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5:天竺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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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宋云的笔记

第八天清晨,玄奘师徒告别了迦腻色迦寺,向东北方向出发。渡过一条大河后,便抵达了布色羯逻伐底城[1]。

这是一个充满岁月感和人文气息的地方,法显大师当年也曾来过这里。城内人口稠密,民宅鳞次栉比。西门外有座天祠,神像威严,据说灵异不断。

城北四五里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旧佛寺,竟是法救论师著《阿毗达摩论》的地方,还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然而,当玄奘怀着崇敬的心情到达此地时,却发现这里庙宇荒芜、僧侣稀少,只有零星几个宗奉声闻乘佛法的。

佛寺的旁边有一座塔,高约三百尺,为阿育王建造,塔身上雕刻着大量的纹饰。玄奘走上前,仔细观察后才知道,很多世以前,就是在这里,佛陀曾为国王,修菩萨行,为满足众生需要,不断布施。他在该国为王一千世,生生世世牺牲自己,成就众生。

师徒二人继续赶路,先去了跋虏沙城,在伊湿伐逻[2]论师撰写《阿毗达摩明灯论》的佛寺中挂单歇息。接着,又往东北方向走了二十多里,抵达弹多落迦山,参观了古仙人居住的石屋。后继续向东北行走五十多里,抵达崇山。崇山上有青石镌刻的湿婆妻子的雕像,当地人称其为毗摩天女,很多人在此祈祷祝愿。

“这可是真正的神像!”一位老妇人对远道而来的师徒俩说,“这不是人力塑造的,是天然生成的,非常灵异!各国的求福许愿者,无论贵贱,都聚集在这里向天女许愿,所祈求者大多能够实现。”

“这还不算什么。”另一个老妇人说道,“如果有人想见天神相貌,只要极端虔诚,专致一心,绝食七天,便有可能看见。”

这话一说,令圆觉备感惊奇,立即对玄奘道:“师父,弟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天神呢!听说湿婆大神的妻子是雪山女神突伽天,生得美艳异常。咱们要不要试试?反正这法子听起来也不难啊……”

玄奘哑然失笑道:“你这孩子,当初让你去看佛影你不去,多好的机缘都错过了,如今却要看什么天神!我又没病,可不想在这里绝食七天。何况咱们不是婆罗门教徒,也达不到极端虔诚的地步,即使绝食七天,也是见不到的。”

圆觉想想也是,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跟随师父下山。

山下就是大自在天湿婆的祠庙,许多涂灰道人在那里祭祀礼拜,甚是虔敬。

从这里往东南方向行走一百五十里,抵达乌铎迦汉荼城,这是印度河畔的一座商业城市,城中居民富足安乐,喜欢蓄藏奇珍异宝,来自各地的奇宝珍物,大多汇聚于此。

对玄奘来说,这样一座城市显然没什么好看的,因而只歇了一个晚上,就又匆匆上路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由于没有雇用向导和手力,行李马匹全靠师徒二人照料,因而这段路走得甚是辛苦。

这天日刚过午,圆觉就累得不想再走了。他问玄奘:“师父,咱们下一段去哪里啊?”

玄奘道:“你累了吗?等到了婆罗睹逻邑,咱们就停下来歇息几日。”

“婆罗睹逻邑,那是什么地方啊?”

“是《声明论》的作者波你尼的故乡。”玄奘道。

圆觉大为震惊,作为一个迦毕拭人,他当然听说过《声明论》。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部关于语言文字音声的文法典籍,全书共有千颂,每颂三十二字,共计八章文字,对梵文做了极其详尽的总结,去除了繁复琐碎之处,彻底探索了古今的文字语言。因而这部书又被称为《八章书》。

从这个角度讲,波你尼算得上是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语言学家和语法学家了,堪称梵文文法的奠基人。

在很多人的眼里,大神梵天创立的梵文体系是如此复杂,波你尼能够熟练驾驭这种文法,已经与仙人无异。据说此人生而知之,博通物理,因而人们又称其为“波你尼仙”。

《八章书》写成后,波你尼仙将其封缄,呈送给国王。国王十分看重,立即传令全国,普遍教授学习。并且推行了奖励机制,有持诵通利者赏钱千金!

