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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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莫妮卡的成年礼

与一般情况相反,莫妮卡·梅顿工作和生活的布行并不禁止学徒在家里过星期天,反而鼓励他们充分利用周末的假期。这令人称赞的举措无疑是出于对他们健康的考虑。面对店内工作日十三个半小时和周六平均十六个小时的劳作,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姑娘,需要在周日好好呼吸新鲜空气。早饭一过,斯科特公司的老板们就像好好先生一般,赶着店员出门,叮嘱他们熄灯前再回来。对那些不愿享受假日的人,他们则施以善意的责罚,即提供吝啬的饮食(只给白面包和奶酪)。

斯科特布行的经营者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除了坚持周日应该有户外娱乐外,他们对年轻人打烊后的夜生活也不加干涉。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慷慨、放心地为每个人配上大门钥匙。午夜时分的沃尔沃思街空气是多么清新舒爽,为什么要因为恼人的琐事而草草结束闲庭信步呢?

十点以后,莫妮卡常常累得不想出门,而且宿舍里其他五个女孩的聊天也让她提不起兴致。她只想等她们聊完睡觉,自己也好安心入眠。不过一到周日,她倒是乐意实践雇主的提议。如果天气不佳,她就待在薰衣草山的小房间里;天气晴朗时,她则会在伦敦闲逛,这爱好至今也没让她厌烦。

而今天阳光明媚,是她的生日,她正式迈入了二十一岁。不消说,爱丽丝和弗吉尼亚一早就在等她,三姐妹要一起吃饭——围着那张三尺半的小桌。不过下午和晚上必须要留给自己。姐姐们午后数小时的聊天总是令她心情低落,而且晚上她有约会要赴。她兴高采烈地走出那栋丑陋的高大“建筑”,笑意荡漾在嘴角。她身体不太舒服,这没什么奇怪,搭一段公车或许能让她神清气爽。

人们能一眼看出莫妮卡的美貌。她有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从光滑的前额到梨涡浅笑的娇小下巴,每一处都透出优雅和柔美。苍白的脸色让她浓黑的眉毛和明亮深邃的眼眸更加突出,为她原有的气质添了一抹空灵,不过她的双唇常挂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静,美丽的容颜下完全没有藏着傻笑和俗媚。一袭浅蓝的衣裙——虽然廉价却很合身——将她的苗条展露无遗,再加上手套、遮阳伞和乌黑秀发上的一顶雅致小帽,这就形成了一副秀丽的画卷。

肯辛顿公园路有一个马车站。在去那里的路上,她经过了一条寂寥的十字街,一位年轻人突然出现在她身旁。他是在她离开商行不久后出的门,并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他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鼻翼上鼓着一颗红通通的疙瘩,不过长得倒不算难看。他穿着得体——高脚礼帽、条纹大衣和灰色长裤,走起路来足下生风。

“梅顿小姐——”

他鼓起勇气,忐忑不安地追上了莫妮卡。她停住了脚步。

“什么事,布利文先生?”

她的态度冷冰冰的,可那小伙子却对她羞涩和气地笑着。

“今儿的天气多好啊!你要出远门吗?”

他有郊区口音,但并不算粗野,举止也没有沾染商行的浮华。

“嗯,是不近。”莫妮卡放慢了脚步。

“我能陪你走一段吗?”他向她躬了躬身,央求道。

“我要去街尾的车站搭车。”

他们并排走着。莫妮卡面无表情,不过不是生气,而是一副被打扰的神色。

“布利文先生,你今天准备怎么过?”她终于开了口,努力摆出不在意的样子。

“我还真没什么计划。”

“我觉得去河上游那一带挺不错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伊德小姐要去里士满。”

“是吗?”他茫然答道。

“起码她有这个打算——如果她能找到同伴的话。”

“希望她今天过得愉快,”布利文先生谨慎礼貌地说道。

“不过要是她得一个人去,就没什么乐趣可言了。布利文先生,既然你没什么安排,你就不想——?”

提议没有说完,但显然不言自明。

“伊德小姐不会答应我陪她的。”年轻人严肃地说。

“噢,我看会的。她会很高兴的。”

莫妮卡对自己的大胆有些诧异,她随即又说——

“我得和你说再见了。马车来了。”

布利文沮丧地看了眼车来的方向。车里还没有乘客。

“请允许我陪你搭一小段车好吗?”他脱口而出,“我实在不知道今天早晨该怎么打发。”

莫妮卡向司机招手,快步向前。布利文心一横,跟上了她。一会儿工夫,两人双双坐进了车。

“你不介意吧?”看到同伴一脸不悦,年轻人辩解道,“我就是想和你再多待一会。”

“我得请求你不要——”

“我知道我做过头了。不过梅顿小姐,我们难道不能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可恐怕这满足不了你吧。”

“可以——当然会——我会很满足——”

“别说傻话了。你难道不是三番五次地越界吗?”

