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灭
但是,我忘了莫德的休假与旅行的嗜好。他也为我的歌剧计划感到高兴,答应尽力帮忙,只是旅行计划既定,他只能在秋天才能研究他的角色。我只得把他的角色的歌词抄下来,让他带去。照例的,又是几个月音讯杳然。
就这样我们又有了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时光。葛特露德与我之间继续维持着令人喜悦的情谊。在钢琴旁所曾有过的那一瞬间,以及在那一瞬间我心中所浮现的心思,我相信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对我也没有丝毫改变。她不仅爱我的音乐,也爱我。跟我一样,她也感觉到我们之间有着自然的调和,能互相体贴对方,理解对方的感情。就这样,她摒除了热情,而在和谐与友情中跟我携手并进。有时我也很满足于现况。我在她的身边过着平静与充满感谢的日子。但是热情还是不断地冲击着我,使我觉得她的任何友情都只是一种施舍而已。对她来说,使我动摇的爱与欲望的暴风雨是跟她毫不相干的,是她所不喜欢的,这令我痛苦。有时候我勉强地欺骗自己,说她是平衡健全,喜欢安静的个性。但是我的感情知道这是在说谎。葛特露德也必定知道爱情是带有暴风雨与危险性的。我时常想到这些。相信要是我当时向她进攻,用全力把她拉过来的话,她也许会顺从我,会永远跟我走。但是我怀疑她的喜悦,怀疑她对我所表示的爱情与无微不至的好意,都只是可憎厌的同情。要是她找到了另一个健康的、外表俊美的男子,喜欢他就跟喜欢我一样,那么我们之间这份平稳的友情将不会维持久远吧?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拂拭不去。因此,我也常想,只要能换取一条笔直的腿和轻快的身材,就是要舍弃音乐与活在我心中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就在那个时候,泰札又来同我接近了。对我的工作来说,他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是第二个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的歌剧的歌词与计划的。他小心谨慎地把一切拿回家里去研究。下一次他来的时候,他那留着金色胡子的童颜为满足与音乐的热情变得红润了。
“这会轰动的,您的歌剧!”他兴奋地喊道,“光是看到序曲,就让我的指头忍不住痒了起来。我们好好干吧。我们像兄弟般地痛饮一场吧!如果您不觉得我厚脸皮的话。当然这是不必勉强的。”
我很高兴地接受了,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泰札第一次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最近他把妹妹接过来住,因为母亲死后,只剩下妹妹一个人。长久的单身生活后,现在多了一个人,他觉得非常愉快,骄傲地说个不停。这个妹妹天真无邪而快活,和她哥哥一样,有一双善良、快乐的眼睛,名叫布丽姬苔。她端给我们小点心与淡绿色的奥国葡萄酒,还有维吉尼亚长支雪茄的小盒子。我们先为她的健康干第一杯,第二杯是为了良好的兄弟情谊。当我们吃着小点心,喝着葡萄酒与吸着雪茄烟时,善良的泰札不断地在小房间里踱步,表现出衷心的喜悦,一会儿坐在钢琴旁,一会儿抱着吉他坐在长椅上,一会儿又拿起小提琴坐在桌子的一角,唱着浮现在脑海里的美丽歌曲,喜悦的眼睛闪亮灿然。一切都是为了对我的歌剧表示敬意。他妹妹有着同样的血统,也是莫扎特迷;小小的住屋里飘荡着“魔笛”中的抒情曲以及“唐·乔凡尼”的一部分,虽然不时被谈话与杯盘的响声打断。她的哥哥用小提琴、钢琴、吉他和口哨伴奏得准确而美妙。