此令一出,五印度的贵族子弟都要学习《声明论》,教学之风盛行于世。一时间出现了很多学富才高、博闻强记之人。

“我猜想,这个波你尼仙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圆觉充满敬佩地说道,“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学习声明学,就觉得又累又麻烦。他写这部书,不知道费了多大的精力!”

玄奘笑道:“何必妄自菲薄?说不定你就是个格外有慧根之人呢。”

“为什么?”圆觉奇怪地问道。

玄奘道:“给你讲个故事吧,就是关于大阿罗汉度化波你尼仙的故事。”

在佛陀圆寂后五百年左右,有一位大阿罗汉从迦湿弥罗国云游至此,看到一个婆罗门正在粗暴地教训一个七八岁的稚童。罗汉看不下去,就问婆罗门:“这是你的孩子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婆罗门说:“这当然是我的孩子,他不肯好好用功学习《声明论》,我就要教训他!”

听了这话,罗汉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劝解,就在一旁看着。

见此情形,婆罗门心里很不高兴,责备道:“你这沙门,看我打小孩很好玩是吗?不劝解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在一边笑?”

罗汉摇头说:“我是不好意思说,怕你难为情呀。”

婆罗门更加奇怪了,一定要罗汉说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罗汉问道:“你听说过波尼你仙吗?”

婆罗门说:“当然!这里就是波尼你仙的故乡,大家仰慕他的功德,还为他设像纪念。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罗汉正色说:“我告诉你,你的这个孩子就是波尼你仙转世。他拥有远超常人的智慧,却不究真理,不去研习世俗典籍,徒然荒废了精神和智慧,所以才在生死轮回中流转不休。因为他整理了梵文语法,积有善德,今生才能转世为人,成为你的爱子。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出不了轮回,今生还得从头学习声明,受你的打骂。”

接着,他对目瞪口呆的婆罗门说:“我看哪,你就别再让他折腾这些世俗的学问了。最近迦腻色迦王与胁尊者召集五百圣贤,在迦湿弥罗国作《毗婆沙论》,我也是其中之一。这孩子天生具有不凡之智,不如让他去迦湿弥罗学习佛法。”

说完这话,罗汉就显示神通,刹那间在婆罗门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婆罗门受到启悟,便将此事详细地告诉邻里,听任儿子出家修行。后来他的儿子成了一位著名的论师,同乡之人也多被感化,开始崇奉佛法。从此,娑罗睹罗邑城中佛法大兴。

听完这个故事,圆觉不禁笑道:“我跟那个小孩儿不同,我可不是什么圣贤转世,也没那么聪明的脑袋,我只盼着好好修行,将来能够证得阿罗汉果,脱去这身臭皮囊!”

玄奘道:“这个志向可不一般,波你尼仙也未必能及。只是,你为何不喜欢这身臭皮囊?”

“因为我觉得好累,这身臭皮囊让我很不舒服。”圆觉说着,突然用手指着远方道,“师父你看!前面有座伽蓝,咱们投宿去吧。”

伽蓝的住持是一位白须白发的老沙门,一看到玄奘就两眼放光,激动地问道:“你是汉地来的玄奘法师?”

“正是。”玄奘立即下马,合掌致敬,“游方僧玄奘,偕弟子圆觉来此投宿。有扰长者,心甚不安。不知长老如何知道沙门的名字?”

住持道:“老僧是迦湿弥罗国人,前些日子,有故国的僧人在此挂单,向老僧说起法师,连连赞叹。还说国王正派僧徒沿路打探消息,预备迎接呢。此为甚深稀有之事,是以老僧知道法师之名。”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道,“沙门此行也是要去往迦湿弥罗的,多谢长老招待!”

