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兵必败
在我国,人们很早就从无数惨烈的战争中,懂得骄兵必败的道理。西汉元康年间(前65—前61年),丞相魏相给汉宣帝的上书,即曾指出:“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班固撰:《汉书》卷七四,《魏相传》)尽管如此,后世仍有人屡屡蹈此覆辙。
元末农民战争期间的陈友谅,是一个以骄致败的突出典型。陈友谅,沔阳玉沙县(今湖北仙桃西南沔城)人,出身渔民之家。他长得体貌丰伟,力大无比,有一身好武艺。幼年读过书,粗通文义。曾做过县衙门的贴书,郁郁不得志,遂回乡与弟陈友仁、陈友贵聚众起义。不久,在元军的追击下,率众投奔南方红巾军首领徐寿辉。初隶徐寿辉部将倪文俊为簿椽,后以战功升任领兵元帅。后来,倪文俊谋杀徐寿辉未遂,投奔陈友谅。陈友谅杀掉倪文俊,乘机兼并他的队伍,大力向东南方拓展势力,攘有湖广、江西及闽西、浙南的大片土地,成为南方各支起义军中拓地最广、实力最强的一支武装力量。同倪文俊一样,陈友谅也是个权迷心窍的野心家。随着势力的壮大,他先在江州(今江西九江)用伏兵杀掉徐寿辉的部属,将徐寿辉所建天完政权的都城从汉阳(今湖北武汉汉阳区)迁至江州,自称汉王。天定二年(1360年)闰五月初一,亲率舟师十万,挟徐寿辉东下,进攻朱元璋占领的太平(今安徽当涂)。在采石,派人击杀徐寿辉,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大汉。此时,他志骄意满,认为席卷江东、兼并朱元璋,已是指日可待,随即举兵东向,并派人约平江(今江苏苏州)的张士诚,共同合击应天,试图一举消灭朱元璋的势力。
陈友谅大举东下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应天。当时的陈友谅,不仅地盘比朱元璋大得多,舟师也十倍于朱元璋,拥有一百多艘巨舰和几百条战船。应天的文武将官惊慌失措,有的主张献城投降,有的主张逃奔钟山,胆小的甚至暗中收拾细软,考虑城破后的去处。朱元璋将谋士刘基请进密室,商议对策。刘基慷慨激昂地说:“先斩主降议及奔钟山者,乃可破贼尔!”朱元璋问:“计将安出?”刘基回答:“天道后举者胜,吾以逸待劳,何患不克?莫若倾府库,开至诚,以固士心,伏兵伺隙击之。”(童承叙:《平汉录》)朱元璋采纳刘基的建议,决定在应天迎击陈友谅。为了避免战争旷日持久,陈友谅与张士诚合兵,两面受敌,难以取胜局面的出现,朱元璋利用陈友谅骄傲轻敌又求胜心切的心理,授意与陈友谅有旧的康茂才给他写信,声称自己愿为内应,准备在木构的江东桥与之会合,要他迅速来攻。同时,根据应天周围的地理形势,命邵荣、常遇春、冯胜、华高设伏城东北的石灰山(今南京幕府山)南麓,徐达布阵南门外雨花台一带,杨璟屯兵城西南的大胜港,廖永忠、张德胜、朱虎率舟师出城西北的龙江关(今南京兴中门)外,隐藏在自龙江至聚宝门外的入江水道里,自己坐镇城北卢龙山(今南京狮子山)指挥督战,并令胡大海骚扰陈友谅侧后,攻打信州(今江西上饶)作为牵制。
陈友谅接到康茂才的诈降信,喜出望外。闰五月初十,不等张士诚作出答复,就冒险率领舟师直奔应天。他在大胜港击败杨璟,进入新河,见新河河道狭窄,又退回大江,顺流到达江东桥,只见是座铁石桥而非木桥,方知上当,连忙挥师驶向龙湾,舍舟登陆。那里正是朱元璋的埋伏圈,朱元璋令旗一举,邵荣、常遇春、冯胜、华高带兵冲杀过来,徐达也领兵从南门外赶到,会同舍舟登岸的张德胜、朱虎的舟师,里外夹击。起初朱军数战不利,后来朱元璋“调邵荣兵沿江而西截战,友谅兵前后不能相继,遂大败”(《明兴野记》卷上),争登舟逃命。时值退潮,战船搁浅,士卒被杀和落水溺死者不计其数。陈友谅登上一条小舟逃往江州,部卒二万余人被俘,百余艘战舰和几百条战船成了朱元璋的战利品。张士诚“欲守境观变”(《明史》卷一二三,《张士诚传》),一直按兵不动,现在见陈友谅吃了败仗,更是不敢轻举妄动。朱元璋乘胜派兵攻夺安庆,胡大海也攻占信州。陈友谅的部将于光、欧普祥分别以浮梁(今江西景德镇)、袁州(今江西宜春)投向朱元璋。徐寿辉的部将明玉珍得知徐寿辉被杀,在四川自立为陇蜀王,断绝与陈友谅的联系。陈友谅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困境。
