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巴黎的堂兄弟(2)
葛朗台老头的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聚精会神看信的神气,逃不过公证人和所长的眼睛。葛朗台的脸这时给烛光照得格外分明,他们想从他微妙的表情中间揣摩书信的内容。老头儿的神色,很不容易保持平日的镇静。并且像下面这样一封悲惨的信,他念的时候会装作怎样的表情,谁都可以想象得到:
大哥,我们分别快二十三年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候,那次我们是高高兴兴分手的。当然,我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要你独力支撑家庭。你当时为了家业兴隆多么快活。可是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以我的地位,我不愿在破产的羞辱之后靦颜偷生。我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突破难关。可是非倒不可。我的经纪人与公证人罗甘的破产,把我最后一些资本也弄光了。我欠了近四百万的债,资产只有一百万。屯积的酒,此刻正碰到市价惨跌,因为你们今年丰收,酒质又好。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要说:“葛朗台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后要受人唾骂。我既玷污了儿子的姓氏,又侵占了他母亲的一份财产。他还一点儿没有知道呢,我疼爱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彼此依依不舍。幸而他不知道这次的诀别是我最后一次发泄的热情。将来他会不会咒我呢?大哥,大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儿女得罪了我们,可以求告,讨饶;我们得罪了儿女,却永远挽回不了。葛朗台,你是我的兄长,应当保护我:不要让查理在我的坟墓上说一句狠毒的话!大哥,即使我用血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因为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没有知觉;但我现在只觉得痛苦,而且眼看着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如今是查理的父亲了,他没有外婆家的亲戚,你知道为什么。唉,为什么我当时不听从社会的成见呢?为什么我向爱情低头呢?为什么我娶了一个贵人的私生女儿?查理无家可归了。可怜的孩子!孩子!你得知道,葛朗台,我并不为了自己求你;并且你的家产也许还押不到三百万;我求你是为我的儿子呀!告诉你,大哥,我想到你的时候是合着双手哀求的。葛朗台,我临死之前把查理付托给你了。现在我望着手枪不觉得痛苦了,因为想到有你担起为父的责任。查理对我很孝顺,我对他那么慈爱,从来不违拗他,他不会恨我的。并且你慢慢可以看到:他性情和顺像他母亲,决不会有什么事叫你难堪。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的。你我小时候吃穿不全的苦处,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现在倾家荡产,只有一个人了!一定的,所有的朋友都要回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得把他一手带上天国,放在他母亲身边,唉,我简直疯了!我还得讲我的苦难,查理的苦难。我打发他到你那儿,让你把我的死讯和他将来的命运婉转地告诉他。希望你做他的父亲,慈爱的父亲。切勿一下子逼他戒绝悠闲的生活,那他会送命的。我愿意跪下来,求他抛弃母亲的遗产,而不要站在我的债权人的地位。可是不必,他有傲气,一定知道他不该站在我的债主一起。你得教他趁早抛弃我的遗产[2]。我替他造成的艰苦的处境,你得仔细解释给他听;如果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告诉他,前途并不绝望。咱们俩当初都是靠工作翻身的,将来他也可以靠了工作把我败掉的家业挣回来。如果他肯听我为父的话,——为了他,我简直想从坟墓里爬起来——他应该出国,到印度去〔2〕!大哥,查理是一个勇敢正直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死也不会赖掉你给他的第一笔资本的;你一定得供给他,葛朗台!否则你将来要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你对我的孩子不肯帮忙,不加怜爱,我要永久求上帝惩罚你的无情无义。我很想能抢救出一部分财产,因为我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面留一笔给他,可是月底的开支把我全部的资源分配完了。不知道孩子将来的命运,我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着你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但是来不及了。在查理赶路的时间,我要把资产负债表造起。我要以业务的规矩诚实,证明我这次的失败既没有过失也没有私弊。这不是为了查理吗!——别了,大哥。我付托给你的监护权,我相信你一定会慷慨地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给你。在彼世界上,永久有一个声音在为你祈祷。那儿我们早晚都要去的,而我已经在那里了。
维克多-安越-琪奥默·葛朗台
“嗯,你们在谈天吗?”葛朗台把信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在背心袋里。
他因为心绪不宁,做着种种盘算,便故意装出谦卑而胆怯的神气望着侄儿说:
“烤了火,暖和了吗?”