晚课过后,玄奘同住持讨论佛法,一直聊到深夜。却听住持说道:“老僧有一样东西想给法师看,法师请随我来。”

说罢,他匆匆向前,将玄奘领进一间禅室,从经架上翻出了一叠发黄的贝叶书卷。

玄奘满腹狐疑地接过书卷,一眼便看出这是个很有些年头的抄本,里面的梵文写法相当正规,还有个别古例。

令他备感惊讶的是,书中居然还夹杂着一些汉字!

他立即翻到最前面,发现此书名为《魏国以西十一国事》,著书者竟是宋云!

玄奘不禁低呼道:“请问长老,这书卷是从哪里来的?”

“是著书者放在本寺的。”住持答道,“大概有一百年了吧。老僧只知,著书者是从东土汉地来的。”

“正是。”玄奘点头道,“他是我的同乡。”

玄奘所说的“同乡”,并非单指他们同为中原汉人,实是因为宋云也是东都洛阳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乡。

早在取经之前,玄奘就听说过宋云的名字——他是北魏孝明帝时期掌管佛教的官员,当时被称为“僧统”,也是西行求法的前辈。

据《北史·西域传》记载,北魏神龟元年(公元518年),宋云与崇立寺沙门慧生、法力等人奉北魏胡太后之命出使西域,访求佛经。

由于是国家派遣,一行人携带了大量礼品,从洛阳出发,入吐谷浑,经鄯善、左末、媲摩、于阗等地入钵和国,至厌哒国境。于神龟二年抵达乌仗那国[3]。

此后,他们用了两年时间在北天竺一带广礼佛迹,访问了犍陀罗等地。于正光三年(公元522年),携大乘经论一百七十部,循原路返回洛阳。

这段旅程最为传奇的是,宋云回国途经葱岭的时候,竟意外地遇见了达摩祖师。只见这位老僧一手拄着锡杖,一手拎着鞋子,赤着双脚,由东往西翩翩而来。

宋云急忙停步问道:“大师往何处去?”

达摩回答道:“我在东土尘缘已了,现在要回西天去了。”

宋云回到京城后才知道,达摩已于两年前在禹门圆寂,葬于熊耳山,造塔定林寺。据说为查明此事的真假,孝静帝命人打开了达摩的坟墓,只见棺材内人影皆无,只余一只僧鞋。

这便是达摩祖师只履西归的故事。

玄奘去过少林寺,在碑廊内还见到过一块达摩只履西归圆碑,上边刻有四句话:

“达摩入灭太和年,熊耳山中塔庙全。不是宋云葱岭见,谁知只履去西天。”[4]

据说,宋云等人撰有记述此行的文字,可惜已全部遗散。幸好有宋云同时代的杨炫之所撰的《洛阳伽蓝记》[5],综合收录了宋云等人的记述,因为此书是以宋云为主线,后人便将这部分文字称为《宋云行纪》。

北印度乌仗那国的一位老僧,竟然藏有一部中国官员百年前的笔记,这是玄奘万万没有想到的。

“长老,这部书卷可以借弟子看上一晚吗?”玄奘恳求道,“弟子想将它抄录下来。”

“当然可以。”长老道,“这是法师故乡之人的笔记,法师尽管拿去抄录,只要在离开前还给我就行了。”

“多谢长老!那我们师徒就在这里多打扰几日。”

玄奘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抄录宋云的书卷。

从这些书卷中得知,宋云与慧生等人最远就行至乌仗那国。一路上,他们向当地人传播了汉文化,也展示了北魏统治者对佛法的崇信。在至那仆底国,他们还撒下了梨、桃等果木的种子……

