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出(1)
1
美语里,一年中这个时节叫“十月”,有时候也叫“秋天”。但在图书馆员使用的历法里,这是一年中的第七个月,即“黑色悲恸之月”。
卡萝琳独自走在一条两车道的岔路上。她赤着脚,衣裙浸透了鲜血。这条岔路是从某条柏油公路中分出来的,美国人给这条公路的编号是78。但大多数图书馆员,包括卡萝琳,都管这条路叫“卷饼通道”,以此纪念他们不时偷跑去大快朵颐的墨西哥餐馆。那边的牛油果泥色拉呀,卡萝琳回味着,真是太好吃了。她的胃开始咕咕叫唤。她用来杀死迈那警探的黑曜石刀插在背后腰胯处。刀很锋利,藏得很好。
她脸上带着微笑。
这条路上汽车很少,她在夜里一路走来,总共只遇到五辆。这会儿,一辆老旧的福特F250停了下来,想看个究竟。这是第三辆停下来的车。司机把车停在对面的路肩上怠速空转,轮胎压得碎石子咯吱作响。车窗摇下来的时候,她闻到了嚼烟草、陈年油脂和干草的味道。方向盘后坐着个白发老人,副驾驶座上有条德国牧羊犬。
哎呀呀,真糟糕。她不想伤害他们。
“耶稣啊,”他说,“出车祸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温暖的关切——真心的关切,不像上一次停车的男人,心怀歹意却假装好心。她听到这话,明白老人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女儿,稍微放松了一点。
“没事儿,”她看看那条狗说,“没出车祸。刚在马厩里忙了好一阵子。有匹母马遇到了点麻烦。”马厩是假的,母马也是假的。但她闻到了那男人身上传来的味道,知道他喜欢动物,而且明白照顾动物有时会弄得自己一身血。“她难产了。我跟她都筋疲力尽。”她苦笑一声,伸出双手在身上比了比。原本绿色的真丝裙子沾满了迈那的鲜血,变得又黑又硬。“还糟蹋了这条裙子。”
“放点俱乐部苏打。”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身边的狗低叫几声。“别叫,巴迪。”
她不知道“俱乐部苏打”是什么东西,但从他的语调中听出,这只是个好心的玩笑。目的不是让人大笑,而是安慰。她用鼻子发出一声轻笑,“我会试试。”
“那匹马没事吧?”真心的关切又来了。
“没事儿,她挺好。马驹也挺好。这一夜太不容易,我出来走走,醒醒神。”
“鞋子都不穿?”
她耸耸肩,“我们这儿不娇惯孩子。”这话不假。
“要搭车吗?”
“不用。谢谢。我父亲家就在那边,不远。”这也是真的。
“在哪儿?过了邮局?”
“在加里森橡树林。”
老人眼神一阵茫然,努力回忆自己是否听过这名字。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卡萝琳本可以告诉他,就算他在一千年里每天四次开车经过加里森橡树林,也不会记得这地方。但她没说。
“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对。”他用不大像父亲的眼神瞄了一眼她的腿,“真的不用搭车?巴迪不会介意的,对不对?”他拍拍身边的肥狗。巴迪一声不吭,凶狠的褐色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没事,还在醒神呢。谢谢你。”她拉扯了一下面部肌肉,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
“小事一桩。”老人给卡车挂上挡,开走了,留下一团暖烘烘的汽油雾。
她站着没动,目送卡车的尾灯转弯消失。今晚跟普通人交流得够多了。她爬上峭壁,钻进树林。满月仍然高悬空中。光秃秃的树枝投下影子,掠过她脸上的伤疤。
走了约一英里[1],她来到自己藏长袍的空心树旁。她拿出长袍,抖掉上面的树皮,尽可能把它弄干净。她喜欢身上的这条裙子,真丝穿起来很舒服,但这件粗棉布长袍熟悉得让她安心。它满足了她对衣物的所有要求。至于那件血污的裙子,她从上面撕下了一片,顺手把它丢到一旁。然后,她裹上长袍,戴上兜帽。
她向森林深处走去,踩着树叶和松针底下的石头。记忆中的感觉从脚下传来,满足了她的某种需求——在此之前,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需求。再转过一座山头,就是加里森橡树林了。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她既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成灰,又觉得再见到它也不错。
家。
2
在野外生存方面,卡萝琳不算特别训练有素,不像她的几个兄弟。大卫就比她强,父亲选他做了自己的学徒,专司谋杀。麦可这方面更厉害,代表父亲驻守兽群。但她也有她的优点。她不像大卫,脑袋里满满地装着自负;也不像麦可,麦可太温顺,比她温顺一倍都不止。
