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出(3)
“你活儿干完了?”
詹妮弗点点头,“我想是的。反正我已经把玛格丽特弄好了,她已经听到了召唤。”她提高声音,“大卫,还有事吗?”
大卫背对着他们。他正站在悬崖边上,俯瞰78号公路通往加里森橡树林的入口,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
詹妮弗耸耸肩,“我猜这表示我的活儿干完了。”她转向卡萝琳,“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卡萝琳说,“即便父亲真的混在美国人中间,我也找不到他。你有消息吗?”
“麦可说他也不在兽群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他人呢?”
詹妮弗耸耸肩,“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们三个回来。其他人应该也快回来了。”她朝后一躺,头枕着卡萝琳的膝盖,“谢谢你带来的——叫什么来着?”
“李施德林。”
“李施——德——林。”詹妮弗重复道,“谢谢你。”她闭上双眼。
下午,其他图书馆员陆续到来。有些独行,有些成双。有些带着东西。阿莉西亚举着黑蜡烛。蜡烛仍在燃烧,就像在时间尽头的金色废墟中一样。瑞秋和她的鬼魂孩子们悄声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的话,说的是没有实现的多种未来。双胞胎皮特和理查德专注地看着图书馆员们填满缩微圆周的十二个空位,研究着只有他俩能看到的深层秩序。
最后,日落前不久,玛格丽特伸出一只苍白颤抖的手,朝向阳光。
“她回来了。”詹妮弗喃喃道。
大卫微笑着走向坟墓。他伸手向下,握住玛格丽特的手。在他的帮助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泥土簌簌而下。大卫把她拉出坟墓,“你好,我的爱人。”
她站在他身前,头还不到他的胸口。她把头朝后一仰,微微笑了。大卫替她掸掉大部分泥土,抱住她的胯部,把她举起来,深深地吻她。她的小脚在离开黑色土地六英寸高的地方晃荡着。卡萝琳发现,自己看不出玛格丽特穿着下葬的衣服的颜色。可能是烟灰,也可能是玩偶娃娃的皮肤在太阳下暴晒后褪成的肉色。不管是哪种颜色,现在都和玛格丽特浑然一体,无法区分。她几乎不能算回来了。真正回来的只有那股尸臭味。
玛格丽特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会儿,这才在坟墓旁松软的土堆上坐下。大卫冲她挤挤眼,伸出舌头舔了一圈牙齿。玛格丽特咯咯地笑了。詹妮弗又干呕起来。
大卫蹲到玛格丽特身边,揉揉满是尘土的黑发。“喂!”他朝理查德和皮特以及其他人喊道,“你们还等什么?人都到齐了。各就各位。”
众人聚拢,大致围成一个圆形。卡萝琳望着大卫。大卫不自在地瞅了瞅公牛,最终选了个背对雕像的位置。直到现在,他仍旧不喜欢看这东西。她对此十分理解。
“好了,”大卫说,“你们都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探查。谁有答案?”
没人说话。
“玛格丽特?父亲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说,“他不在被遗忘之地,也没有去更深的黑暗里游荡。”
“这么说,他没死。”
“可能没死。”
“可能?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沉默良久,“如果他死在图书馆里,就得另当别论。”
“怎么个别论法?死在图书馆就不会去被遗忘之地?”
“不会。”
“那去哪儿?”
玛格丽特避开他的目光,“我不该说。”
大卫揉揉太阳穴,“我没想让你讲自己的门类,但……他走了很久,我们得考虑所有的可能性。能不能用普通人的话说说,要是他死在图书馆里,会怎么样?他会不会……”
“这太荒唐了。”卡萝琳差点喊出来,脸涨得通红,“父亲不可能死——不会死在图书馆里,也不会死在别的鬼地方!”其余人嘟哝着表示赞同。“他可是……他可是父亲!”
大卫脸色阴沉,但没有发作,“玛格丽特,你怎么想?”
