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地图:大历史,130亿年前至今(中)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7章
人类历史的起源

人类语言的进化

许多特征对于我们这个物种的独一无二的进化组合有所帮助。但是,前一章曾经论证,最重要的是符号语言的出现,它释放出了人类全新的、强大的集体知识的适应性机制。因此,为了理解人类历史究竟在何时真正开始,我们必须弄清楚人类在什么时候、通过怎样的方式获得了他们使用符号语言的能力。

这是一个迷雾重重的领域,因为语言没有在化石中留下任何直接印记;我们理解人类语言进化过程的努力依赖于化石记录中模棱两可的暗示,通过诸多烦冗的理论拉拉杂杂地表达出来。毫不奇怪,即使在诸如人类语言何时出现这样最基本的问题上,专家们也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亨利·普洛特金(Henry Plotkin)写道:

有些人将其定在最近大约10万年前左右,还有些人追溯到距今200万年以前,而大部分人则认为是在距今25万年至20万年之间的某个时候。它极可能不是瞬间出现的——如果你把“瞬间”定义为一个奇迹般的突变或是一个不到1000年的时间之内……语言很可能经过大约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的似有还无的阶段之后方才出现。 亨利·普洛特金:《意识的进化:进化心理学入门》(伦敦:企鹅出版社,1977年),第248页。

目前,根据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深刻见解,人们通常假设语言和人类其他一些独特的能力一样,有赖于大脑中包含有处理特殊技能程序的特殊“模块”或“器官”的进化。人们论证到,人脑具有极其强大的通用计算能力。但同时它们也拥有专门模块来处理语言及其他多项技能——可能包括社交技能、技术能力以及生态或环境知识。这样的理论很诱人,尤其是在涉及语言时。人类婴儿学习语言的速度和流利程度,与任何一种试错法的学习过程都不一样,也与我们最近的亲戚黑猩猩没有类同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语言能力似乎硬是被接入了我们的大脑中,而且用进化论的术语说,一定是在相当晚的时候方才接入的。如果是这样,那些关注人亚科原人进化的人们必须设法解释,语言模块是如何进化的。 史蒂文·米森:《心智的史前史》(伦敦:泰晤士与哈得孙出版社,1996年)一书对有关语言获得的各种理论进行了概括说明,对其论述内容的简单摘要可以参见约翰·梅纳德·史密斯和厄尔什·绍特马里:《生命的起源:从生命诞生到语言起源》(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43—145页。关于语言中的模块性,参见史蒂文·平克:《语言本能:语言与意识的新科学》(纽约:企鹅出版社,1994年)。

史蒂文·米森提出,也许是在最近10万年间,由一些曾经互不关联的大脑模块——其中有些在最早的人亚科原人身上已经存在——以一种语言的“大爆炸”方式突然融合在一起了。 史蒂文·米森:《心智的史前史》。但这一过程发生的确切情形现在还不清楚。对关于人类大脑的“瑞士军刀”观点也还存在其他困难。人类大脑肯定与类人猿的脑有着重要不同(不仅在容量上),但事实已经证明,要想为与众不同的“语言”模块明确定位是不可能的。语言能力看来是被分配在头脑中的许多不同部位,甚至它们的位置也是因人而异的。语言似乎是大脑的不同部分交互协作网络的产物,而不是一个单独的语言区域的结果。 参见泰伦斯·W. 迪肯:《使用符号的物种:语言与脑的联合进化》(哈蒙斯沃思:企鹅出版社,1997年),特别是第10章;史蒂文·平克认为,如果真的存在明显的脑力模块或“器官”,它们看起来可能也更像路上被车轧死的动物而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器官如心脏或肺(《头脑如何工作》,纽约:W. W. 诺顿出版社,1997年,第30页)。