“原来至那仆底国的梨桃等物是由这几位前辈带来的,我还以为是那个西域王子呢。”放下笔,玄奘不禁喃喃自语。

在乌仗那国,宋云等人呈奉了北魏皇帝的诏书,进献礼品,说明来意。乌仗那国国王以高规格接见了他们,并派僧人陪同他们游历了周边的佛迹,参拜了附近的佛寺。

宋云、惠生等人还在该国的如来投身饿虎处建造了一座浮屠,并刻石铭颂北魏功德。又向该国国王介绍了中国的周孔庄老之道,描述了北魏京城洛阳的繁华、佛寺的鼎盛。国王听后仰慕不已,认为北魏就是佛国,甚至发出了“我当命终,愿生彼国”的感叹。

离开婆罗睹逻邑,玄奘同弟子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先是沿着苏波河而上,一直走到河流的源头。

此时虽已是夏季,但苏波河源头的山上积雪未消,到了晚上,雪花飘舞,寒气逼人。

师徒二人穿越山谷来到印度河上游,一路上谷深涧陡,野兽出没,绝少人烟。崖壁上全是悬空架设的栈道,晃晃悠悠的,绵延数十里长。栈道下的木橛一个接一个,插在劈开的岩石缝隙里。

玄奘师徒手扶崖壁,小心谨慎地走在这些木条铺设的栈道上,夜间便就地坐下来歇息,相互靠在一起,以抵御从北部雪山上吹来的寒风。就这样行了两百多里,总算出了山谷,又看到一处盛开着郁金香的平坦所在。

“终于又回到世间了。”圆觉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

当晚,玄奘师徒在一所花木繁盛的大伽蓝中挂单,得知此时已经进入乌仗那国之境,这片山谷名叫达丽罗川,由于盛产黄金,一向为周边各国所争夺,现归乌仗那国管辖。

歇息一宿后,师徒二人继续东行,一路上只见山川谷泽纵横交错,林木葱郁花果茂盛,这乌仗那国倒真是个风调雨顺、寒暑和畅的好地方。

在一处绝少人迹的山谷里,玄奘意外地遇到了四位瑜伽隐士,他们之中有婆罗门种姓的,也有低种姓的,全都捏着手印,闭目跏趺而坐,显然正处于禅定之中。

玄奘不敢打扰,只深深一拜,便牵着马小心翼翼地绕行过去。

“他们是在入定吗?”绕过一个山头,圆觉还时不时地回头去看,“我看他们衣衫不整的,身周全是野草,想是入定很久了。”

“他们都是精于真言的瑜伽行者。”玄奘回答道,“还记得达丽罗川的僧伽蓝吗?那里的常住曾跟我说过,乌仗那国的僧侣们多数崇信大乘佛法,其中一些人擅长禁咒之术,还有一些人偏重于禅定,就像这些瑜伽行者一样。”

圆觉好奇地往后看了看,喃喃自语道:“不知我哥哥是否也在修这种枯禅?”

“这不是枯禅。”玄奘道,“你莫要小看了这种修行方式,佛陀十大弟子中,头陀第一的摩诃迦叶尊者就修过这种禅,很可能他现在还在鸡足山上入定,等待弥勒菩萨的降世。便是现在,能够到达禅定三昧的也绝非等闲之人,他们之中有的已证四果。如果你哥哥也修这个,你该祝福他才是。”

“可我知道大乘佛法是要普度众生的。”圆觉小声说道,“像他们这样总是处在禅定之中,如何度众生呢?”

玄奘道:“要度人,先须自度吧?等到他们修持成就之后,便会以种种方便出现于世,救度无边众生了。”

“噢。”圆觉虽说已经明白,但心中还是不希望哥哥修这个法门。

穿过郁金香丛生的山野,行不多久,国都瞢揭厘城便遥遥在望,这同样是一座濒临大河的城市。

“苏婆伐窣堵河[6]!”圆觉指着国都旁边那条白亮的大河叫了起来,“以前在迦毕试国的时候,常听一些游方僧人说起过这条河。据他们说,沿王城往东北方向走二十拘卢舍进入大山,就是有名的阿波逻罗龙泉,那里有佛陀降伏阿波逻罗龙王的传说。”

“又是龙王?”玄奘不禁好奇道,“怎么哪里都有龙王?”