玛格丽特不感兴趣地耸耸肩,“卡萝琳说不定是对的。”
“嗯。”大卫并不满意,“瑞秋,父亲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她说着,手伸向背后,指指在她身后沉默列队的鬼魂孩子们,“他不在我们能看见的任何可能的未来里。”
“阿莉西亚?真实的未来呢?他在吗?”
“不在。”她说,“我一路查看,一直查到了普通宇宙的热寂,没有发现。”
“他既不在任何未来中,也没有死,这怎么可能?”
阿莉西亚和瑞秋对望一眼,耸耸肩。“这还真是个不解之谜。”瑞秋说,“我没法解释。”
“这不算回答。”
“也许你问的问题不对。”
“是吗?”大卫向她走去,脸上挂着阴沉的笑,下巴肌肉抽搐,“真的吗?”
瑞秋脸色发白,“我不是说……”
大卫任她哆嗦了一会儿,用手指碰碰她的嘴唇,“等会儿再说。”她一下子坐倒在地,在月光下剧烈地颤抖着。
“皮特,你应该擅长所有抽象的劳什子,数字什么的。你怎么想?”
皮特犹豫片刻,“父亲有些工作从不让我看……”
“父亲对大家都那样。回答问题。”
“他失踪的时候,正在研究某个名为《始终回到原点》的课题。”皮特说,“意思是宇宙的结构天生注定,无论你解决多少谜团,接下来总有另一个谜团等着你。父亲似乎非常……”
“妈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的下落?”
“不能说知道,但如果你循着思考的脉络追寻,也许能解释……”
“算了。”
“但……”
“闭嘴。卡萝琳,等会儿跟皮特交流一下,把他的话翻译成普通人能懂的语言。”
“好的。”她说。
“麦可,远山那儿呢?有什么迹象吗?”
远山是森林之神的天堂,聪明的小兽死后会去那儿——大概是这么回事吧。卡萝琳一直以为这是神话。说起来,她也一直以为森林之神并不存在,直到现在。
“不,不在那儿。”这会儿,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有所提高。
“森林之神呢?他有没有……”
“森林之神正在安眠。他没有对我们派出军队。他的群臣跟往常一样耍些阴谋,但没有跟我们直接相关的。我觉得没有理由认为……”
“认为?你?真好笑。”他转过身,“菲利希亚,你……”
“还有件事。”麦可说,“我们有客来访。”麦可瞪着他。
“访客?你怎么不早说?”
“你打了我的嘴巴,”麦可说,“让我闭嘴。”
大卫下巴的肌肉又开始抽搐,“现在我让你别闭嘴。”他说,“谁要来?”
“诺布朗加。”
“什么?来这儿?”
“他担心父亲的安危。”麦可说,“他想亲自来调查一下。”
“哎呀,妈的。”卡萝琳说。她的声音很轻,说的又是英语,没人注意到。
“什么时候?”
麦可的眉头皱成一团,“他……他到这儿的时候……呃……就来了?”
大卫咬紧牙关,“我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稍后。”
“稍后,到底有没有确切时间?”他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大卫,他不明白的。”詹妮弗轻声说,“他的时间观念跟人不一样,已经彻底变了。你打他也没用。”
麦可此时已经彻底慌了神,眼珠来回扫视着詹妮弗和大卫,“老鼠们见过他!他已经近了!”
