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者之书(2)
莉兹不相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做一点有趣的事就死了,这已经够糟糕的了,可现在又要倒着把生命重新过一遍,最后变成一个傻乎乎、哭哭啼啼的婴儿。
“那么我永远成不了大人了?”莉兹问。
“莉兹,我可不这么看。你的脑子还在获取经验和记忆,而你的身体——”
莉兹大声叫嚷起来:“那我永远都上不了大学,结不了婚,没有大胸,不能独自生活,没法恋爱,拿不到驾驶执照,什么都没有?我不相信!”
贝蒂外婆把车开到路边上。“你会明白的,”她说着,拍了拍莉兹的手,“事情没那么糟糕。”
“没那么糟糕?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我十五了,我死了。死了!”有那么一分钟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
突然,贝蒂外婆拍着手说:“伊丽莎白,我有了个绝妙的好主意。你有了见习司机临时执照,对吗?”
莉兹点点头。
“你干吗不开车送我们回家去?”
莉兹又点点头。虽然她被事情的变化搅得心神不宁,但她不想放弃开车的机会。在这个愚蠢的地方也许她永远也拿不到驾驶执照。谁知道在他们拿走她的见习司机临时执照之前还剩几个月呢。莉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下了车。与此同时,贝蒂外婆挪到了副驾驶座上。
“你知道怎么操作变速器吗?我的车跟个恐龙似的。”贝蒂外婆说。
“我除了平行停车和三点转向不会之外,其余的都会,”莉兹平静地回答道,“下次驾驶课就要学这两项技术,可是倒霉得很,我死了。”
去贝蒂外婆家的路很简单,除了偶尔的转向之外,一路无话。虽然贝蒂外婆有很多话想说,但她不愿分散莉兹开车的注意力。莉兹没有心思交谈,只是任凭自己的脑子胡思乱想。当然,对于一个刚死的人来说,让脑子胡思乱想并不完全是明智的做法,而对于刚学会驾驶的人来说更是绝对不允许的。
莉兹琢磨着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死了。其他人,像柯蒂斯和桑迪,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或者没过多久就明白了。她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在学校里,莉兹总是为自己的理解能力快、接受能力强而自豪。不过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思维敏捷。
“伊丽莎白,我的心肝,”贝蒂外婆说,“你可以把速度放慢一点。”
“好的。”莉兹说着,瞥了一眼仪表盘,上面是每小时七十五英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得这么快,于是把油门松了一点。
我怎么会死了呢?她纳闷。我这么年轻怎么会死了呢?跟她这么大年纪的死人都是一些小孩,得了癌症或者其他查不出病源的可怕疾病。这些死孩子享受着免费旅游和会见世界级流行歌星的机会。她纳闷:航海一次,以及跟柯蒂斯·杰斯特见面算不算是这样的机会。
莉兹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两个四年级的学生在班级舞会前死于酒后开车。学校在毕业班年刊上给他们整页全彩的颂词。莉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这样的颂词。如果爸爸妈妈不交钱,恐怕她就得不到了。这两个男孩都是橄榄球队的,球队赢得了那一年马萨诸塞州的冠军。莉兹不打橄榄球,她才学了两年,就孤零零地死了。(人们觉得一群人同时死去更具有悲剧色彩。)她踩了一下油门。
“伊丽莎白,”贝蒂外婆说,“我的家就在下一个出口。我建议你放慢速度,把车缓缓地开进车道。”
莉兹没有看后视镜就把车开进了车道。她挡住了一辆黑色的跑车,只好加快速度,免得后面的车撞到她的车尾上。
“伊丽莎白,看见那辆车了吗?”贝蒂外婆问。
“我踩刹车了。”莉兹很紧张地说。我车开得不好那又有什么关系?莉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开得好不好那又有什么区别?不像是会出车祸的样子。你已经是死人,不可能再死了,对吗?
“出口到了,你肯定能开吗?”
“我没事。”莉兹说。她没有减速,而是笨拙地把车开到了出口。
“你最好慢一点;出口处很不好开——”
“我没事!”莉兹大声叫道。
“小心!”
顷刻间,莉兹把车开到了出口处的挡土墙上。汽车像一头笨重的大野兽,跟挡土墙碰撞的时候发出了笨重的声响。
“你受伤了吗?”贝蒂外婆问。
莉兹没有回答。看到这辆老爷车的车头,她忍不住笑了。汽车倒是没有受到任何损坏,只是撞出了一个小凹痕,其余什么也没有。真是奇迹,莉兹心里苦涩地想。要是人能像车那样结实就好了。
“伊丽莎白,你没事吧?”贝蒂外婆问。
“没事,”莉兹回答道,“我已经死了,你没听说吗?”