陈友谅不肯服输,不久派李明道攻夺信州,兵败被俘。又派丞相张定边攻占安庆。朱元璋亲自率兵反击,攻占江州,迫使陈友谅逃奔武昌。朱元璋分兵略取附近诸地,陈友谅的建昌(今江西艾城)守将王溥、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吉安守将曾万中、龙泉守将彭时中等相继降附。江西州县和湖北东南角,全部归入了朱元璋的版图。陈友谅忿其疆土日蹙,下令修造楼船数百艘,在湖、潭、荆、襄等处征发农夫、市民为兵,决心同朱元璋拼死一战,报仇雪恨。至正二十三(大定二年,龙凤九年,1363年)四月,亲率号称六十万的水陆大军,携带百官家属,倾巢出动,自长江顺流而下,向朱元璋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他仍然未改骄傲轻敌的老毛病,以为这次空国而来,必胜无疑。于是集中所有的部队攻打洪都(今江西南昌),既未派出足够的兵力扼守长江和鄱阳湖的要津渡口,置后路于不顾,也无阻援和打援的部队,以阻遏朱元璋对洪都的增援。这些战略决策的失误,埋下了他最后败亡的一个祸根。
朱元璋画像
朱元璋的亲侄、大都督朱文正在洪都坚守八十五天,陈友谅未能前进半步。朱元璋从庐州(今安徽合肥)前线调回主力部队,并令应天诸将打整舟楫。七月初六,亲率二十万舟师溯江而上,驰援江西。由于陈友谅未派兵阻击,二十万大军于二十六日顺利抵达鄱阳湖北的湖口。朱元璋估计陈友谅闻讯必解洪都之围,退入鄱阳湖迎战,决心把他围困在鄱阳湖中加以消灭。于是派出部分兵力把守泾江口(今安徽宿松南),再派一支部队驻扎南湖嘴(今江西湖口西北),切断陈友谅的归路,同时又派人调信州守军驻屯武阳渡(今江西南昌县东),防止陈友谅向西逃跑。
陈友谅听到朱元璋带兵来援,担心腹背受敌,果然撤洪都之围,东出鄱阳湖迎战。朱元璋随即也由松门(今江西永修东北)率诸军进入鄱阳湖南端宽阔的水域。两军相遇于康郎山(今鄱阳湖内康山),从而爆发了一场为期三十六天的空前惨烈的大规模水战。陈友谅“悉巨舟连锁为阵,旌旗楼橹,望之如山”(《平汉录》),朱元璋的船小,不利仰攻,因此开头三天,陈友谅占据上风,打死打伤不少朱元璋的士卒。但是,陈友谅的战舰虽然高大,却转动进退缓慢,朱元璋的船只虽小,但行驶轻便,逐渐显示出优势。陈友谅的进攻屡屡受挫,士气低落,粮食也逐渐耗尽。朱元璋于是移师湖口,令常遇春、廖永忠统领舟师控扼入江的鄱阳湖口,并在长江两岸竖立木栅,置火筏于江中,以截击陈友谅的退兵。八月二十六日,陈友谅无计可施,只好冒死突围,至湖口为流矢击中,五万余名汉军投降。第二年,朱元璋亲征武昌,陈友谅之子陈理投降,汉政权灭亡。
消灭陈友谅后,朱元璋多次与群臣讨论、总结其败亡的教训,指出:“陈氏之败,非无勇将健卒,由其上下骄矜,法令纵弛,不能坚忍,恃众寡谋,故至于此。使其持重有谋,上下一心,据荆楚之富,守江汉之险,跨豫章、连闽越,保其民人以待机会,则进足以窥中原,退足以抗衡一方,吾安得而取之?举措一失,遂致土崩,此诚可以为鉴戒者也。”(《明太祖实录》卷一四)认为“上下骄矜”“恃众寡谋”是陈友谅败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正是吸收陈友谅等败亡的教训,朱元璋强调“为将之道,贵于持重”(吴宽:《平吴录》),主张即使在“彼有可亡之机,而吾执可胜之道”的情况下,也要慎重从事,力争做到万无一失,避免因“骄忽以取不虞”(《明太祖实录》卷二〇)。他和手下的战将,也都能坚守这个“贵于持重”的作战指导原则,戒骄戒躁,谨慎从事,在战前做好充分的准备,确保有胜利的把握而后求战,决不鲁莽从事,打无准备无把握之战。所以他的军队能不断发展壮大,屡战克捷,扫灭群雄,推翻元朝,从而建立起大明王朝。