圆觉道:“从迦毕试国到印度,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龙王。”

师徒二人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已经行到了瞢揭厘城的城门前。

一队人马从城中驰出,簇拥着两头身披彩毡的大象,一个身着锦衣、面貌威严的中年人,坐在其中一头大象的背上,两旁军队前呼后拥,看气势赫然正是国王!

队伍走到距玄奘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象奴吆喝着让两头大象都跪了下来。那国王在随从的帮助下走下龙座,径直来到玄奘的面前。

“这位便是摩诃至那国的玄奘法师吗?”国王单手放置胸前,行了一礼道,“弟子一向敬信三宝,以大乘佛法教化万民。听闻东方有圣贤到来,特出城相迎,请大师到王宫内接受供养。”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不必多礼。”

国王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玄奘引到另一头大象面前,象奴跪伏在他的面前,用身体充当他登象的阶梯。

玄奘以前从未骑过大象,此刻见这庞然大物就在眼前,不禁也觉好奇。那大象背上有一把亭椅,玄奘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的,只觉得比骑马骑骆驼要平稳舒适得多了。

国王也上了象背,象奴一声吆喝,大象起立,整支队伍簇拥着国王和圣僧进入城中。

两头大象并排行走在瞢揭厘城的主街道上,象背上的玄奘心情甚是愉悦。进入北印度以来,他终于看到了一座比较像样的城市,目光所及之处,城内的豪华建筑以及数不清的寺院佛塔尽收眼底。

听说国王接来一位远方的高僧,城中百姓莫不好奇,纷纷扶老携幼,赶来瞻仰,以至于一度堵塞道路。

玄奘十分感动,坐在大象背上向热情的人群合十行礼,以示答谢。

终于进入王宫之中,国王命人准备丰盛宴席款待远来的高僧。

席间,国王颇为自得地问道:“法师看我这乌仗那国如何?”

玄奘赞叹道:“景色壮阔,花果遍地,寒暑和畅,人民丰足。玄奘自进入北印度以来,所见诸多城邦,这里是最繁华富裕的了,足见大王的德才。”

国王哈哈大笑道:“法师夸奖了,这都是佛陀的加持啊,所以我国的佛法也极为昌隆。”

佛法昌隆吗?玄奘倒觉得不见得。

应该说,这里曾经佛法昌隆——鼎盛时期,苏婆伐窣堵河两岸光佛寺就有一千四百多所,僧侣一万八千多人,作为都城的瞢揭厘,更是处处显示出佛的光辉。

可惜现在没那么多了,多数伽蓝都已经荒废、萧条,僧徒数量还有上千,比犍陀罗国当然是强多了。但是这些僧人也只是喜欢诵读经文,却不深究含义。

既然提到国家之事,出于好奇,国王又问起玄奘的故乡。

玄奘向国王简单介绍了大唐的文化和信仰,特别提到佛法在东土方兴未艾的景象,国王不由得心生景仰道:“想不到东土竟是这样一个好地方,本王欲派使臣前去修好,怎奈路途遥远,中间又隔着大雪山,怕是难以到达啊。”

玄奘笑道:“沙门便是东土之人,不也翻越大雪山到达这里了吗?”

国王道:“法师是蒙佛护佑的圣贤,我等凡夫哪里能比?又或许从东土到这里容易些,从这里到东土更难,也未可知。”

玄奘摇头道:“大王有所不知,其实乌仗那国与我国渊源甚深,从这里去往汉地的人,比从汉地来这里的人还要多些。”

“还有此事?”国王有些不信地说道,“本王怎么从未听到过类似的传说呢?”