在短短的夏季演奏期中,我不得不担任管弦乐团中的小提琴手,但到了秋天时我就辞职了,因为我要把精神全都放在自己的工作和兴趣上。团长为了我要离开而生气,最后还对我动粗,幸亏泰札的帮忙才解了围。
这位忠实的朋友和我一起完成了我的歌剧的器乐部分。他很谨慎地认同我的看法,但也毫不留情地一一指出我在管弦乐法上的缺点。他经常像粗暴的指挥一般,愤怒地批评我,把我认为很好的地方,只要他觉得有问题,他就删掉、改写。要是我怀疑,不信,他就立刻举出实例。在我失败或下不了决心时,他就把乐谱拿来给我看,告诉我莫扎特或罗尔金是怎样做的。他又说我的犹疑与胆小,或是我的固执是“牛的愚蠢”。我们互相争吵,发脾气。要是在泰札的家里发生这种事情,布丽姬苔就会热心地听我们说,拿来葡萄酒和雪茄烟,温柔而仔细地把起皱的乐谱抚平。她尊敬我如同她爱她的哥哥一样,她认为我是个大作曲家。每个星期日我都被邀请到泰札那里去用餐,餐后只要不下雨,我们总是坐电车到郊外去。在山丘上与森林里散步、闲谈与唱歌。兄妹俩尽情地高唱他们故乡的牧歌。
有一次我们散步后进去乡村的酒店吃点心,从敞开的窗子外传来了热闹的跳舞音乐,我们吃过点心,坐在花园里喝苹果酒休息,布丽姬苔偷偷地向家里走去,我们注意到了,往她那边看时,看到她脸色焕发得就像夏天的清晨一般,从窗子旁边跳舞过去。当妹妹回来时,泰札用手指着她,说她为什么不邀请他。她困惑得脸红了,用眼神要我制止他。
“怎么样?”哥哥问她。
“不要这样!”她只这样说,但是我偶然看见她用眼神暗示她哥哥注意我。“哦,原来如此。”泰札说道。
我什么也没说,但我也注意到了她在我面前跳舞所表现出的不自在。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他们的散步要是没有我这个碍事的伙伴,是可以走得更远的。从此以后,我很少参加他们星期日的散步远足。
葛特露德认为演完女高音这个角色后,我就不能再经常去拜访她,不能再与她在钢琴旁消磨时间。所以她找了个借口,让我能够如同往昔一样继续去她家。她父亲要求我定期去她家替她伴奏,这使得我很吃惊。于是我每星期有两三个下午要去她家。老人并不反对她对我的友谊。即使不是这样,他也是凡事顺从这个早年丧母,一手挑起管理家庭职务的女儿的。
花园里已经充满初夏的华丽景象。小鸟在幽静的房子周围唱歌,遍地是花香。每当我走进花园,经过林荫道路两旁黝黑古老的石像,接近绿树环绕的房子时,都有一种进入坟场的感觉,这里没有烦人的世事尘嚣。窗前盛开的花丛中有蜜蜂在飞舞。阳光与阔叶树的阴影投入房中,我坐在钢琴旁聆听葛特露德唱歌,追逐她婉转的歌声。一曲唱完,我们互相注视,泛起会心的微笑,和谐得宛如兄妹一般。我好几次想着,只要现在伸手出去,幸福就会永远属于我。但我始终没有那样做。我要等到她也表示仰慕与憧憬。只是葛特露德很满足这份清纯,看不出她会有别的要求。倒是她仿佛在祈求我不要破坏这份宁静与和谐,不要搅乱我们的春天。
这使我感到幻灭。但我又骄傲地认为她深入地生活在我的音乐里,她能理解我,以此来安慰自己。
