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者之书(4)
“假牙咂嘴巴,”阿道司说着笑了起来,“真的。吃饭的时候假牙发出的声音跟咂嘴巴一个样。”
阿道司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中间一沓摇摇欲坠的纸堆底下抽出一份文件,然后把文件翻开,大声朗读起来:“你来自百慕大,死于翻船事故吗?”
“呣,那不是我。”莉兹说。
“对不起。”阿道司又挑选了一份文件,“你来自曼哈顿,死于……嗯,乳腺癌,对吗?”
莉兹摇了摇头。她连胸都还没长好呢。
阿道司挑选了第三份文件。“来自马萨诸塞?死于自行车事故中的脑部受伤?”
莉兹点点头。那就是她。
“嗯——”阿道司耸耸肩,“至少死得很快,只是昏迷了一阵子,不过你恐怕不记得了。”
是的,莉兹不记得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一个星期,不过你的大脑已经死亡。报告上说你可怜的父母亲只好放弃希望。在人间那边的时候,我老婆罗伊娜和我对儿子约瑟夫放弃了希望。他最好的朋友跟他一起玩我的一支旧枪,结果不慎把他自己打死了。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如果你有孩子……”说到这儿,阿道司停了下来。
“如果我有孩子,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在另界谁也没有孩子。”阿道司说。
莉兹用了一点时间来吸收这条信息。从阿道司的口气来看,她知道阿道司以为这个消息会使她焦躁不安。可是莉兹并没有考虑有孩子这件事。
“现在你看到你儿子了吗?”
阿道司摇了摇头。“没有,罗伊娜和我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人间那边去了。我很想再见到他,可是已经不可能了。”阿道司擤了擤鼻子。“是过敏。”他连声道歉。
“什么类型的过敏?”莉兹问。
“哦,”阿道司回答说,“对伤心事的记忆过敏。这是最糟糕的一种过敏。你想看看我老婆罗伊娜的照片吗?”
莉兹点点头。阿道司拿出一张嵌在银镜框子里的照片,上面是个可爱的日本女人,年纪大约跟阿道司差不多。“这是我的罗伊娜。”他自豪地说。
“她很端庄。”莉兹说。
“是的,可不是很端庄吗?我们同一天死于飞机失事。”
“太可怕了。”
“不,”阿道司说,“其实我们非常非常幸运。”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莉兹向阿道司倾吐秘密,“那样正常吗?”
“当然正常,”阿道司肯定地说,“各人花在适应上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到了另界,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知道一个人在这里五十年了,回到人间的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阿道司耸耸肩,“这取决于你是怎么死的、死的时候多大年纪——因素很多,它们都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年轻人特别难以认识到自己已经去世了。”阿道司说。
“那是为什么呢?”
“年轻人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不会死的。他们中的许多人无法想象自己已经死了,伊丽莎白。”
然后阿道司把今后几个星期莉兹必须要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死亡涉及的事情比莉兹开始时所想象的要多得多。在某种意义上,死亡跟上学没有太大的差别。
“你对业余爱好有没有初步的设想?”阿道司问。
莉兹耸耸肩。“好像没有。我在人间那边没有工作,因为我当时还在上学。”
“哦,不,不,不,”阿道司说,“业余爱好不是工作。干一份工作跟个人的声望有关!跟钱有关!业余爱好的目的则是使你的灵魂充实。”
莉兹转动眼珠。
“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阿道司说,“看样子我手头上捏着一个怀疑主义者。”
莉兹耸耸肩。在她这种处境下,谁能不是怀疑主义者呢?
“你在人间那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莉兹又耸耸肩。在人间那边,她的数学、自然科学和游泳都很棒(去年夏天她还得到了潜水的资格证书呢),不过她对这些并不是特别喜爱。
“有没有——任何一样?”
“动物。也许跟动物或者狗有关的事情。”莉兹最后说,她想起自己在人间那条得过奖的哈巴狗,名叫露西。
“太好了!”阿道司发出一声欢呼,“我肯定能找到一个跟狗有关的工作!”
“我得想想,”莉兹说,“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领会。”
阿道司问了莉兹一些在人间那边的生活情况。对于莉兹来说,过去的生活已经变成了可以跟别人讲述的故事。从前有个叫伊丽莎白的女孩住在马萨诸塞州的梅德福德。
“你在那边的时候很幸福吗?”阿道司问。
莉兹考虑着他的问题。“你干吗要知道这个?”