大卫松开拳头,揉揉太阳穴,“算了,”他说,“没关系。他说得也没错:诺布朗加要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地主之谊。皮特、理查德——收拾图腾。”双胞胎跳了起来,忙不迭地遵从命令。
“卡萝琳,我要你回趟美国。我们需要一颗纯真的心。诺布朗加来的时候,我们要把这颗心献给他。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一颗纯真的心?在美国?”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吧。”
大卫误解了她犹豫的原因,说:“很简单,挖出来就行。”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挖的动作,“就像这样。要是你自己弄不出来,派人来找我。”
“好的,大卫。”
“今晚就这样吧。卡萝琳,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其他人别走远。”他不安地瞄瞄铜牛,“理查德,皮特,动作快。我想,呃,回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家。晚饭就快好了。”
瑞秋坐在地上,她的孩子们围着她。一时间,她被他们完全遮住了。卡萝琳想跟麦可谈谈,但他和他的美洲豹已经退入树林。詹妮弗铺开几张睡觉用的皮子,呻吟一声躺了上去。玛格丽特绕着大卫转悠。
大卫在他的背包里仔细找了一阵。“给你,玛格丽特,”他说,“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他拉出一颗老人的头颅,抓着老人又长又细的胡须,在空中来回晃了几下,扔给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双手接住,被头的重量压得咕哝了一声,接着高兴地咧嘴笑了。她的牙齿是黑色的。“谢谢。”
大卫坐到她身边,拂开遮住她眼睛的头发。“还要多久?”他朝身后喊道。
“一小时。”理查德回答着,一边伸手在图腾碗里忙活。碗里装着:麦可拿来的森林之神的毛发,黑蜡烛,卡萝琳裙子的碎片(沾满了血,已经发硬),黑蜡烛的一滴烛油。这些东西将被用作某个N维空间追踪工具的节点。他们确信——呃……至少相当有信心——这一工具能为他们指出父亲的去向。反正……有这种可能吧。但卡萝琳心存疑虑。
“不超过一小时。”皮特赞同道。
玛格丽特把那颗人头放在膝头上开始摆弄它:抚摸它的面颊,柔情低语,理顺它浓密的眉毛。如此片刻后,死人的眼皮开始颤动,继而睁开了。
“蓝色的眼睛!”玛格丽特惊喜地叫道,“哦,大卫,谢谢你!”
大卫耸耸肩。
卡萝琳偷偷看了一眼。这人的眼珠从前或许是蓝色的,但现在已经瘪了下去,蒙上了薄翳。但她还是认出了他。他是父亲内阁里的一个小朝臣,还当过日本首相。一般来说,这种人物身边缺不了护卫。大卫当时肯定兴致很高。头颅又眨了眨眼,紧盯着玛格丽特,舌头开始颤动,嘴唇也动了起来。当然,没有肺,他发不出声音。
“他说什么?”大卫问道。在美国过了六周的放逐生活之后,他们大多数人都耳濡目染地至少学会了几句美语,但能说日语的只有卡萝琳一个。
卡萝琳靠近一些。头颅的臭味让她的鼻子皱了皱。她歪歪头,碰碰头颅的面颊。“Moo ichidoittekudasai, Yamada-san[7].”死人又说了一遍,用无神的眼睛恳求地望着她。
“他在询问千惠子和希子的情况。”卡萝琳说,“我想她们是他的女儿。他想知道她们是否安全。”
“啊,”大卫说,“告诉他,我把她们开膛破肚了,练练手。她们的妈妈也一样。”
“真的?”
大卫耸耸肩。
“Sorera wa anzendesu, Yamada san. Ima yasumudesu nei[8].”
卡萝琳告诉他,她们都安全,他可以安息了。死人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左眼眼皮边缘挂着一滴泪珠。玛格丽特用明亮贪婪的眼神盯着这滴泪水。当泪水落下、滑过山田的面颊时,她低下头,像鸟儿一样舌头灵巧地一卷,舔干了这滴泪。
死人面颊一鼓,接着吐出一口气。这是卡萝琳听过的最轻柔、最悲哀的声音。大卫和玛格丽特一同大笑起来。
卡萝琳也朝他们微笑。她的微笑假得恰如其分——老好人卡萝琳,总是礼貌地强作笑颜。说不定她在跟自己的良心做斗争?也可能是人头的气味太臭了。没人能从她脸上看出谎言。
但她的指尖仍然记得那根青铜矛杆传来的渐微渐弱的颤动。在她心中,对他们的憎恨如黑色的太阳般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