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图书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入者斩(1)

1

第二次谋杀迈那警探之后的早晨,卡萝琳在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家的客厅地板上醒来。天刚拂晓。按照习惯,她醒来后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小心不露出任何已醒的迹象。她嗅嗅房间里的空气,用嗅觉收集信息。麦可已经走了。他们说好,他在日出前先走,稍后他们会在铜牛处会面。

大多数人都还在,仍然熟睡未醒。后面的卧室传来微微的气息。她闻到酸甜和新鲜血液的味道——是大卫。和大卫的气息混合的是褐土和腐肉的味道——玛格丽特。离卡萝琳更近的是阿莉西亚。她刚从遥远的未来回来,一身沼气。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在厨房做饭——咖啡、大蒜炸土豆,还有某种酱料。

卡萝琳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这个房间和摆设跟她童年记忆中的略有些相似。但她现在看来只觉得古怪。有样东西叫“沙发”,用来坐人,比她惯用的枕头要高得多。房间角落里有个盒子叫“电视机”,也叫“电视”,会播放活动的图画。没有蜡烛,没有油灯。舒服是舒服,就是有些古怪。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是个活人。美国人。她自愿让他们住进自己家。呃……差不多是自愿。丽莎的确跟她谈了谈,但那只有暂时性的效果。另外,詹妮弗也给了她一种蓝色的粉末,让她对他们身上的古怪之处不那么好奇。但,寡居独住的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喜欢有他们做伴,这也是真的。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六周。被拦在图书馆和加里森橡树林之外的第二夜,他们就明白,不管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回不去,那东西短时间内都不会自动消失。皮特和另外几个已经开始抱怨睡不好了。大家都饥肠辘辘。他们本可以投奔父亲的某个朝臣,但大卫认定这么做不明智。“弄清是谁在捣鬼之前,我们只能靠自己。”

地平线上,美国的灯火闪亮。

于是,众人一同出发,沿着78号公路朝东的车道走去。出了山谷约一英里左右,他们爬上一座小山,拐进遇到的第一处住宅区,随便敲了一户人家的门。当时还没到午夜。卡萝琳站在队伍前方,大卫像座塔一样立在她身后,手持长矛。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只有一个独子,他连个电话都不给她打。她穿着家居服出来应门。

“嗨!”卡萝琳开朗地招呼,“我们是外国交换生!项目出了点问题,我们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不知您能不能让我们在您家过夜?”

卡萝琳穿着学徒的长袍,那是一条灰绿色的棉布袍服,有点像和服,带着兜帽,腰间系着腰带,其他人也穿得差不多,看起来根本不像外国交换生。

“微笑。”卡萝琳压低声音,用佩拉匹语说。众人照做。但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没有放松警惕。

哎,卡萝琳想,试试总没坏处。很多文化都有接待陌生人过夜的传统,显然美国没有。

“呃……我想路那头就有个假日酒店。”迈克吉利卡迪太太说,“在路左边。”

“是啊,”卡萝琳说,“但这可能不行。”接着,她用佩拉匹语说,“丽莎,你能不能……”

丽莎上前,碰碰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面颊。老妇人起先身子一缩,但随着丽莎的话语,她的面部放松下来。丽莎说的话不属于卡萝琳掌握的任何一种语言,而且没有任何语法甚至规律,至少卡萝琳没发觉。无论如何,这不是她的门类。但对老妇人有效,就像对所有美国人都有效一样。过了一会,老妇人说:“当然可以,亲爱的,你们都请进。”

众人进门。

即便受制于丽莎那不知为何的技能,迈克吉利卡迪太太一开始对他们也是冷冷的。卡萝琳看得出,她很害怕。老妇人问了一大堆问题,而且对卡萝琳的回答不甚满意。接着,食物的话题被提了出来。

“你们饿了?”迈克吉利卡迪太太问,“真的?”

“是的。不用太麻烦,您有什么都……”

“我来做一锅千层面!”老妇人嘴咧开了,就像多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不不,两锅千层面!发育期的男孩子!只要一会儿就好!”