这样一直继续到了六月。葛特露德陪她父亲到山上旅行去了。我留了下来。每当从她家门前经过,只见到枫树后面悄无人声,大门深锁。于是,我的痛苦再度涌现,使我彻夜难眠。
晚上,我通常带着乐谱去泰札家,加入他们开朗、满足的生活里,和他们一起喝着奥国的葡萄酒,演奏莫扎特的音乐。然后我在平静的夜里踏上归途,看见对对情侣在散步小径上徘徊。上了床,虽然疲倦已极,却依然睡不着。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无法明白,我是怎么能够不犯禁忌,不强制她,也不征服她,而像兄妹般地与葛特露德交往的。我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看到她愉快地穿着淡蓝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在看到她严肃的眼神,倾听她的声音时,居然不会向她显现热情,向她表白爱情。我迷乱醺醉般地从床上跃起,点亮灯,开始工作。让歌声和乐器错综交织,用新而热烈的旋律去来回重复思念之情。但是安慰总是不来。于是我被恐怖的失眠症攫住了,烦闷焦躁地躺在床上,口里喃喃地、无意义地唤着葛特露德的名字。我已完全放弃寻求安慰与希望,而任由绝望来摆布我。我呼唤上帝,责问上帝为什么造出这样的我,为什么上帝要让我有残疾?为什么连最贫穷的人也有的幸福我却没有,只给我这最残酷的安慰,让我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变成虚空的幻想,可望而不可及。
在白天我还能控制自己的热情。大清早我就咬紧牙关开始工作,强迫自己做长久的散步来镇定自己,用冷水浴来振奋精神。黄昏时候,我就逃到开朗的泰札兄妹身边,以躲避即将来临的夜晚的阴影。就这样我有了几个钟头的平静,有时候还可以获得欢畅。对于我的烦躁不安,泰札也注意到了,但他以为我是因为工作过度,叫我不要太过勉强。事实上他也全心专注在这个工作上,也和我一样,内心在为我的歌剧的成长而感到兴奋焦躁。有时候为了只和他两人待在一起,我带他出去,在酒店凉爽的庭园里度过一个晚上。但是那里也有成双成对的情侣、蓝色的夜空、灯笼和焰火,以及刺激人情欲的香气等这个城市的夏夜所常有的一切,使我快活不起来。
当泰札也为了陪伴布丽姬苔去山中度假而离开时,我变得更加悲惨了。他也邀我同去。虽然我行动不便,不知会破坏他多少乐趣,但他还是真诚地邀请我。可是我无法接受。有两个星期我孤独地留在城里,不能入眠,疲倦至极。工作也没有任何进展。
这时葛特露德从华利斯村寄给我满满一小盒阿尔卑斯玫瑰。当我看到她的笔迹,以及从小盒里拿出来的已凋谢的褐色花朵时,仿佛看到她脉脉含情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使我不禁为自己的粗暴与疑惑感到惭愧。我觉得还是让她知道我的情况较好。第二天早晨我写给她一封短信,我半开玩笑地向她表白,我因为思念她,彻夜难眠,我不能再接受她的友情,因为我爱她。在写信时我的心又受到了震撼,开头是平静与近乎诙谐的口气,到结尾时就变得激烈与炽热的了。
泰札兄妹几乎每天都寄来问候信与风景明信片,他们不会料到每次寄给我的明信片与短笺只会给我带来失望,因为我在期待另一个人的邮件。
那封信终于来了,灰色的信封,上面写着葛特露德飘逸的字体,里面装着信纸。
亲爱的朋友!