“我是说,你伤着了吗?”
莉兹摸了摸耳朵上方的缝线。她想,该去找哪个大夫拆线呢?她身上以前也缝过线(九岁那年滑旱冰出过一次事故,是死之前最严重的一起事故),因此她知道只有将缝线取出来,伤口才能完全愈合。她觉得那根细线给人一种奇怪的舒服感觉。这是从人间那边带来的最后一件东西,是她曾在那边待过的唯一证据。
“你伤着了吗?”贝蒂外婆又问了一遍,关切地望着莉兹。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嗯,”贝蒂外婆说,“如果你受了伤,我带你到医疗中心去。”
“这里的人受伤吗?”
“对,不过人往回倒着长的时候,伤口都愈合了。”
“那么什么事都不要紧,对吧?我是说,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给抹掉了。我们越来越年轻、越来越蠢,就这样。”莉兹很想大声叫嚷,可不能当着贝蒂的面,她还不认识贝蒂呢。
“你可以这么看问题,我想。不过我个人认为,那种观点是很枯燥乏味、很有局限性的。我可不希望你还没有待上一天就有这样凄凉的世界观。”贝蒂外婆用手托着莉兹的下巴,把她的头扭过来,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想在回家的路上把我们两个的命都给送了吗?”
“我能吗?”
贝蒂外婆摇了摇头。“不能,亲爱的,不过做这种事的,你不是第一个。”
“我不想住在这里,”她大声嚷嚷,“我不想待在这儿!”她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这我知道,小宝贝,这我知道。”贝蒂外婆说着,把莉兹拉到她的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妈就是这样摸我的头发。”莉兹说着,挣脱了。她知道贝蒂外婆是想让她感觉舒服些,可她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就像妈妈隔着坟墓来摸她似的。
贝蒂外婆叹了口气,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剩下的一段路我来开。”她说。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累、有点紧张。
“好吧。”莉兹不自然地说。过了一会儿,她用稍微柔和一点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平时开车不像今天这么糟糕,人也不像现在这样激动。”
“完全可以理解,”贝蒂外婆说,“我早就料到了会这样。”
莉兹挪到副驾驶座上,心里怀疑再过一会儿贝蒂恐怕不会让她开车了。不过莉兹不了解贝蒂,她的怀疑是错的。就在那一刻,贝蒂转身面对着她说:“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教你三点转向和平行停车。我想你在这里能拿到驾驶执照,不过说不准。”
“在这里?”莉兹问。
“就在这里,在另界。”贝蒂拍了拍莉兹的手,然后把车开动了,“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莉兹能理解,贝蒂一定是摆出了很大方的姿态才说出这话的,不过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不是学会什么三点转向和平行停车,而是要学完驾驶课程。她想得到马萨诸塞州的驾驶执照。她想在周末跟朋友一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去发现纳舒厄和沃特敦境内神秘的新路段。她想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没有外婆和其他人的帮助下独自去任何地方。不过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她在这里,在另界,如果驾驶执照只能在这里使用,那又有什么用呢?
醒来
一辆出租车不知从哪里飞快地开了过来。莉兹飞到空中。她想,我肯定要死了。
她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视线模糊,头上缠着绷带。妈妈和爸爸站在她的床边,眼睛周围是一道道的黑圈。“哦,小莉齐,”妈妈说,“我们以为失去你了呢。”
两个星期后,医生给她拆了绷带。除了左耳上方一道弧形的缝线之外,她完全好了。医生说他从没见过哪个病人恢复得这么好。
莉兹回到学校。人人都想听她讲死而复生的经历。“我不忍心讲这件事。”她说。大家都认为车祸发生之后莉兹变得深沉了,可实际情况是她不记得了。
十六岁生日那天,莉兹成功通过了驾驶执照考试。爸爸妈妈给她买了一辆新车。(他们不希望莉兹再骑自行车。)莉兹申请上大学。入学论文写的是自己怎样被出租车撞伤,以及这次车祸如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很快就以第一志愿录取了,进了麻省理工大学。莉兹在麻省理工大学生物系毕业,又上佛罗里达的兽医学院深造。有一天,她碰到了一个男孩,她可以想象自己能跟这个男孩过后半辈子,甚至……
“伊丽莎白,快起床!”贝蒂外婆打断了莉兹的梦。这时是早上七点。
莉兹把头埋在毯子里。“走开。”她嘟哝着,声音太低,贝蒂听不见。
贝蒂外婆拉开了窗帘。“今天天气很好。”她说。
莉兹打了个哈欠,她的头还埋在毯子里。“我死了。还起床干什么呀?”