玄奘道:“纸上的记载要比传说保存得更长久,我们汉地就有很多这方面的记载。早在数百年前的芨多王朝,就有乌仗那国的高僧昙摩罗,携带佛陀的真身舍利和经卷到汉地传法。”

“昙摩罗……”国王喃喃自语着,他确实从未听到过此人的名字。

玄奘并不觉得国王的反应有什么奇怪的,印度的高僧大都怀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情怀,僧侣们携带经本四处传教,并不需要经过国王的准许。再加上印度很多国家都无史官,历史故事靠口口相传来维系,是名副其实的“传着说”,像这种出外传法之事,相隔百年,自然是无人知晓的了。

国王叹道:“芨多王朝的事情,本王确实所知不多。法师能给我讲讲吗?”

“当然可以。”玄奘道,“昙摩罗尊者到达东土时,那里正处于南北朝的战乱时期。尊者智慧过人,到达中原后,他很快就通晓了汉语,并在都城洛阳依照乌仗那的风格兴建了一座法云寺,京都的僧俗都到他那里,请他传授佛法。”

国王很是惊讶:“想不到乌仗那国还有过这样的人物。这位昙摩罗尊者,想必是唯一翻越大雪山进入汉地的乌仗那人了吧?”

“并非如此。北齐时,还有一位那连耶舍大师,也是从乌仗那国翻越大葱岭进入中原,受到文宣帝的礼遇。北周武帝灭佛时,耶舍大师隐于山野潜心修行,隋朝立国后,又被文帝迎请出山。大师一生共译出十三部七十多卷经书,玄奘幼时还曾读过他翻译的经书。”

听了这话,国王越发感到意外,忍不住问道:“依法师之言,乌仗那国一直都有高僧去东土传法,本王竟然丝毫不知。只是这大雪山终归是一道天险,如何阻挡不住沙门?”

玄奘道:“大雪山确实不易通过。另外,雪山以北还有沙漠,同样是死亡之地。但无论是雪山,还是沙漠,都有商道可以通行。玄奘一路之上遇到过很多商队,他们常年行走在那条道路上,来来往往,已经非常熟悉。大王,玄奘只是一介沙门,缺乏同伴和向导,又因私渡出国,途中绕了许多冤枉路,尚且可以来到这里。若是国王派遣,成群结队,选对路径,备好食水,则走起来应该更有把握。”

“原来如此。”国王松了一口气,“法师所言甚合我意,本王这就修书遣使,前去拜谒大唐皇帝,以修两国之好。”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此举功德无量。设若大王遣使前去,大唐皇帝定会以礼相待。”[7]

在瞢揭厘城做了短暂停留后,玄奘便开始参礼附近的佛迹。

他先去了圆觉提到的阿波逻罗龙泉,原来这里便是苏婆伐窣堵河的源头,河水从此流向西南的山谷,波涛飞腾如雪,在阳光下映出五色彩虹。

顺河而下三十多里,果然看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仿佛人工制成的卧榻,这便是如来洗衣石。石上的袈裟纹理清晰可辨,犹如雕刻出来的一般。

南行四五十里,来到位于大山之中的摩诃伐那伽蓝,著名的萨缚达王的本生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圆觉自进入寺中,就开始到处张望,希望能从这里的僧侣中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寺中常住看出了圆觉的反常,开口问道:“这位小师父可是要找人吗?”

圆觉脸一红,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听师父替他说道:“这是沙门的弟子圆觉,来自迦毕试国。今日到此,除礼佛求法外,还为寻找他多年未见的兄长。”

“迦毕试国人?”那常住仔细打量了圆觉几眼,“你那兄长,法号可是叫婆苏蜜多罗?”

圆觉大喜道:“正是,正是!他就在这座伽蓝里?”