您的来信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您正陷于烦恼和痛苦之中,要不然,您是不会突然这样来吓我的。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您。但是我喜欢目前的情况,我无意改变现状。如果我看见有失去您的危险,我会竭尽一切努力来挽留您。不过我不能回复您热情的信。请您忍耐,直到我们再度见面、商谈之前。那时万事自然会变得简单而轻松的。
您的葛特露德
就这样,情形并没有丝毫改善,但我还是很感谢这封信,总之,这也算是她对我的问候。她容忍了我的求爱,没有一口拒绝。这封信正显示出她的为人,我仿佛看到了冷静、清澄的她。她自己再度显现在我的心灵前,代替我的思念所塑造出来的她的形象。她的眼睛在要求我必须信赖她。我觉得她和我靠得很近。于是我一下子感到又羞惭又得意。这种感情帮助我征服恋爱的伤感,克制急切的欲望。我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坚强和勇敢。我带着工作,住宿在离城里约有一两个小时路程的一家乡村小酒店里。我坐在花朵已经凋谢了的丁香树下沉思,对于我的生活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是多么孤独而小心地走自己的路,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我在哪里都没有根,在哪里也没有得到公民权。我抛弃了自己的职业,陶醉在创作者危险的空想里,但那也不能使我满足。朋友们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真正了解我,与我和睦相处的,就只有葛特露德了。我的工作——我正是为了工作而活,正是工作赋给了我生命的意义——也只不过是幻想的追求,空中楼阁的建造而已。我与父母只是表面上来往,只是礼貌上的书信往还。而一行一行音符的堆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不过是能给他人短暂的愉悦,不过是一种幻想的游戏,真的具有意义吗?真的能肯定一个人的生活,充实一个人的生活吗?
但我还是努力工作,终于在这个夏天完成了歌剧的内在部分,虽然表面上还有许多缺点,不过至少是完成初稿了。有时我又非常高兴,志得意满地想象自己的作品如何获得人们的拥护,比如歌唱家与音乐家,团长与合唱队指挥,他们都得遵循我的意志行动,让我的意志去影响数以千计的人。但是在别的时候我又觉得很恐惧,认为这一切感动与力量,不过是受到大家同情的孤独者的软弱的幻想所发出来的而已。有时候我也一蹶不振,甚至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可能上演,觉得那一切都是虚伪的夸张。不过,这些情形还是比较少的。我的心底依然相信自己的作品充满了生命与力量。我的作品是诚实的和热烈的,其中有我的体验,流着我的热血。即使我今天再也不想听它,写了完全不同的曲目,那歌剧也还是包含了我整个的青春时代。其中的无数节拍与我相逢时,感觉就像一股温热的春风从青春与热情的寂寞山谷向我袭来。我想,那股热情和力量都是出自一颗软弱、欠缺和思念的心。因此我不明白当时的生活,以及现在的生活是可喜的,还是可厌的了。
夏天即将过去。我在一个下着暴雨的黑夜里,写完了序曲。第二天早晨,冰冷的雨变小了,天空一片灰色,庭园里充满了秋意。我收拾好行李,回到城里去。
熟人中只有泰札偕同他的妹妹回来了。两人的脸给山上的太阳晒得红红的,容光焕发。他们在旅途上遭遇了许多经历。不过他们很想知道我的歌剧进行得怎么样了,充满了关心和紧张。我们检讨了序曲。泰札把手搭在我肩上,对他的妹妹说:“布丽姬苔,你看,这才是伟大的音乐家!”这时,我觉得内心充满了庄严感。
我满怀信心,又渴切又兴奋地等待着葛特露德回来。我可以把一件好作品给她看,我知道她会把这作品当成是自己的一样,去理解和品味的。我最焦急的是海因利希·莫德,我不能没有他的帮忙,但几个月来却杳无音讯。
在葛特露德回来之前,他终于出现了。有一天早晨,他来到我的房间里,久久地看着我的脸。
“您脸色不太好,”他摇着头说,“写那东西也是不简单的。”
“您把扮演的角色看了吗?”
“看了?我都已经背下来了,只要您想听,我还可以唱给您听呢。真是恐怖的音乐!”
“您那样认为吗?”
“这种时候迟早会来的。您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您等着瞧吧,这歌剧一上演,您的名声也就完了。这是您自己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唱呢?有两三个地方我要和您商量一下。已经完成多少了?”