但是,要一辈子恪守“贵于持重”、不骄不躁,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长期的战争中,大仗小仗一个接一个地打,屡屡获胜,稍不警惕,就容易产生轻敌情绪。这种轻敌,实际上是一种隐蔽的骄傲思想,是另一种形式的骄兵现象。在明朝建立不久,这种现象就出现了,结果导致远征漠北的失败。
洪武三年(1370年),元顺帝在漠北病死,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称必力克图汗,妄想再兴大元帝国的统治。年富力强的爱猷识理达腊取代昏聩老朽的元顺帝,在元遗民中重新激起复辟的希望,一些滞留内地、坚守山寨、拒不降明的北元宗王、官吏纷纷出动,骚扰邻近州县,一些暂时归附明朝的宗王、军民,也时有反水、呼应北元的行动。
面对这种局势,朱元璋周围的将领产生了急躁情绪。洪武五年正月,右丞相徐达建议北征,表示“愿鼓率将士,以剿绝之”。诸将纷纷表示支持。由于受到此前连战皆捷的鼓舞,朱元璋对敌我力量的对比作出错误的判断,贸然同意这个建议。他询问北征沙漠需要多少兵力,徐达说有兵十万就足够了。朱元璋认为十万兵力太少,决定出动十五万军队,分兵三路,由徐达、李文忠、冯胜统率北征,“以清沙漠”。他对诸将布置出征方略:“今兵出三道,大将军(徐达)由中路出雁门,扬言趋和林(今蒙古国哈尔和林)而实迟重,致其来击之,必可破也;左副将军(李文忠)由东路自居庸出应昌,以掩其不备,必有所获;征西将军(冯胜)由西路出金兰(今甘肃兰州)取甘肃(今甘肃张掖),以疑其兵。令虏不知所为,乃善计也。卿等宜益思戒慎,不可轻敌。”(《明太祖实录》卷七一)徐达率领的中路军于三月间到达土剌河,击败扩廓帖木儿。扩廓帖木儿步步后撤,力图引诱明军深入漠北腹地,然后发挥自己骑兵队伍机动作战的优势与明军周旋,再寻机加以歼灭。一向“持重有纪律”、“不骄不矜”(《明史》卷一二五,《徐达传》)的徐达,无视明军步骑相杂、粮饷运输困难、不便机动的弱点,违背朱元璋的“扬言趋和林而实迟重,致其来击之”即诱使北元军队至近边决战的部署和“不可轻敌”的戒谕,恃屡胜之威穷追不舍。五月,抵达杭爱岭北,“谻(疲惫)而心易虏”,遭到扩廓帖木儿及其骁将贺宗哲的围击,“死者万余人”(王世贞:《弁州史料》前集卷一九,《徐中山世家》)。七月,殿后的汤和又在断头山惨遭败绩。李文忠的东路军,亦在阿鲁河畔遭到重创,牺牲了好几员战将。只有冯胜的西路军攻占甘肃,全师而还。此役明军中路战败,东西两路虽然取得一些胜利,但所获不多,而明军自己却受到不小损失,估计总共牺牲了好几万人。二十五年后,朱元璋想起这个战役,还后悔不已,写信告诫晋、燕二王说:“吾用兵一世,指挥诸将未尝败北,致伤军士。正欲养锐,以观胡变,夫何诸将日请深入沙漠,不免疲兵于和林,此盖轻信无谋,以致伤生数万。”(《明太祖实录》卷二五三)
可贵的是,朱元璋和徐达都能知错就改,没有像陈友谅那样一错再错,而导致最终覆亡的结局。他们都吸取了这个战役失败的深刻教训,老老实实地恪守“贵于持重”的作战指导原则,在以后的战争中未再重犯轻敌冒进的错误,而是稳扎稳打,以求必胜。也就因此,明军才得以扫平各地的割据势力,基本完成统一大业,巩固明王朝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