车停了,一位男性乘客上了车。

“真的很抱歉,”布利文喃喃地说,起驾的马儿让两人在车里摇摇晃晃,“我不想给你带来困扰。想想我的处境吧!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心里头有别人,我必须尊重他的存在。我求你将心比心,不放弃希望是人的本性!”

“我能问你个直白的问题吗?”

“想问我什么问题都行,梅顿小姐。”

“你供得起自己的妻子吗?”

她笑了,面色绯红。布利文变得异常窘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可以,”他回答,声音变得嘶哑,“我现在的薪水是少得可怜。但人人都该有希望啊!”

“你的希望是什么呢,切合实际吗?”莫妮卡不依不饶。她强迫自己冷酷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对方。

“咱们商行机会很多。我可以告诉你好几个成功人士的例子,他们几年前也是从柜员做起的。我可能会晋升成业务员,这样每周至少就能挣三镑。要是能有幸成为采购员,我就能——不是吗,他们能挣好几百镑一年呢——好几百镑啊!”

“那你是想让我寄希望于你那堆远大抱负中的某一个咯?”

“如果我能打动你的话,梅顿小姐。”他的话里有一种痛苦的尊严,可他的声音很是颤抖。明显,这个女孩对他既没有信心,也根本不喜欢他。

“布利文先生,我看你最好还是等到机会真来了的那个时候吧。如果别人在真心鼓励你,倒也无妨。而且这样的人就离你不远。可要是别人看不上你,你这么做就毫无意义了。一个漫长的婚约再加上遥遥无期的等待实在是太辛苦了——哎,如果我是男人,我决不会说服女孩这么做的,我觉得这是错误的,也很残忍。”

莫妮卡的打击很有效。布利文扭过头,愁眉苦脸地呆坐着,一连几分钟一言不发。马车又停了下来,四五个人要上车。

“我得说再见了,梅顿小姐。”他飞快地说道。

她向他伸出手,尴尬地瞄了瞄他,然后同他道了别。

十分钟后,她又恢复了出门前的好心情,再一次对自己微笑起来。的确,清新的空气和户外活动让她的头没那么疼了。如果姐姐们能一吃完饭就放她走该有多好!

是弗吉尼亚给她开的门,她拥抱亲吻了小妹,跟往常一样充满宠爱。

“你起得可真早!可怜的爱丽丝从昨天开始就卧床不起了。她得了重感冒,头痛得厉害。不过今早的情况要好一些。”

爱丽丝背靠枕头坐着,病容惨淡。

“别亲我,宝贝,”她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怕你会染上咽喉炎。你看起来真精神!”

“我看她不太好,”弗吉尼亚纠正道,“不过好像比上次脸色好了点儿。亲爱的莫妮卡,既然爱丽丝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我就代她说吧,祝你永远幸福快乐!收下我们为你准备的这本小书吧,希望它总能给你带来安慰。”

“你们对我真好!”莫妮卡说,她亲了亲弗吉尼亚的嘴唇,又吻了吻爱丽丝发丝稀疏的头顶,“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不要为我花钱,你们永远都不听。多精美的《基督年鉴》啊!我一定会经常读的。”

带着些许内疚,弗吉尼亚从房间的一角拿出一块蛋糕,虽然很小,却新鲜精致。莫妮卡得美美地吃上一口;她的早餐总是寒碜不堪,从沃尔沃思街一路过来也足够让她饿肚子了。

“你们是要想让自己破产吗,傻姑娘们!”

莫妮卡不禁注意到另外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

“我知道了!”她叫了起来,“有好消息是不是?你找到比以前更好的职位了对吗,弗吉?”

“也许会吧。谁知道呢?快,像个乖宝宝一样,把你那块蛋糕吃了!然后我告诉你一件事。”

显然,两人兴奋异常。弗吉尼亚重新拾起了少女时代的步态,她挺直了腰,手也不住地抖动。

“你绝对猜不到我见了谁,”当莫妮卡准备好听她讲话时,她说道,“前几天早上,我们收到了一封来信,让我俩大吃一惊——我是说在拆信前。你猜是谁的——南恩小姐!”