我把能够拿出来的都给他看了。他马上带我到他家里去。在那里我第一次听他演唱这个角色,感觉到自己的音乐和他的歌声的力量。在写这个角色时,我总是透过自己的热情不断地想着他。在我的脑海中,第一次能描绘出舞台上的景象,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点燃的火焰向自己扑来的热度。但那已经不属于我了,也不是我的作品了,它拥有自己的生命,以外部的力量影响着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作者与作品分离的滋味。在这以前,我是完全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回事的。我的作品独立起来,展现了它的生命。直到刚才还掌握在我手中的,现在已经不属于我,而像长大了的孩子离开父亲似的,独立生存,发挥自己的力量。用看待旁人的眼神看着我,但它还是冠着我的名字。后来在歌剧上演时,我也不时地感受到这同样的分裂。
莫德多次演练了这个角色,我完全同意他希望修改的地方。随后他好奇地问我是谁扮演女高音,他还不很清楚,他很想知道是否有人开始练唱了。我不得不首次告诉他关于葛特露德的事情。我平静而不带任何夸张地说了。他知道她的名字,但没有去过伊姆德家,现在他听到葛特露德已经研究了这个角色,而且也能唱了,他显得很惊讶。
“那么,她一定有一副好嗓子,又高亢又清亮的。”他直爽地说,“能不能带我去那里一次?”
“这正是我想拜托您的。您要听听伊姆德小姐唱的,应该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等她回到城里,我就去和她商量。”
“您真幸运,库恩。泰札还帮您完成了管弦乐。这出戏一定会成功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没有时间去想将来的事和这出歌剧的命运。非先完成不可。不过听他唱过之后,我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信心。
我向泰札谈起这件事,他言词激烈。“我早就说过了,莫德这个家伙具有超人的本领,要是他不那么漫不经心就好了,那家伙只想到自己的事情,从不肯为音乐多费心。他到哪里去都是冒冒失失的。”
那天,我在树叶逐渐静静凋零的秋意中,走过伊姆德家的庭园,去拜访终于回来了的葛特露德,心里郁闷地鼓动着。但变得更漂亮的她,微笑地迎接了我,同我握手。她的脸略略晒黑了,姿势也更优雅了。她的声音依然甜美,眼神依然清澄,态度依然安详高贵,立刻又吸引了我。我幸福得把忧愁和欲望全都抛到了一旁,我为自己又能在她纯洁的身旁而感到喜悦。她让我感到不拘束。我没有机会提起自己的信和期望,她也没有提起,也没有表现出我们的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的样子。她也没有想要疏远我。她相信我会尊重她的意志,不再提起什么爱情之类的,除非她自己鼓励我那样做。有好几次只有我和她两人在一起,我们立刻开始研究过去两三个月所完成的部分。我对她说莫德所担任的角色,也说莫德赞美了她。两个主角绝对有必要在一起研究一下。我请求她让我把莫德带来,她同意了。
“我也不是非常乐意的。”她说,“您也知道,我平常不在别人面前唱歌,特别是在莫德先生面前更是痛苦。并不只因为他是有名的歌唱家,他总令人感到害怕,至少在舞台上是这样的。不过,我会试试看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为了不使她更害怕,我不敢为莫德辩护,也不敢称赞莫德。不过,我确信她只要试过一次,就会高兴地继续唱下去的。
几天之后,我同莫德乘马车去了。我们等了一会儿主人才出来迎接。主人客气得近乎冷淡。主人并不在意我频繁的拜访和亲近葛特露德。要是有人提醒他要小心我,我想他一定会一笑置之的。现在加上了莫德,他感到有些不乐意。但是莫德表现得既温文又高雅,伊姆德父女很快就改变了对他的观感。这个向来被认为既粗暴又骄傲的歌唱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既不表现出虚荣,谈话也很有分寸。
“我们开始吧?”过了一会儿,葛特露德问道。我们站起来走到音乐室去。我坐到大钢琴旁去,简单地弹了一下序曲和各场面并加以说明之后,请葛特露德开始。她拘谨而小心地唱着。莫德和她相反,轮到他时,他一点也不犹豫地拉开嗓门唱了起来,把我们深深感动了。葛特露德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唱得非常流畅。在上流家庭的妇人中周旋惯了的莫德,第一次注意到了葛特露德,和着她的歌,真诚而毫不夸张地赞美她。