事实上,他们等了好几个小时。不过,她先拿出了一些叫“娱嘴”(就是让嘴巴高兴)的东西。卡萝琳很喜欢这个词。“娱嘴”是些大小正好一口的零食:奶酪、橄榄、香肠、大蒜和油炸过的面包,诸如此类。她还拿出了葡萄酒。詹妮弗的银色小烟斗也供大家轮流吸了几次。等到凌晨三点,当千层面上桌的时候,众人都已醺醺然,开怀大笑,种种忧虑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只有一刻让人不安。大卫吃完了橄榄,又去料理台上拿葡萄酒,顺便把手指伸进奶酪色拉里,捞了一点放进嘴巴。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啪地打了他的手。

所有人都僵住了。

哎呀糟糕,卡萝琳想,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

大卫的脸一沉。他高大的身躯朝老妇人俯下去。老妇人朝后仰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此时她已经了解到他们不会说英文,至少不流利。她对着他的面孔摇摇手指。大卫的眼睛瞪大了。

卡萝琳转开视线,预备血淋淋的场面出现。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指指洗涤池。大卫一脸困惑。应该说,大家都不明白……但至少,老妇人还活着。

“呃……大卫?”过了一会儿,理查德说。

大卫瞪着他。

“我想,她的意思是让你打开水龙头,洗手?”他以手势示意。

大卫思索片刻,点点头。他走向洗涤池,打开水龙头。哦不,卡萝琳绝望地想,他要用水溺死她。要么就是煮死她。总之就是这一类。

但大卫竟然没有,而是去洗手了。他先让清水冲干净手上的蛋糕屑和凝结成块的血液,然后用某种叫“棕榄”[20]的东西彻底清洗了双手。洗完后,他的双手直到手肘都干净闪亮。他举手给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看。

“你是个好孩子。”她用英语说,“他叫什么,亲爱的?”

“大卫。”卡萝琳说,她的嘴唇发木,“他叫大卫。”

“你是个好孩子,大卫。”

大卫朝她微笑。接着,卡萝琳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大卫在自己旧石器时代的记忆深处搜索片刻,找出了一个英文词汇,“学学(谢谢)……来来(奶奶)。”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笑了。

大卫也笑了。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把脸颊伸了过去。

大卫弯下身子到自己腰的高度,亲了老妇人一下。

詹妮弗看看自己的银色烟斗,眨巴着眼睛,接着抬起头,“你们都看到了?”

“看是看到了,信却不敢信。”皮特说。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拿了一把干净的勺子,剜出一勺奶酪鸡蛋色拉喂给大卫,接着又用勺子替他刮掉下巴上漏下的一点奶酪。他摸摸肚子,发出满足的声音。

卡萝琳沿着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餐桌看了一圈,只见满桌瞪大的眼睛和快掉下的下巴。

大卫斟满自己的酒杯,回到桌边。“干吗?”他看看他们,“哎呀,老天。你们这些人,总把我当食人怪看。”

2

现在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卡萝琳起身,踮着脚从横七竖八的熟睡身躯中走过,来到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圣堂圣所——厨房。某种黄色的酱汁在炉子上温和地冒着泡泡,旁边摆着各种原料:奶油、鸡蛋、黄油。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站在她百科全书般的香料架子旁边,手指敲打面颊,思索着。“没有新鲜的了。”她抱歉地说,晃晃手中小小的干瘪柠檬。

卡萝琳微微一笑。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有颗好心肠。她对生活的唯一要求就是做饭填饱某人的肚皮。而且她的饭做得真是好。早餐竟然是某种叫“本尼迪克蛋”[21]的复杂料理,连通常对食物毫无兴趣的卡萝琳也添了两次。直到再也吃不下的时候,她才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间洗漱。

出了洗手间,她发现皮特的眼睛睁着,正看着她。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胸前比成特定的角度。这个角度相当于太阳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高度。

到那个时刻,皮特就会到铜牛那儿跟她和麦可会面。

瑞秋的鬼魂孩子说,诺布朗加会在今天的某个时间到来。他迟早要和大家都见上一面,但卡萝琳打算让自己、麦可、皮特和阿莉西亚先跟诺布朗加私下会一面。皮特默默点头,表示明白。阿莉西亚还没醒,但皮特会传话。

她回到厨房,看见詹妮弗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早上好。”她用佩拉匹语问候。

“早上好。睡得好吗?”她的微笑温暖而真诚。但是,尽管她和詹妮弗也有私下的交情,她却没向詹妮弗打出跟皮特一样的手势。她很喜欢詹妮弗,但他们要跟诺布朗加讨论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在卡萝琳看来,詹妮弗早就沉溺在她的毒品和恐惧里了。她没有用。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转过头看着卡萝琳,“你能问问你的朋友,看她饿不饿吗?”

“她会吃的。”接着,她转向詹妮弗,“我希望你饿了。”

詹妮弗呻吟一声,“我的胃还没从晚餐中恢复呢。真那么好吃吗?”

卡萝琳郑重点点头,“好吃得不可理喻。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做出来的。”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满心愉悦地搅着一锅快开的水,磕开蛋,放进旋转的水流中。

詹妮弗叹口气,“哎,好吧。”她打开装药的皮革小包,又叹了口气。小包快空了,“我想你大概不会……”

“你错了。”卡萝琳说,“我还真拿来了。”

詹妮弗咧嘴一笑,“我的英雄!”