这名字并没有让莫妮卡激动不已。

“你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是吗?”她问。

“确实很久。我根本没指望再跟她联系上。可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了。亲爱的,她真出色!”

弗吉尼亚喋喋不休地谈起有关南恩小姐职业的一切,还有她现在的工作。

“她会是最能帮到我们的朋友。啊,看看她的魄力,她的决心!她知道该怎么对症下药!你要赶快去拜访她。最好今天下午就去。亲爱的,她会让你脱离现在的困境的。她的朋友巴福特小姐会教你打字,让你找到一份工作,这样你就可以轻松愉悦地谋生。她一定会的!”

“可这得花多久?”女孩诧异地问道。

“呃,我看花不了多久。我没有多问细节,准备下次再和她谈。你自己会弄清楚一切的。她还提了别的建议,”弗吉尼亚继续说,并开始不由自主地夸大,“比如怎么能更好地投资我们那笔资产。她实践经验丰富,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精力和人脉简直和男人不分上下。我从没想过哪个女人能像她一样运筹帷幄!”

莫妮卡紧张地问起有关增加收入的计划。

“什么都还没定呢,”姐姐信心满满地笑着回答,“还是先让你过上舒坦安稳的日子吧,这是当务之急。”

听者有些心动,但并未对姐姐提及的变化表现出太多热情。这会儿,她站在窗前,陷入了沉思。爱丽丝打起了瞌睡,尽管昨晚她吃了安定,却一夜未眠。房间里虽然没有阳光,却很燥热,空气因为第三个人的到来变得窒息。

“你想不想去外面散半小时的步?”莫妮卡看弗吉尼亚指了指病人闭合的眼睑,小声提议道,“大家挤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肯定很不健康。”

“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弗吉尼亚轻声回答,“但新鲜空气肯定对你有好处。你不想去趟教堂吗,亲爱的?钟声还没停呢。”

两位姐姐去教堂的时间并不固定,如果周日早晨赶上坏天气,或者她们懒得出门,两人就在家里大声祷告。做礼拜在莫妮卡看来如同磨难。在她最初独闯伦敦的几个月里,她就省去了去教堂里祈祷。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思想解放,只是因为商行的同伴们从来就没动过去教堂的念头,而不经意间,她们的习惯也多少影响了莫妮卡。此刻,她很高兴能借着这个理由,在外面待到饭前再回来。

她本打算骗过姐姐,去克莱芬公园散会步,然后在回来的路上编段一座谁也没去过的教堂里的布道。不过没走多远,良知就涌上了她的心头。难道她要变成一个异常散漫的女孩吗?姐姐们对自己那么爱护关怀,她实在不忍心欺骗她们。和往常一样,她的祈祷书就放在口袋里。她快步向熟悉的教堂走去,就在大门合上前走了进去。

她应该是所有祈祷的人里最机械的那一个。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让她上心。她坐下,起立,跪倒,但看起来心事重重,嘴角偶尔流露出一丝微笑,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谈话。

上周末她有一次奇遇,可以说是自她到伦敦以来生活中的头一抹亮色。她和伊德小姐原本相约乘蒸汽船去河上游。两人说好两点半在巴特西公园的码头碰面。可伊德小姐爽约了,莫妮卡不想浪费游玩的机会,于是独自出了门。

她在里士满上了岸,在那里闲逛了一两个钟头,然后喝了茶,吃了块圆面包。由于回去还太早,她来到河边,坐在一张长椅上歇息。船只来来往往,大部分只载了两个人——划船的青年男子和旁边扶着船弦的姑娘。对一些成双结对的恋人,莫妮卡选择不去看他们,可偶尔划过的一只小船,还是让她目不转睛。她多想像船上的人儿那样,躺在垫子上,和一个周身没有商店气的同伴聊聊天!

独处对她来说似乎有些难捱。可怜的布利文先生一定乐意带她到河上游去游玩。可布利文先生——

她想起了两位姐姐和她们畸零的生活。可怜的人啊,她们已经老了,而且会继续衰老下去,变得越来越凄苦,一成不变地靠那笔宝贵资产的利息挣扎过活——而且刚够糊口。哎!——未来的艰辛让她心如刀割。穷苦的女孩要是从未来到人世就好了。

她自己的未来比她们有指望的多。她知道自己生得美,曾经有男人在街上尾随她,想要认识她。一些同住的女孩也向她投来嫉恨的目光。可她连嫁给一个值得尊敬的伴侣的影子都看不到——更别提会有爱情了!