“别着急。这不是考试。作为辅导员,我要向所有的学生问这个问题。”
事实上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是不是幸福这个问题。她估计既然自己没有考虑过,那就一定是很幸福。幸福的人并不需要问自己是不是幸福,对吗?他们只是很幸福,她想。
“我想我一定很幸福。”莉兹说。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这是事实。一颗傻乎乎、孤零零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出来。莉兹迅速擦去,可第二颗泪珠接踵而来,然后是第三颗,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在哭。
“哦,我的乖乖,我的乖乖!”阿道司喊道,“如果我的问题让你伤心,那就对不起了。”他从一大堆纸张底下抽出一个装手巾纸的盒子。先是考虑给她一张手巾纸,然后决定把整盒都给她。
莉兹看着装手巾纸的盒子,上面绘有雪人参加各种节日活动的画面。其中一个雪人很快乐地把满满一盘微笑着的姜饼人放进烤箱里。烤姜饼人或者类似做饭这样的事对于雪人来说就跟自杀差不多,莉兹想。雪人为什么要主动地去做那些最终可能会使自己融化的事情呢?雪人会吃饭吗?莉兹瞪着那个盒子。
阿道司抽出一张手巾纸,举到莉兹的鼻子前,仿佛她才五岁似的。“擤吧。”他命令道。
莉兹遵照他的命令擤鼻子。“我最近经常哭。”
“那很自然。”
莉兹过去是很幸福的。多么幸福啊,她想。在人间那边的时候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特别幸福的人。像很多同龄人一样,她曾经为了现在看来愚蠢的原因而烦恼和痛苦:她在学校里不是人缘最好的学生,她没有男朋友,弟弟很讨厌,她脸上有雀斑。在许多方面她觉得自己在等待好事的来临:独立生活,上大学,开车。现在莉兹看到了事实真相。她过去是幸福的。幸福,幸福,幸福。爸爸妈妈疼爱她;她最好的朋友是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最好的女孩;学校很好混;弟弟并不是特别坏;那条哈巴狗喜欢睡在她的身边;还有,对了,有人觉得她很漂亮。一个星期以前,她过去的生活一直是畅通无阻的。那是一种幸福、简单的生活,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你没事吧?”阿道司用充满关切的口气问。
莉兹点点头,尽管她感觉不是很好。“我想念我的狗,它叫露西。”她想知道露西现在跟谁睡一张床。
阿道司笑了。“幸运的是,狗的寿命比人的寿命要短得多。将来某一天你会看到它的。”
阿道司清了清嗓门。“我原来打算早点告诉你的。像你这样年轻的人,也就是说十六岁或者十六岁以下的人,可以被早点送回人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兹问。
“年轻人有时会觉得很难适应这里的生活,他们的适应过程彻底失败。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早点回人间那边去。只要在居住期的第一年内公开宣布自己的打算就行了。这叫作潜返条例。”
“我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吗?”
阿道司笑了。“哦,不,不,不!你得变成婴儿,从头开始。当然,你可能碰到原来认识的人,可他们不认识你了,很可能你也不认识他们。”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阿道司脸色严峻地看着莉兹。“我现在得警告你,伊丽莎白。没有任何办法能使你返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你也不应该返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你原来的生活已经终结,你永远也回不去了。你也许会听说一个叫海井——”
“什么海井?”莉兹打断了他的话。
“那里严禁任何人进去,”阿道司说,“现在说说潜返条例——”
“为什么严禁任何人进去?”
阿道司摇了摇头。“不为什么,历来如此。现在谈谈潜返条例——”
“我想那不适合我。”莉兹打断了他的话。她虽然很想念人间那边,但也意识到她想念的是那里的熟人。没有了那些熟人,回去就没有了意义。再说,她现在并不想成为婴儿。
阿道司点点头。“当然,你还有一年时间来作这个决定。”
“我懂。”莉兹停顿了一下,“呣,阿道司,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想知道这里的上帝在哪儿,对吗?”阿道司问。
莉兹的确感到惊讶。阿道司居然能看出她的心思。“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问题?”