而且,她有过一个出色的老师,学习过在野外生存的各种知识。
卡萝琳和其他兄弟姐妹并非生来便是图书馆员。曾经——感觉已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也是典型的美国人。对此,卡萝琳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有某样东西叫《无敌女金刚》[2],还有某样东西叫“里斯花生酱巧克力杯[3]”。但是,卡萝琳约莫八岁那年夏天,父亲的敌人发动了袭击。父亲活了下来。活下来的还有卡萝琳和另外十二个孩子,而他们的亲生父母全都死了。
当时,父亲的声音透过黑烟传来。黑烟闻起来像熔化的沥青。他们从前的家已经变成深深的弹坑,发出呆板的橘红色光芒。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佩拉匹了。”父亲站在弹坑前说,“这是个古老的词汇,意思大约相当于‘图书馆员’和‘弟子’。我会带你们去我家,用传统的办法抚养你们。我也是这样长大的。我会把我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你们。”
他没有询问他们的想法。
卡萝琳不是不懂感恩的孩子。她尽全力学习。她的爸爸和妈妈都不在了。死了。她懂。父亲是她仅剩的依靠。一开始,父亲的要求似乎并不高。但他的家与众不同。父亲家没有糖果和电视,只有阴影和古书——厚厚的羊皮纸手写书。他们慢慢明白,父亲已经活了很长时间。还有,在这一长段时间里,他已将各种奇门异术烂熟于心:他能召唤闪电,能使时间停滞,能跟石头交谈,而石头们还会称呼他的名字。这些技艺的理论和实践被归纳成十二大类——正好每个孩子学一类[4]。他只要求孩子们勤奋学习自己那一类技艺。
几周以后,卡萝琳才对自己的处境略有所悟。那时,她正在油灯照明的小隔间里学习。在图书馆的玉石楼层中,四处散落着这样的隔间。突然,大约九岁的玛格丽特从幽暗高耸的书架里冲了出来——那些书架上存放的图书属于灰色门类。她高声尖叫着,惊恐得连脚下的矮几都没看见,失足绊倒,一路滑行,停下的时候几乎撞到了卡萝琳的脚。卡萝琳打手势让她钻进自己的桌子底下藏好。
玛格丽特在阴影中颤抖了十分钟之后,父亲走过来拽走了她。卡萝琳低声询问,但她不肯说,也许是怕得开不了口。玛格丽特的眼泪中混着鲜血。而且,父亲把她拉回那些幽暗书架的时候,她尿了裤子。这足以说明问题了。卡萝琳时常回想起玛格丽特热乎乎、散发着阿摩尼亚气的尿液和古书经年灰尘混杂的味道,还有她回荡在一列列书架之间的惨叫。那一刻,是她领悟的开端。
卡萝琳所学的门类倒不吓人,但很无聊。父亲指定她学习语言。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她认真地学习各种初级语言。然后,她厌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于是,在受训的第一个夏天,也是她九岁那一年,她跑去见了父亲,使劲跺脚,“不学了!”她说,“我读的书够多了。我知道的词也够多了。我要去外面。”
只要父亲一个脸色,其余孩子就会畏缩。他说过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也会让他们怎么长大。他说的一点没错。大多数孩子——包括卡萝琳——身上都有了几条伤疤。
但这一次,尽管脸色阴沉,父亲却没打她。过了一会,他出人意料地开口道:“是吗?很好。”
父亲打开图书馆前门,带她走进蓝天和阳光之中。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卡萝琳很高兴。接着,父亲带她走出小区,来到大卫和麦可受训的树林里。卡萝琳高兴得浑身颤抖,用赤脚在浅水中踩出水花,用手捕捉蝌蚪。
父亲在岸边召唤母鹿伊莎。她刚刚生下幼崽艾莎。自然,伊莎和艾莎应召前来。见到父亲后,她们先用极为真诚的方式向他发誓效忠,仪式颇为烦琐。卡萝琳对此毫无兴趣。她已经彻底厌烦了别人对父亲的卑躬屈膝。再说,鹿语很难。
效忠仪式结束后,父亲命令伊莎像教导自己的幼崽一样教导卡萝琳。他仔细地挑选词句,只用鹿语中的“小”词,以便卡萝琳能听懂。
伊莎起初并不情愿。红鹿的语言中有一打词汇表示优雅,没有一个能用在卡萝琳那双又大又笨的人类脚掌上。更别说一旁还有艾莎和其他幼崽小巧精致的蹄子,让她相形见绌。但伊莎忠于诺布朗加,森林之皇,因此也忠于父亲,而且她并不笨,所以,她并未抗议。