一周以后,她就要满二十一岁了。在威斯顿时,她的身体还说得过去,可她的体质本来就娇弱,沃尔沃思街的劳作让她濒临早衰。姐姐们的建议很明智。来伦敦是个错误。尽管她习惯严于律己,可要是在威斯顿,机会还是会多些。

她沉思着,甜美的脸庞上浮现出深切的哀愁。这时候,有一个人在她的身旁坐下,也就是说,和她坐在了同一张长椅上。她瞟了一眼,是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不苟言笑,胡须已经灰白。莫妮卡叹了口气。

他好奇地扭过头来。莫非他听到了她的叹气?莫妮卡有些不好意思,挪开了眼睛,良久不敢回望。这时,小船的动静让她无意中把脸朝向了自己沉默的同伴,他也再一次望向她。他开口说话了。他沉稳的面容举止和话语间流露出的善意让她放下了戒心。两人谈起了天,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他有多少岁了?再怎么说也应该不到五十——甚至可能还不到四十。他的谈吐虽然算不上儒雅,但肯定是个有文化的人。穿衣打扮也能看出是位绅士。他的手细瘦多毛,没有一丝辛劳的痕迹,指甲也修剪得十分齐整。可他既没戴手套也没拿手杖,这会是不好的症兆吗?

他的搭讪并没有其它目的,只是为了表示友好,这一点儿也不让人反感,而且说实话,也很有礼貌。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并不经常——会在她身上驻足片刻。在自我介绍之后,他说自己住在赫恩山,一个人驾马车,走了很长一段路。马儿正在吃食,为回伦敦“养精蓄锐”。他夏天经常这么出游,不过一般是在工作日。今早的晴空万里让他实在按捺不住。

终于,他进了一步,向莫妮卡提问。后者没有遮遮掩掩,告诉他自己在一家商行上班,在伦敦有亲戚,今天独自出门只是碰巧而已。

“要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会非常遗憾的。”

他在说这一席话时有些窘迫,双眼盯着地面。莫妮卡只好沉默不语。半小时前,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说出什么让她心神不宁的言语。不过现在她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并没有气恼。

“我们不经意地相遇聊天,然后就要道别,我得承认您很吸引我。下次要想再见您恐怕只能靠运气了吧?如果您是个男人,”他笑了笑,“我肯定会给您我的名片——就是我在很多场合都会发的名片——而且会邀请您来我家做客。”

他边说边拿出一个小盒,将一张名片放在椅子上莫妮卡能够到的地方。“谢谢,”莫妮卡小声说。她拿起那张小卡片的一角,但没有看。

“我们住在河的同一侧,”他继续说,语调还是很谦恭谨慎,“改天您散步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再见您一面呢?我随时都有空。但我想您恐怕只有周日才有闲暇吧?”

“是的,只有周日。”

虽然拐弯抹角了好一会儿,约会最终还是定了下来。莫妮卡会在下周日傍晚在巴特西公园与这位新朋友见面。如果那天下雨,就往后推一周。她羞愧困惑,其他女孩——布行的那些姑娘们——经常都有约会,可这总让她感觉像个仆从似的。为什么自己要答应他呢?这个男人不可能给她任何承诺。他又老又严肃,还很阴郁。也好,既然他是这样的人,见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没有勇气拒绝,因为他的态度让她害怕。

也许她不一定要赴约,没有谁会逼她。她既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说出她上班的商行叫什么,而且还有一周的时间供她考虑。

什么时候都有空——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来乡下是为了放松。他一定是有家产的人。从名片上看,他叫埃德蒙德·维德逊。

他离开时,她注意到他走路时背挺得很直,身板也算结实。她只是时不时瞟上几眼,因为害怕他会转过身来,不过他并没有。

“现在,让我们赞美天父。”教堂里的喧嚷将她从思绪中唤回。布道结束了,她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最后,她还是得编一段布道辞或者是一点评论,好瞒过两个姐姐。

在和柯尼斯比太太交涉了一番后,今天的午饭摆在了客厅里,因为弗吉尼亚一定要为莫妮卡的生日庆祝一番。这是丰盛的一餐——一小片三文鱼,一块鲜嫩的炸肉,还有黑醋栗馅饼。在家不沾荤腥的弗吉尼亚没有碰那只够一人分量的鱼和肉片。爱丽丝则一个人在楼上喝米粥。