“他在西北山下的摩愉伽蓝里修行。”常住道,“离这里有三四个拘卢舍的样子吧。山侧有一座白色的窣堵波,有一百多人高,婆苏蜜多罗论师就在那里。”

“多谢大师!”圆觉欣喜拜谢。

师徒二人立即来到摩愉伽蓝,果然看到一座高大的白色窣堵波。玄奘携弟子右绕七匝后,这才入塔参拜,却见一位中年僧侣正在佛前闭目打坐。

圆觉一眼便认出,这正是自己离乡多年的兄长,他心中激动万分,忙快走几步上前跪下,亲吻兄长的双足。

“原来是你啊。”婆苏蜜多罗睁开双眼,语气平淡地说道,“时间果然在飞快地流逝,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是的!”圆觉双手合十,激动地说道,“我跟随我的师父去中印度学法,心中一直盼着能在途中与兄长一见。”

婆苏蜜多罗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玄奘的身上:“这位便是东土来的法师吗?”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打了个问讯。

婆苏蜜多罗起身还礼道:“想不到我的兄弟能够依止大唐法师修行,这是他累世所结的善缘。”

“大师过奖了!圆觉夙植善根,今生能与玄奘有师徒之分,也是玄奘的善缘。”

几句话一说,大家便都熟悉起来,也便不再客套。婆苏蜜多罗尽了主人之谊,带玄奘瞻礼了附近的圣迹。

考虑到圆觉与兄长难得相见,玄奘不忍立即就走,于是就在这个窣堵波中多住了几日。每日除了诵经坐禅,便是阅读这一路抄录来的圣贤故事和宋云的书稿。

然而,他此行的目的毕竟是求法。到了第七天晚课后,玄奘便对弟子说道:“我们在此逗留的时间已经不短,明日我打算继续上路,到迦湿弥罗去。你有什么想法?是随我上路呢,还是留在这里依止兄长?”

圆觉赶紧说道:“弟子自然跟随师父。”

于是,当晚玄奘师徒便向婆苏蜜多罗辞行。

婆苏蜜多罗道:“最近我正要前往呾叉始罗国参拜各个佛塔圣迹,法师要去迦湿弥罗,正好可以同行一段,不知意下如何?”

玄奘尚未说话,圆觉就兴奋地大喊道:“那太好啦!”

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捂住了口。

玄奘微微一笑道:“呾叉始罗,好像是迦湿弥罗的属国?”

“正是。”婆苏蜜多罗道,“那里原本也有国王,但是后来各派酋首豪族争权夺利,王族被屠杀殆尽,不复存在。此国曾一度役属于迦毕试国管辖,近年来才归了迦湿弥罗。国内有不少阿育王时期建造的佛塔,每座佛塔都有圣迹和故事。”

“既如此,玄奘求之不得。”

于是,师徒二人先去瞢揭厘城向国王辞行,接着便同婆苏蜜多罗一起上路,去往呾叉始罗国[8]。

注释:

[1]布色羯逻伐底城,略称弗迦罗城,为古印度犍驮罗国的旧都城,位于今天巴基斯坦白夏瓦市东北,一度非常富饶繁华。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东征之际,该城为将军雅斯提士掠取。

[2]伊湿伐逻,汉译“自在”。

[3]乌仗那国位于印度河上游,相当于今天的巴基斯坦斯瓦特邦地区曼克尔城。

[4]此碑现在还存于少林寺中。

[5]《洛阳伽蓝记》,为中国古代佛教史籍。北魏迁都邺城十余年后,抚军司马杨炫之重游洛阳,追记劫前城郊佛寺之盛,概括历史变迁而写的一部集历史、地理、佛教及文学于一体的历史和人物故事类笔记。后世将《洛阳伽蓝记》、郦道元的《水经注》和颜之推的《颜氏家训》并称为中国北朝时期的三部杰作。

[6]苏婆伐窣堵河,即今印度河上游之支流斯瓦特河。

[7]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乌仗那国诃斯王的使者到达长安,向唐太宗呈上国书,献上龙脑香等贡物。

[8]呾叉始罗国,希腊语谓之Taxila。汉译又有德叉始罗、竺刹尸罗、石室国等名。其范围横跨巴基斯坦旁遮普省与西北边境地区。自古以学问、技艺发达而闻名,与西邻的犍陀罗同属佛教美术盛行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