“你这是消极地看问题。在另界有许多事情要做。”贝蒂外婆说着,拉开了另一扇窗户的窗帘。莉兹要住的房间有五扇窗户(她不能把这当作是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在人间)。这使她想起了温室。她真正想要的是一间只有一两扇(最好是没有)窗户的小黑房子,四周是黑色的墙——这更符合她目前的处境。莉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贝蒂外婆走到第三扇窗户跟前。“你不必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莉兹说。
“哦,你不喜欢光线好一点吗?”贝蒂外婆回答道。
莉兹转动着眼珠。她不相信自己后半辈子都要跟外婆一起过。外婆毫无疑问是个老人。即使贝蒂外婆的外表像个年轻妇女,莉兹知道她可能有许多老人的秘密习惯。
莉兹想,贝蒂外婆说“在另界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什么意思呢?莉兹在人间时要不断地学习,找一所大学,找一份职业,以及做那些大人们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既然她死了,她在人间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意义。从莉兹的角度来看,她的生命将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她的生命故事很短,毫无意义:从前有个女孩,她被汽车撞了,后来就死了。完了。
“你的适应仪式在八点半。”贝蒂外婆说。
莉兹的头从毯子里钻了出来。“适应仪式是什么?”
“是给新来的人介绍情况的会议,专门给刚刚死去的人召开的。”贝蒂外婆说。
“我可以穿这个吗?”莉兹指着白睡衣。她穿的时间太长,准确地说应该叫作灰睡衣了。“你知道我当时没时间收拾行装。”
“我可以借给你。我想咱们的身材差不多,不过你的个头可能要小一点儿。”贝蒂说。
莉兹久久地凝视着贝蒂。贝蒂的胸部比莉兹大,不过身材很苗条,身高跟莉兹差不多。真有点怪,自己竟然跟外婆的身材一样。
“你要什么,就到我的壁橱去拿,如果你需要剪短一点,或者改小一点,就告诉我。我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我在这儿是个裁缝。”贝蒂外婆说。
莉兹摇了摇头。
“对了,我还挺忙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年轻,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小,所以需要把衣服改小。”
“他们不能买新的吗?”莉兹问。她的眉毛紧皱着。
“当然可以喽,小宝贝,我不是说不能买新的。不过我注意到这里很少浪费。而且我也做新衣服,你知道。我更想做新衣,这样更富有创造力。”
莉兹点点头,感到轻松多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大家穿一样的衣服是她最近听到的最令人沮丧的事了。
她冲了个淋浴(莉兹发现这里的淋浴跟人间那边的一样过瘾),用浴巾裹着身子,来到了贝蒂外婆的壁橱前。
壁橱很大、很整洁。外婆的衣服看上去很昂贵,做工也很精细,不过就莉兹的审美来看,显得有点舞台化:毛毡钟形女帽、老式连衣裙、天鹅绒斗篷、胸针、芭蕾舞鞋、装饰着鸵鸟羽毛的漆皮高跟鞋、网眼长筒袜、裘皮衣服。莉兹心里纳闷外婆穿着这些衣服上哪儿去。她还纳闷贝蒂外婆有没有牛仔裤,因为莉兹只想穿牛仔裤和T恤衫。她在壁橱里到处找牛仔裤。除了藏青色的水手裤之外,连一条牛仔裤式样的裤子都没找到。
莉兹灰心丧气地坐在一个挂着羊毛衫的架子下,想象着自己家里那个凌乱的壁橱,里面有十二条牛仔裤。她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那些牛仔裤,然后还要试穿好几条。想到家里的牛仔裤时,莉兹真想哭。她不知道自己的牛仔裤现在怎么样了。她双手捧着脑袋,摸着耳朵上方的缝线。在这里连穿衣服都很难,她想。
“你找到什么了吗?”几分钟后,贝蒂来到壁橱,问莉兹。莉兹没有动弹。
莉兹抬起头来,却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贝蒂说。
是的,莉兹心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感觉,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我知道。五十岁死跟十五岁死,区别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大。等你到五十岁的时候,你仍然有许多喜欢做的事情,仍然有许多需要照料的事情。”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莉兹问。
“乳腺癌。当时你妈妈正怀着你。”
“这我知道。”
贝蒂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所以说,我现在很高兴能见到你。我当时没能看到你,真是失望,人都快要发疯了。咱们要是在稍微不同的场合见面就好了。”贝蒂摇了摇头,“你穿上这个会很漂亮的。”她举起一件印花连衣裙的袖子。这根本就不是莉兹想要穿的东西。
莉兹摇了摇头。
“要不——这件?”贝蒂指着一件羊绒毛衣说。
“只要你觉得没什么区别,我想我就穿那件睡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