
亨查德不打算再解释了。说完,他坐了下来。
注释:
[1]福音书,以记述耶稣生平与复活事迹为主的文件、书信与书籍;在基督教传统中,福音书通常意指《新约圣经》。(译注)
[2]据圣经记载,犹太人违背上帝的旨意,还陷害耶稣,导致其被钉上十字架,因此上帝对犹太人动怒。(译注)
[3]在传统的教堂中,圣坛一般位于东边,唱诗班席位在圣坛两侧。(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