莫妮卡要在三点前赶到切尔西的皇后街。姐姐们希望她之后能回到薰衣草山,跟她们说说情况,但莫妮卡没有保证一定会回来——她是有意为之。出于消遣,她决定遵守对维德逊先生许下的承诺。她对他很好奇,想通过第二次见面进一步了解他的性格。如果他像在里士满时一样,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倒是可以跟他继续交往,也为自己的生活带来点儿变化。要是发生了不愉快,她大可掉头就走。这位斯科特商行的女店员理智地分析着,心头微微漾起一缕期待。

快到皇后街时,手中握着包好的科伯诗集的她开始思索。她在想,南恩小姐是否会给她严肃靠谱的建议。她知道弗吉尼亚的描述和欢天喜地的展望并不十分可靠。尽管莫妮卡比姐姐小十岁,她却不会夸大和渲染普通的事实。

巴福特小姐还没有到家。萝达·南恩在会客室里高兴地接待了访客,房间风格古旧,没什么值钱和奢侈的饰品,但对莫妮卡来说,这样的摆设已经很豪华了。她拘谨地沉默着,倒不是因为眼前多年不见的南恩小姐让她几乎没认出来,而是周遭的环境让她倍感陌生。

“我都快不认识你了,”萝达说道,她看起来一样很惊讶,“首先一点,你就像刚刚康复的高烧病人似的。可想而知啊,你姐姐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我很震惊。”

“工作是挺辛苦的。”

“简直荒谬。你怎么能待在那种地方呢,莫妮卡?”

“我在积累经验。”

“留给下辈子用吗?”

两人哈哈大笑。

“梅顿小姐今天好些了吗?”

“你说爱丽丝?恐怕不太好。”

“能跟我再说说你现在积累的‘经验’吗?比方说,他们几点让你们吃饭?”

一旦要谈正事,萝达·南恩绝不会再沉溺于蜚短流长。她满脸关切,鼓励女孩信任她,向她倾诉。

“每顿饭二十分钟,”莫妮卡解释道,“但在晚餐和下午茶的时候,我们很可能还没吃完就被叫回店里。如果离开得久了,饭菜就会被收走。”

“好妙的安排!我看柜台后面没有歇脚的座位吧?”

“哦,当然没有,可把我们累得够呛。有些人病倒了。有个女孩得了静脉曲张,才被送进医院,还有两三个也得了类似的病,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有时在周六晚上,我的脚已经完全麻木了。我为了确定它们还在那儿,只好在地板上狂跺脚。”

“天啊,周六晚上!”

“是呀,现在已经够惨了。可还有圣诞节呢!连着一周多都像是周六晚上——我们得忙到凌晨一点。我身旁的姑娘连续两晚都是昏倒以后被抬出去的。他们给她灌白兰地,好让她清醒。”

“他们强迫她喝?”

“哦,不是的,是她自己要喝的。她的‘销售记录’不是很好,可怜的人儿,如果她在那周结束前还不能达标,就得被解雇。后来她还是丢了饭碗。他们说她身体太弱。圣诞节过后,她有幸成为一位夫人的仕女,二十五镑一年——在斯科特她一年才挣十五镑。但我们听说她有一根血管破裂了,现在正躺在布朗登的一家医院里。”

“真是美好的故事!难道就没有提前打烊的日子吗?”

“在我去之前是有的,但只持续了三个月,之后协议就终止了。”

“跟给人当助理一样。这家商行没有像那份协议那样破产真是可惜。”

“也不能这么说,南恩小姐。你要知道有多少女孩巴不得有这么个职位呢,就算现在也是如此。”

“我太了解了。我巴不得雇主们能更苛刻些。我希望女孩们统统都病倒,饿死在大街上,而不是缩在阁楼和医院里。我还希望她们的尸体被堆在空地上,让民众都来看热闹。”

莫妮卡张大双眼瞪着她。

“我想你是说人们得尝试改革?”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还会互相恭喜——那些多余的女人终于被除掉了。你夏天有假期吗?”

“一周的带薪假。”

“真的吗?薪水照发?这还真让人大吃一惊。店员里淑女出身的多吗?”

“在斯科特没有,都是些乡下姑娘。有些人的父母是小户农民,简直无知得可怕。有一个竟然问我非洲在哪个国家。”

“你在那些人里找不到处得来的伙伴吧?”