“舒服得很,伯父。”
“哎,娘儿们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忘了侄儿是要住在他家里的。
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正好回到堂屋。
“楼上什么都端整好了吧?”老头儿的心又定了下来。
“端整好了,父亲。”
“好吧,查理,你觉得累,就叫拿侬带你上去。我的妈,那可不是漂亮哥儿住的房间哦!原谅我们种葡萄的穷人,都给捐税刮光了。”
“我们不打搅了,葛朗台,”银行家插嘴道,“你跟令侄一定有话谈。我们走了。明儿见。”
一听这几句话,大家站起身来告别,各人照着各人的派头行礼。老公证人到门口找出灯笼点了,提议先送台·格拉桑一家回去。台·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途出了事,散得这么早,家里的当差还没有来接。
“太太,肯不肯赏脸,让我搀着你走?”克罗旭神甫对台·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神甫,有孩子招呼我呢。”她冷冷地回答。
“太太们跟我一块儿走是没有嫌疑的。”神甫说。
“喂,就让克罗旭先生把你搀着吧。”她的丈夫接口说。
神甫搀着美丽的太太,故意轻快地走在众人前面。
“这青年很不错啊,太太,”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了!事情吹啦。你休想葛朗台小姐了,欧也妮是给那个巴黎人的啰。除非这个堂兄弟爱上什么巴黎女子,令郎阿道夫遇到了一个最……的敌手……”
“别这么说,神甫。回头他就会发觉欧也妮是一个傻姑娘,一点儿娇嫩都谈不上。你把她打量过没有?今晚上她脸孔黄得像木瓜。”
“这一点也许你已经提醒堂兄弟了?”
“老实不客气……”
“太太,你以后永远坐在欧也妮旁边,那么不用对那个青年人多说他堂姐的坏话,他自己会比较,而且对……”
“他已经答应后天上我们家吃晚饭。”
“啊!要是你愿意的话,太太……”神甫说。
“愿意什么,神甫?是不是想教坏我?天哪,我一生清白,活到了三十九岁,总不成再来糟蹋自己的声名,哪怕是为了得蒙古大皇帝的天下!你我在这个年纪上都知道说话应该有个分寸。以你教士的身份,你的念头真是太不像话了。呸!倒像《福勃拉》[3]书中的……”
“那么你念过《福勃拉》了?”
“不,神甫,我是说《危险的关系》那部小说。”
“啊!这部书正经多了,”神甫笑道,“你把我当作像现在的青年一样坏!我不过想劝你……”
“你敢说你不是想替我出坏主意吗?事情还不明白?这青年人固然不错,我承认,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堂姐了。在巴黎,我知道,有一班好妈妈为了儿女的幸福跟财产,不惜来这么一手;可是咱们是在外省呀,神甫。”
“对,太太。”
“并且,”她又说,“哪怕是一万万的家私,我也不愿意用这种代价去换,阿道夫也不愿意。”
“太太,我没有说什么一万万。诱惑来的时候,恐怕你我都抵抗不了。不过我认为一个清白的女子,只要用意不差,无伤大雅地调调情也未始不可,交际场中,这也是女人的一种责任……”
“真的吗?”
“太太,我们不是都应当讨人喜欢吗?……对不起,我要擤一下鼻子。真的,太太,”他接下去说,“他拿手眼镜照你,比他照我的时候,神气似乎要来得亲热一些;自然,我原谅他爱美甚于敬老……”
“显而易见,”所长在后面用他粗嗄而洪大的声音说,“巴黎的葛朗台打发儿子到索漠来,完全是为了亲事……”
“那么堂兄弟就不至于来得这么突兀了。”公证人回答。
“那倒不一定,”台·格拉桑先生表示意见,“那家伙一向喜欢藏头露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