卡萝琳走到自己的包旁边,拿出一块锡纸包装的砖块状物,大约有平装书大小,扔给詹妮弗,“拿去,烟鬼。”

詹妮弗接过砖块,拿在手里翻转,怀疑地打量着它,“这是什么?”

“这叫印度大麻,”卡萝琳说,“我觉得你会喜欢。跟你平常抽的差不多,但浓度更高。”

詹妮弗打开砖块,闻了闻,捏起一小撮,按碎,塞进烟斗里,点火。片刻后,“哇哦!”

“你喜欢?”

只见她鼻孔中缓缓逸出烟雾,咳嗽了几声,这才满足地叹口气,把剩下的烟喷出来。“真是我的英雄。”她又吸了一口,把烟斗递给卡萝琳。

“不,谢了,”她说,“对我还太早。”

“随你便。”詹妮弗最后抽了一口,收起烟斗放进药包。两人在沉默中坐了片刻,看着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做饭。

“可怜的老妇人。”詹妮弗用佩拉匹语说着,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很明显,她有个心煤。”

“她有什么?”

詹妮弗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什么语言都懂呢!”

“我懂,也不懂。”卡萝琳说,“我是说,我明白你说的字,但我不明白它们的意思。我猜这是专业词汇?来自……你的门类?”她赶紧加了一句,“我可没想让你解释!”

谈论自己的门类是绝对、严格禁止的。父亲从未解释原因,但他对此非常严肃。大部分人觉得这是因为父亲不愿看到他们中的某人变得过于强大。但自从大卫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人胆敢质问。

“没关系,”詹妮弗说,“规矩在我这儿有点变通。我可以解释医学状况,比如症状、诊断、可能的后果等等,任何病人可能有的合理疑问。我不能说的只有治疗的技术细节。”

“哦?这我倒不知道。”她和詹妮弗聊得不多。她们已经多年没长聊过了。“那这是……什么?瓣膜坏了之类的?”

“不不,不是身体上的。‘心煤’只是针对这种症状的术语。”

“还真花哨。”

詹妮弗耸耸肩,“父亲有点诗人的倾向。”

卡萝琳盯着她,“你说是就是吧。那,老妇人怎么了?”

詹妮弗撇撇嘴,想着该怎么表达,“她做‘不拉你’。”

“‘不拉你’?你是说‘布朗尼’蛋糕?”

“对了!”詹妮弗点头,“瞧,你的确明白。”

“呃……詹妮弗,抱歉,我根本不明白。”

詹妮弗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做布朗尼蛋糕。”她说,“她自己不吃,但她还是要做,而且隔几天就做一次。”

“我还是不……”

“有时候她还边做边唱歌。”詹妮弗说,“所以我才知道。我不需要语言。听某人唱歌或哼歌,我就能看穿一切。”

“一切什么?”卡萝琳彻底迷糊了。

“她的症状。”詹妮弗说,“布朗尼不是给她自己吃的,是给某个她失去很久的人准备的。”

“她丈夫?”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丈夫在几年前死了。

“不,”詹妮弗说,“不是他。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他的时间大都用在工作上了,那是他的价值所在。而且他还有别的女人。有一次她想跟他谈谈外遇的问题,结果他打了她。”

“真贴心。”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在厨房里忙碌,眼光落在远方。

“他们有过儿子。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她做布朗尼其实是为了他。”

“那男孩怎么了?”

“那孩子是个同性恋。”詹妮弗说,“这让他爸爸很生气。有一天,夫妻俩回家,发现儿子正在沙发上跟一个男人乱搞。那人比他年纪大,是他父亲的朋友。她倒不十分介意,但孩子的父亲气得发疯。他狠狠地打了孩子,打断了他的胫骨和下颚。孩子住了很长时间医院。骨头最后愈合了,但精神创伤太重,完全是场灾难。孩子小的时候跟他爸爸很亲。他爸这顿狠揍让他垮了。孩子开始吸毒,大多数时候是安非他命;此外能搞到什么就抽什么。他闭缩进自己的世界,开始一连几天不回家。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没回来。此后,夫妻俩又跟儿子说过一两次话,用……”詹妮弗指指墙上的东西。

“电话。”卡萝琳说。第一次谋杀迈那之前,她让他解释过电话的用法。

“对。就这个。他们在电话里说过两次话,还有一次留言。一次他在一个叫丹佛的地方,还有一次在迈阿密。此后,他们就没再接到过电话。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