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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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尼罗河号(3)

“最好还是你一个人去。”

“那就随你的便吧。”莉兹还在生桑迪的气,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去。

“再说,我已经去过了。”桑迪坦白。

“你怎么不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悄悄地去的?”莉兹问。

“不太久,”桑迪含糊地说,“什么时候没关系。”

莉兹摇了摇头。她明白自己已经晚了,没时间去继续追问桑迪。

出门的时候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桑迪。“海洛因,”莉兹说,“柯蒂斯手臂上的伤痕就是海洛因弄的,对吗?”

桑迪点了点头。“我原来以为你不知道呢。”

“杂志上有传闻说柯蒂斯·杰斯特吸毒上瘾,”莉兹说,“不过报刊上的东西不能全信。”

了望平台在船的顶层。虽然莉兹和桑迪把尼罗河号搜了个遍,但没有上到顶层去。(莉兹想,至少没有两人一起去。)莉兹纳闷:她们当时为什么没上去呢?突然,她很想上去。她意识到,只要自己上了了望平台,某种决定性的事情就会发生。

从她住的舱室到了望平台有好几段楼道,她一路跑上去,发现自己反复吟诵着厄尔利夫人上课时念的那句诗:“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的行者;我碰到一个来自古远之境的行者。”到达顶层的时候,她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了望平台上有一长排双筒望远镜,就像是没有胳膊的卡通人物,又像停车计时器。每一个双筒望远镜都配有一个金属凳子。虽然各人的反应大不相同,但凡是看望远镜的人都入了迷。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又哭又笑,还有的面无表情地瞪着前方。

双筒望远镜都按顺序编号。莉兹怀着恐惧和好奇,找到了第219号,坐在金属凳子上。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塞进孔里,然后在镜头“咔嚓”一声打开的时候把眼睛对准了双筒望远镜。她看到的是像3D电影一样的场面。

电影的背景是一个教堂。莉兹认出这个教堂正是妈妈经常带她去的地方,妈妈觉得带她去教堂可以周期性地“加强她的精神生活”。莉兹看到后排座位上有好几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高中校友。随着镜头前移穿过教堂,她看到一些年纪较大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她在假日会餐中认识的,而她早已忘记了这样的会餐;有的是在开晚会的时候,她在过了平常睡觉时间后,从楼上俯视时看到过的。对了,这些人是她的亲戚或者是爸爸妈妈的朋友。最后镜头在教堂前面停住了。莉兹的妈妈、爸爸和弟弟坐在前排,妈妈没有化妆,紧紧握着爸爸的手。弟弟穿着一套藏青色礼服,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太短。

她高中的校长弗雷德里克博士,还有一个莉兹从没说过话的男人,站在讲坛上。“她是个全优学生,”弗雷德里克博士用那种开大会发言时常用的腔调说,“伊丽莎白·玛丽·霍尔是她父母亲和学校的光荣。”莉兹笑了。她的学习成绩从及格到优秀都有,但她从来就不是全优学生。除了数学和自然科学之外,她得的全是良好。

“可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潜力,就死了,我们从中能得到什么教训呢?”弗雷德里克博士为了加强语气,在讲桌上“砰”地捶了一下,“我们从中得到的教训就是交通安全。”讲到这里,莉兹的爸爸突然抽泣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歇斯底里。她一生中从没见爸爸这样哭过。

“为了纪念伊丽莎白·玛丽·霍尔,”弗雷德里克博士接着说,“我要求你们大家在横穿街道之前要看看两头,骑自行车的时候要戴头盔,要系好安全带,买车只能买那种连副驾驶座都有安全气囊的汽车……”弗雷德里克博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真是空话连篇,莉兹心想。

莉兹把镜头摇到左边。她注意到,讲坛的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的白漆盒子,盒子两边刻有俗艳的粉红色玫瑰花。莉兹这时基本上知道了里头是什么,或者说是谁。她看了看盒子盖:一个毫无生命迹象的女孩头戴金色假发,身穿褐色天鹅绒衣服,躺在一块白缎子上面。莉兹心想,我一向讨厌那样的衣服。她又坐回到不太舒服的金属凳子上,连声叹气。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死了”。在此之前,那仅仅是一个猜想。她死了,但此时此刻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莉兹朝双筒望远镜看了最后一眼,想看清楚应该参加追悼会的人是不是都在。那位徒步穿越全国的长跑健将爱德华在那里,颇有男子汉气魄的他在用袖口擦鼻子。她的英文老师在那里,还有体育老师。令她惊喜的是教世界历史的老师也在。可是莉兹想,中级代数和生物老师怎么啦?(这是她最喜欢的两门课。)她到处都找不到她那位最好的朋友。应该说,她到商店去是佐伊的过错。佐伊这个鬼东西到哪儿去了?还没有到结束的时间,莉兹就厌恶地离开了双筒望远镜。她已经看够了。

莉兹心想,我死了。接着她把这句话大声讲出来,看那声音是什么样子:“我死了。死了。”