“有一两个挺安静讨喜的。”

萝达长吁了口气,不耐烦地动了动。

“好吧,你不觉得你已经积累得差不多了——经验之类的?”

“我也许会去乡下找个事儿做,那里生活会容易些。”

“但你不太乐意?”

“我现在真希望她们是以不一样的方式拉扯我长大的。以前爱丽丝和弗吉尼亚不太同意让我去学校培训。你应该记得,我们有一个姐妹就在学校,最后累死在了那里。南恩小姐,我不够聪明,在学校里从来算不上拔尖的。”

萝达看着她,温和地微笑。

“你现在已经没有继续学习的意愿了?”

“怕是没有了,”对方回答,望向了别处,“我当然想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我不认为自己能通过正儿八经的学习来赚钱谋生。时机已经过去了。”

“也许是吧。但有一些事,你还是可以做得来的。你姐姐应该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养活我自己的吧。市场上很多人愿意雇佣会打字的女人。你上过钢琴课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但学了打字以后,我挺后悔没上钢琴课的。打字要求手指轻巧、灵活和敏捷。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几台机器。”

她们来到楼下书房旁的一间简朴的小房间,屋里摆着两台雷明顿打字机,萝达介绍起机器的用法。

“你得勤于练习,练到每分钟至少能打五十个字。在我认识的人里,有一两个一分钟差不多能打一百个字。你起码得实实在在地练上六个月,才能收到回报。巴福特小姐接收学打字的学生。”

莫妮卡起初兴趣盎然,但很快就心不在焉了。她的眼睛飘向了屋子的别处。萝达仔细地观察她,看上去很不解。

“你就不想试一试吗?”

“那就是说,我得有六个月分文不挣。”

“我在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不可行吗?”

“倒不是不可行。”莫妮卡犹豫地回答。

南恩小姐的脸上似乎闪过了某种类似不满的神情,但她没有让莫妮卡发觉。她撇了撇嘴,像是在鄙夷后者的胆怯。从面相看,南恩小姐并不是个宽容的人。

“我们回客厅喝茶吧。”

莫妮卡有些坐立不安。眼前这个活力四射的女人吸引不了她。虽然她在她身上看到了令弗吉尼亚热血沸腾的品质,但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仰慕。跟随南恩小姐所带来的束缚可能比店里的操劳还要辛苦。她永远没法让这么一个人满意。而且可想而知,失败多少都会让南恩小姐对自己横眉冷眼。

突然,萝达的谈吐轻快了起来,也诚恳热情了许多,仿佛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这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咯?我连自己几时出生的都记不得了,所以也没法告诉你我到底多少岁。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十一岁也好,四十一岁也罢,对一个目标明确、决心独立生活的女人来说都一样。可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呢,莫妮卡。祝你生日快乐!”

莫妮卡大胆地问起朋友工作的目标。

“该怎么说呢?”另一个笑着对她说,“让女人变得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我明白了。”

“你明白?”

“你是说你想让她们终身不嫁。”

萝达开心地笑了。

“你这话说得简直愤愤不平。”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

莫妮卡的脸红了。

“你这么想再正常不过。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也会埋怨的。”

“可是——”女孩犹豫了一些,“无论谁结婚你都会反对吗?”

“嗨,我也没那么严格!但你知道吗,在我们这个幸福的国家里,女性比男性多出五十万。”

“五十万!”

她天真的惊讶再一次惹得萝达笑出声来。

“差不多吧。有太多的畸零女人——她们根本嫁不出去。悲观的人把她们当做一无是处的废物。我本人——作为她们中的一员——有不同的观点。在我眼里,她们是重要的后备军。每当有一个女人被婚姻淹没,后备军就会为社会输送一个代替她的劳力。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训练有素——远远没有。这就是我的目标——训练这群后备军。”

“可结了婚的女人也不是无所事事。”莫妮卡认真地反驳道。

“不全是。有些也要做饭、哄小孩。”

南恩小姐的情绪又一次拐了个弯。她对当前的话题一笑了之,忽而回忆起在萨默塞特郡度过的往昔,谈起在切达山崖、格拉斯顿堡和坎托克的漫步。可莫妮卡却听不进去,脸上无法露出愉快的表情。

“你愿意见见巴福特小姐吗?”萝达问道,她清楚女孩只想尽快离开,“我只是她的副手,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帮助你。”

莫妮卡向她道谢,答应一旦收到邀请,一定赴约。在仆人告知有其他拜访者来时,她立即告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