在《使用符号的物种》一书中,泰伦斯·迪肯为人类语言的进化提出了一个不依赖器官特化观念的解释。他从使用符号——人类语言最与众不同的特征开始论证。对外部世界的表述存在三种形式。两种最简单形式依赖于对事件以及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迪肯称之为“图像”)或相关性(“索引”)的察觉。 “类比通过记号与对象之间的相似性来达成,线索通过二者之间的某种物理或时间联系来达成,而符号则无关于记号或对象的任何物理特性,通过某种正式的或仅仅是被承认的联系而达成。”(迪肯:《使用符号的物种》,第70页)下文中对出自该书的内容将以附加说明的方式引用。图像的相似性使得像细菌般简单的生物体能对所有温暖或明亮的现象做出一种反应,而对寒冷或黑暗做出另一种反应。另一方面,巴甫洛夫(Pavlov)的狗逐渐懂得在进食与铃声之间存在联系是因为这二者总是有规律地同时出现。因此,它们把这两个现象联系在了一起,尽管其间不存在任何图像相似。这两种学习方式都依赖于内在与外在事件的一一对应。然而第三种表现方式——“符号”——不仅涉及外部世界,还涉及所有采集到的图像和索引,所以它们能被用以创造出关于现实的更为复杂的内在地图。

但是符号思维相当精妙。只有将图像和索引两种表述方式置于后台,而心智的其余部分则将相关概念的本质提炼为某种符号形式,符号思维才能得以实现。迪肯认为,“发现符号的困难之处就在于把注意力从具体转到抽象,从毫无关联的记号与对象之间的索引式关联转化为记号之间的有机联系。为了产生记号——记号联系的逻辑,高度的冗余是至关重要的”(第402页;散见于第3章)。这一智能程序需要大量的计算能力。迪肯的论证清楚描画出了符号思维在成为可能之前所需克服的障碍有多大,而这有助于解释为何符号表述模式显然仅限于脑容量甚大的人类。

然而,光有大的脑容量还不够。符号语言还需要许多其他的智力与生理技能,包括迅速制造和处理符号的手势或声音,以及理解由别人发出的一系列快速的语音符号。在相对较短的数百万年时间中,这样一套连贯又复杂的技能是怎样又是为何一起发展起来的?迪肯的回答是,它们通过一个协同进化的过程而出现,在这过程中,人亚科原人在进化中不断从符号交流的初级形式中获益,同时语言本身也在进化,以不断增加的精致和准确而与人亚科原人大脑的不断变化的能力与特性相适应。这样的变化也许包含有某种类型的鲍德温式进化(Baldwinian evolution),即行为上的微小修正可以给那些最熟练掌握这些新行为的个体在繁殖后代方面带来重大好处。而这好处反过来又产生有助于这些技能发展的强大的选择性压力。通过这样的方式,肇始于单纯行为发展的东西最终可能铭刻到了人类的遗传密码和人类语言的深层结构之中。 迪肯:《使用符号的物种》,第322—324、345页。符号交流的初级形式最早可能是一些微小的行为变化的结果,这些行为变化与我们在实验环境下从现代黑猩猩身上观察到的情形相类似。然而这些新的交流方式一旦相沿成习,便会增加那些出于遗传原因而最能够适应这些交流方式的个体繁殖后代的机会,由此而产生新的选择性压力。

这一讨论表明,可能在很早的时候就迈出了符号语言的最初几步,从而有足够时间完成那些使现代语言成为可能的许多行为和遗传变化的进化。它还表明,迈出最初几步所需要的大脑与现代黑猩猩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在迈出最初几步之后,很可能发生了进化变化,其最明显的特征(至少在化石记录中)是大脑前方的前额皮质的面积及重要性有所增加。最后,只是在人类进化的较晚阶段才出现了有效的符号交流的直接证据。迪肯关于符号交流的极端困难性的叙述表明:一旦迈过门槛,人类交流的质量和特性就可能发生突变——某种符合史蒂文·米森所提出的语言大爆炸的情形。

形成符号语言的最初几步可能包括手势和语音的结合。在实验条件下,尽管黑猩猩使用象征符号的能力十分有限,但它们能够学会象征性地使用示意动作,而南方古猿在语言方面可能和现代的黑猩猩具备同等的能力。 迪肯:《使用符号的物种》,第84—92页。不过,即使能够观察到南方古猿彼此交流的情形,我们可能依然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正的“语言”。迪肯解释道:

至少可以说,最早的符号系统几乎肯定不是成熟语言。如果今天遇到它们,我们甚至不会承认它们是语言,虽然我们会承认它们和其他物种的交流方式之间存在显著差异。最早的语言形式很可能缺乏我们认为现代语言所具备的那种效率和灵活性……最早的符号学习者可能仍然像现代猿猴那样,通过呼叫——表现(calland-display)的行为模式来进行大多数的社会交流。符号交流很可能只占社会交流的很小一部分。(第378页)

如果这一重构是正确的,则表明南方古猿具备了生活在一个符号王国中的有限能力,这种能力可能使它们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抽象思维,甚至也许还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然而,一般来说我们应该认为,南方古猿像其他有大脑的动物一样,生活在一个受到此刻当下的感觉所支配的经验世界里,而不是像现代人那样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在精神世界里,我们能够经常猜想不属于现在的情境,包括过去与未来。 关于语言对时间感的影响,参见约翰·麦克龙:《说话的猿》(贝辛斯托克:麦克米兰出版社,1990年)和《大脑如何工作:精神与意识的入门指南》(伦敦:多林·金德斯利出版社,2002年),尤其是第56—58页。

对能人头骨的研究证明,他们不仅在脑容量上大于南方古猿,组织结构也是不同的。尤其还存在大脑左右两侧分工的迹象,这在现代人类中表现为“惯用手”。与脑容量的增加一样,这个特征可能反映了对改进的符号能力的有所选择,因为脑的不同部位的功能分化可能提高了人脑同时处理不同类型信息的能力。 迪肯:《使用符号的物种》,第310—318页。迪肯提出,能人和晚期的人亚科原人可能已经掌握了和语言相关联的其他技能:

能人与直立人可能已经具备了(比南方古猿)更强的运动控制能力,而且可能还显示出了大约中等程度的喉部下移(因而他们的声音种类有所增加)。和现代人言语相比,直立人的言语大概多少还不够清晰、缓慢,而能人说话甚至可能更加有限。所以,尽管他们言语的速度、范围或是灵活性都无法与今天相比,但至少还是拥有了现代言语中所具备的辅音特征。(第358页)

不过我们不应该夸大这些技能。所有早期人亚科原人都有着相对较高的喉部,这表明他们无法发出和现代人同样范围的声音(尤其是元音)。即使他们说话,也可能是用辅音在其中起支配作用的有限词汇说话。手势或许依然担当着交流的大部分责任。由于缺乏现代人那样迅速、灵敏地运用符号的能力,他们的交流以现代标准来衡量可能还是有限而且迟缓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还不曾在考古证据中发现任何迹象可以显示与集体知识有关的适应能力得到显著提高。

我们开始发现,正是在大约过去的50万年间,朝向符号语言的更具决定性的转变,连同适应创造能力的增加一并开始出现。尼安德特人有着与人类同样容量的大脑(参见图7.1),但对他们头骨底部的研究表明,他们同样没有能力掌握现代人类语言所需要的复杂发音。这一点,再加上目前还没有其他的明确迹象可以表明尼安德特人具有广泛的符号行为,使我们相信,尼安德特人并没有使用一种完全发达的语言形式,尽管他们在冰川期欧亚大陆部分区域的存在显示出他们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的确有所增强。尽管如此,过去50万年间人类的几个特别的种的大脑容量的迅速增长表明,一场急剧的协同进化过程正在发生,在这个过程中,对符号语言而言至关重要的若干独特的能力同时而极其迅速地进化。其中包括喉部下移(这对控制更为复杂的发音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大脑两半球分工逐渐明晰,以及控制呼吸、迅速准确辨认和分析声音的能力有所提高。 迪肯:《使用符号的物种》,第340、353页。

图7.1 尼安德特人(智人)与人类的头骨

左边的头骨是尼安德特人[来自拉佛拉希(La Ferrassie)],右边的是现代人头骨[来自克罗马农(Cro Magnon)]。现代遗传证据表明,人类与尼安德特人的联系比人们曾经以为的要远一些。选自克里斯·斯特林格和克莱夫·甘布尔:《寻找尼安德特人》(伦敦:泰晤士和哈得孙出版社,1993年),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