“姑且就说我干这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阿道司取下那副玳瑁框的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跟以前一样,上帝他,她,或者它,仍然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化。”
阿道司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心里纳闷。对于她来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伊丽莎白,你会发现,”阿道司接着说,“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到时候,你还会把死亡看作新生的,把死看作‘伊丽莎白·霍尔续集’。”阿道司戴上眼镜,看了看手表,“啊,天哪!”阿道司大叫起来,“你看这都几点了?我们得带你去遗言部,不然的话,萨拉会要我脑袋的。”
遗言
在遗言部,一个办事效率很高的女人接待了她。这人让莉兹想起一个野营辅导员。“你好,霍尔小姐,”那个女人说,“我叫萨拉·迈尔斯,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你的遗言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有很长时间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莉兹向她道歉。
“哦,那没关系。实际上只是一个手续。”萨拉说着,翻看一本跟百科全书差不多大的书,书都发霉了。“对了,这里有你的遗言,就一个字,是‘呣’。”
莉兹等待着萨拉把话讲完。事实上,她很想知道自己的遗言是什么。会很深刻吗?伤感吗?感人吗?揪心吗?有启发意义吗?愤怒吗?可怕吗?沉默了几分钟,莉兹发现萨拉瞪着她。“那么……”莉兹说。
“那么,”萨拉回答道,“是‘呣’吗?”
“是‘呣’什么?”莉兹问。
“我是说,你的遗言是‘呣’吗?”
“你的意思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呣’吗?”
“书上是这么写的,书是不会错的。”萨拉怜爱地拍着那本书。
“天哪,我简直不相信竟然那么糟糕。”莉兹一个劲地摇头。
“哦,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萨拉笑了,“我听到过比这更糟的遗言。”
“要是多说一点就好……”莉兹停顿了一下,“多一点,呣……”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萨拉对她表示了三秒钟的同情,刚好三秒钟。“那么,我要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还要我在上面签字干吗?”莉兹还在恼火自己在人间的临终遗言居然是个“呣”字。
“我不知道。这里反正都是这么干的。”
莉兹叹了口气。“我在哪儿签字?”
莉兹离开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的临终遗言。如果遗言意味着要概括你的一生,那么莉兹觉得“呣”很合适,真奇怪。“呣”什么意思都没有。“呣”是你考虑应该说什么的时候说的。“呣”表示某人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呣”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去挑选舞会礼服(而她不去参加这个舞会!上帝啊)时在商店门口被一辆出租车撞飞后发出的声音。“呣”。莉兹摇着头,发誓要在自己的词汇中删除掉“呣”,以及所有没有意义的词(呵、像、哈、有点、哦、嘿、大概)。
回到适应办公室的大厅后,莉兹高兴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桑迪!”
桑迪转过身,朝莉兹笑了笑。“你也是在办遗言手续吗?”
莉兹点点头。“显然,我临终说的就一个‘呣’,尽管我太紧张不记得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嗯——”桑迪支吾着,“我没法重复。”
“说吧,”莉兹催促道,“我把我的遗言告诉你了,它们苍白无力。”
“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大概是:‘耶稣基督,瘦子,我头上中了一枪!’只是我还把那个F开头的脏字说了两遍,然后我就死了。”
莉兹微微笑了一下。“至少你的遗言很准确,有描述性。”
桑迪摇了摇头。“不过,我要是没说那个脏字就好了。我在家里没有受过那样的教育,可现在成为了永远的记录。”
“应该理解自己,桑迪。我是说,你头上中了一枪。我想,在那种情况下,可以理解你说那个——”
桑迪打断了她的话。“别再说了!”
就在这时,阿道司·根特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大厅。“哎哟,但愿没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要跟伊丽莎白说几句话。”
“没关系,”桑迪说,“我正要走呢。”她低声对莉兹说,“见到你真高兴。当时我真担心你会永远待在船上呢。”
莉兹只是摇摇头,然后改变了话题。“现在你住哪儿?”
“我跟我表姐谢莉一起住——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起过她。”
“她——”莉兹停顿了一下,“好些了吗?”
桑迪笑了。“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你应该来看看我。我把你的情况都告诉谢莉了。什么时候来玩都可以。她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所以有人来玩,她会高兴的。”
“我看能不能来。”莉兹说。
“嗯,我希望你说能来是真的能来。”桑迪说着走了。
“好漂亮的头发。”阿道司看着桑迪远去的背影说。
“是很漂亮。”莉兹赞同。
“嗯,伊丽莎白,我刚刚有了个很古怪的想法,”阿道司说,“你曾经说过喜欢跟动物打交道?”
“是说过。”
“刚刚有了个空缺,我一发现就想到了你。‘怎么,阿道司’,我对自己说,‘这真是注定的!’那么,你愿意去干吗?”阿道司站在那里,笑容可掬地看着莉兹。
“呣,是什么样的工作?”她又说出了那个“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