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她的身体并没有死的感觉。她的身体跟往常完全一个样。

莉兹在一长排双筒望远镜前面走过,忽然看到了柯蒂斯·杰斯特。他用一只眼看双筒望远镜,好像不是特别感兴趣,而另一只眼睛立刻看到了莉兹。

“喂,小莉齐。身后生活过得怎么样?”柯蒂斯问。

莉兹冷淡地耸了耸肩膀。虽然她并不知道“身后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见不到弟弟和朋友了。在某种意义上,那就像她还活着,而她所熟悉的每个人都死了,她是那些熟悉集体葬礼上唯一的客人。她用了“真烦人”这句话作为答复,但她真实的感受远不是这样。

“葬礼怎么样?”柯蒂斯问。

“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就是让我高中的校长大谈交通安全。”

“交通安全,是吗?听起来很神圣。”柯蒂斯歪着脑袋,有点不解的样子。

“他们说我是个‘全优生’,”莉兹接着说,“可我不是。”

“你没看新闻吗?年轻人一死就都成了优秀学生。这已经成了惯例。”

莉兹不知道自己的死是不是上了地方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被汽车撞死了,有人关心吗?

“伟大的吉米·亨德里克斯说过,‘等你死了,人人都爱你:一旦死去,你就是最应该活着的人’。或者类似的东西。不过他活着的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

“我知道他是谁,”莉兹说,“是个弹吉他的。”

“不好意思,小姐,”柯蒂斯把帽子滑稽地斜戴在头上,“那么,想看看我的葬礼吗?”柯蒂斯问。

莉兹不知道看别人的葬礼是不是合适,不过她想应该礼貌点,于是便看着柯蒂斯的双筒望远镜。柯蒂斯的葬礼比莉兹的要考究得多:机器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到场了;一位当红歌星在演唱他的主打歌,歌词是专门为葬礼而改写的;一个著名的内衣模特在前排哭泣;奇怪的是,一头变戏法的熊站在柯蒂斯的棺材上。

“那头熊是怎么回事?”莉兹问。

“那头熊本来要出现在我下一盘录像带上。它的名字叫巴托罗缪夫,听说是业界最好的一头熊。乐队里有一个伙计以为我会喜欢这头熊。”

莉兹离开了双筒望远镜。“柯蒂斯,你是怎么死的?”

“我想,显然是死于吸毒过量。”

“显然是?”莉兹问。

“他们在新闻里就是这么说的,‘柯蒂斯·杰斯特,机器乐队的主唱,星期天凌晨显然因吸毒过量死于他在洛杉矶的住所,现年三十岁。’你瞧,是一场悲剧。”说着,柯蒂斯笑了,“你呢,小莉齐?你现在知道了吗?”

“骑自行车时出了车祸。”

“啊,这就是为什么葬礼的主题要定为交通安全。”

“我猜是这样。我妈妈以前总是要我戴头盔。”莉兹说。

“做妈妈的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莉兹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地发现眼里掉下了泪珠。她很快用手擦去眼泪,但眼眶里立刻又充满了新的泪水。

“用这个。”柯蒂斯说着伸出睡衣袖子给莉兹擦眼泪。

莉兹接过他的袖子,注意到柯蒂斯那受伤的手臂正在痊愈。“谢谢,”她说,“你的手臂好多了。”

柯蒂斯拉下睡衣的袖口。“我的小妹妹跟你差不多年纪,”柯蒂斯说,“还和你有点像呢。”

“我们死了,你知道吗?我们都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人了。”莉兹哭道。

“小莉齐,那谁说得准?没准能见到。”

“说起来倒容易。你是自讨的。”话一出口,莉兹有点后悔。

柯蒂斯等了片刻,然后回答:“我是个瘾君子,可我并不想死。”

“对不起。”

柯蒂斯点了点头,眼睛并没有看莉兹。

“真的很对不起,”她说,“我真是太傻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那么想是因为你的很多歌都有那么点——嗯,阴沉。我不应该胡乱联想。”

“我接受你的道歉。知道该怎样道歉毕竟是一件好事,而知道的人的确很少。”柯蒂斯微笑着,莉兹也还了他一个微笑。“事实上,我有时候是想死,有那么一点。但大多数时候不想死。”

莉兹想问他死后是不是还想吸毒,但又想到这个问题不合适。“你死了有很多人会伤心的。”莉兹说。

“是吗?”

“嗯,”她说,“比如说我就很伤心。”

“可我跟你在一个地方。所以对于你来说,我没有死,对不对?”

“对,我想是这样。”莉兹笑了。她觉得自己的笑有点古怪。现在还能有什么很逗的事吗?

“你觉得我们会永远待在这条船上吗?我的意思是,就这样了吗?”莉兹问。

“我估计不是这样,小莉齐。”

“可你怎么知道?”

“没准我的脑袋在骗我,”柯蒂斯说,“可是亲爱的,我能看见海岸。”

莉兹站在那里,越过双筒望远镜向远处望去,看到那里好像是陆地。她心中得到了暂时的慰藉。如果非死不可的话,最好能到一个地方去,任何地方都成,总比没有地方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