一整个夏天,卡萝琳都跟着这头山谷中的红鹿学习。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段温柔的时光,也许是最快乐的时光。在伊莎的指导下,她越来越娴熟地穿行于林中的小径,跃过倒下的、满是青苔的橡木树干,跪下来品尝甜美的苜蓿草,啜饮清晨的露珠。此时,卡萝琳自己的妈妈已经死去一年,她唯一的朋友也被放逐在外。父亲有很多长处,温柔却不在其中。所以,当第一个结霜的夜晚到来,伊莎唤来卡萝琳,让她跟自己和幼崽躺在一起取暖时,卡萝琳体内的某种东西融化了。她没哭,也没有其他软弱的表示——那不是她的天性——但从此,她把伊莎整个儿地、完完全全地装进了心里。
不久后,冬天用一场可怕的雷暴宣示了自己的到来。卡萝琳不怕雷暴,但每次闪电划过,伊莎和艾莎都会颤抖。她们三个已经是一家人了。她们躲在山毛榉下,卡萝琳和伊莎把艾莎夹在中间紧紧抱成一团,保持艾莎的体温。她们就这么躺了一整夜。卡萝琳感到她们纤巧的身躯在颤抖,每当炸雷滚过,她们就会抽搐。她想用抚摸安慰她们,但她们害怕她指尖的接触。长夜一点点流逝,她努力搜寻记忆中父亲教过的词汇,希望找到能安抚她们的词——“别担心”“很快就会结束”,或者“到早上就有苜蓿草吃了”。
天亮前不久,卡萝琳感到伊莎猛地痉挛起来,四蹄拼命蹬地,踢开了地上的落叶,露出黑色的腐殖土。片刻后,在她身体上流淌的雨水温暖起来,流进卡萝琳嘴里的水也变咸了。
闪电划过,卡萝琳看见了大卫。大卫站在她头顶约三十英尺[5]开外的树枝上,咧嘴笑着。他左手晃动着一条精工锻造的银色链条,链条的尾端还有一个坠子。借着最后一点残留的月光,卡萝琳强迫自己顺着银链望去。闪电再次亮起,她惊骇地看到了伊莎了无生气的眼睛。伊莎,还有她的幼崽,都钉在大卫的长矛尖上。卡萝琳伸出手,碰了碰穿透红鹿躯体、突出在外的青铜杆。金属很温暖,在她的指尖下微微抖动,放大了伊莎那颗温柔的心脏渐趋微弱的颤动。
“父亲让我跟踪你,仔细听你说了些什么。”大卫说,“如果你能想出正确的词,她们本可以活下来。”他一点点拉回链条,拔出长矛,“父亲让你回家。”他盘起链条,动作娴熟,“真正的学习要开始了。”说完,他就消失在了暴雨中。
卡萝琳站起身,独自挺立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会一直这么站下去,从那一刻直至永远。
3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卡萝琳四肢着地,趴在一棵倒下的松树树桩边,透过冬青树茂密的树冠往外望。把脑袋偏到某个合适的角度,她就能清楚地看到山下那块空地。空地约二十码宽,上面只有玛格丽特的垒石墓和公牛塑像。塑像比真牛大一点,由青铜铸成,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温润的金光。秋风吹起地下干枯的落叶,沙沙卷过半秃的树林。
她潜伏的地点离他们非常近。风向对的时候,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交谈。大卫正在盘问麦可,逼他讲述自己旅途的见闻,以此取乐。见到这一幕,卡萝琳打了个寒战。麦可所学的门类是动物,他学得很好,有点好过头了。对他来说,说人话十分困难,甚至痛苦——尤其是当他刚从森林回来的时候。更糟的是,他毫无心机。
菲利希亚昨夜来到各个图书馆员的梦中,通知说大卫要他们“在日落前”到铜牛处集合。这和“越快越好”不一样。没人会忽略这一点,除了麦可。不过,也许这样更好。等候父亲传来消息这段时间,詹妮弗已经被迫跟大卫独处了几周。大卫在折磨麦可,詹妮弗则忙着搬开玛格丽特坟墓上的石头。她在空地上一趟一趟吃力地来回奔忙,脑袋大小的花岗岩压弯了她的腰。詹妮弗是图书馆员中个头最小体形最瘦的,但是跟大卫在一起几周后,哪怕在毒日头底下搬花岗岩,说不定也是种解脱。
卡萝琳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该下去帮他们。哪怕没别的用处,她总能分担些大卫的攻击。
但卡萝琳不傻。她要先听个明白。
大卫和麦可站在俯瞰加里森橡树林的峭壁边上。麦可和他的美洲豹一样,什么都没穿。大卫穿着一件以色列军用防弹衣和一条浅紫色的芭蕾舞短裙,浸透了裙子的鲜血已经干硬发脆。防弹衣是他自己的,芭蕾舞裙是他从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儿子的衣柜里找出来的。他穿成这样,卡萝琳也有一部分责任。
几周以前,当大家明白自己至少短期内回不了图书馆的时候,卡萝琳告诉大家,必须穿上美国式衣物,才能不过分显眼。众人点头,却没完全明白。他们跑去翻拣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衣柜。大卫挑了这条芭蕾舞裙——在他能找到的衣物中,这一件最像他平常穿的缠腰布。卡萝琳考虑过跟他解释,这不算“不过分显眼”,后来却还是作罢了。好笑的事情太少,多享受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