从此,一切的偏见都消失了,音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于是,一直处在半死不活状态中的我那散漫无章的作品,开始逐渐成长了,变得更深刻了。我知道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完成,最挂心的地方已经没有问题了。我毫不隐藏自己的喜悦,向两位朋友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伊姆德先生的家,海因利希·莫德带我到一家他常去的餐馆,即席开了一场庆功宴。他喝着香槟用你称呼我,并且一直这样称呼下去。我很高兴,随他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我们愉快地庆祝,”他笑道,“我们先庆祝是绝对错不了的。先庆祝是最好的。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剧场的荣光即将照射在你身上。我们来干一杯,愿你不要像大多数人那样中途堕落。”
有一阵子葛特露德对莫德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只有在歌唱时才觉得自由自在。他表现得非常谨慎,非常克制,渐渐地,葛特露德也欣喜地期待莫德的来到。每次也和对我一样,亲切地要他再来。只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愈来愈少了。每个角色和每一首歌都仔细地排练过,而且伊姆德家里又开始了冬天的社交活动,也就是在家里定期地办音乐之夜。莫德有时候也出席,但却没有加入演奏。
有时候我觉得葛特露德对我疏远了,有些在躲避我的样子。但我总是责骂自己为什么有那种想法,为自己的怀疑觉得可耻。我看到葛特露德非常忙碌地在尽作为一个社交家庭女主人的职责。看到她在客厅里俏丽地、高贵而优雅地周旋在客人之间,我总是觉得非常愉快。
几个星期忙碌地过去了。我专心工作,想尽可能在冬天完成我的作品。我有时与泰札见面,有时在他和他妹妹的地方度过夜晚的时光。此外我还要回复各式各样的信件。这是因为我的歌在各地被演唱,我的全部弦乐作品在柏林被演奏了。询问的信件和报纸的评论纷纷而来。而且大家突然之间似乎知道我在写歌剧,其实除了葛特露德、泰札兄妹与莫德之外,我没有对谁提起过这件事。不过反正我也无所谓了,因为我心里在为这成功的迹象而高兴。终于,我过早地看到了在我面前延伸开来的坦途。
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父母那里了,圣诞节时我回去了。母亲很亲切,只是存在我们之间的古老偏见并没有除去。之所以会有偏见,是因为我认为母亲并不理解我,母亲则是怀疑我对艺术家这个职业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她不相信我会成为艺术家。母亲很热心地和我谈起她所听到与读到的有关我的消息,与其说她相信那些,不如说她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谈起的。母亲内心里并不相信这些外在所看到的成功,正如她不相信我的整个艺术一样。母亲并不是不喜欢音乐,以前她也唱过歌,可是在她看来,音乐家总是寒酸的,她也听过我的一些音乐,不是不能理解就是不能同意我的手法。
父亲比较相信我。作为一个商人,他首先考虑的就是我的生活。他没有半句怨言,充分地支援我。我离开乐团后,他支付我全部的生活费用。现在我开始赚钱了,他看到我不久就能独立,当然很高兴。父亲认为虽然他现在很富裕,但我能独立地过美好的生活还是最重要的。顺便提一下,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父亲摔了一跤伤了脚,现在还躺在床上。
父亲喜欢谈哲学性的问题。我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过父亲,而且我也喜欢听他谈那些经过实际试验的生活哲学。我向父亲诉说自己的无数苦恼,这在以前是绝对羞于启齿的。这时候我想起了莫德的一句话,告诉了父亲。有一次,莫德——也许不是很认真的——说青春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大部分的老人看来都比年轻人开朗而满足。
父亲笑了,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老年人当然要反对他的说法,不过你的朋友还是体会到一些事实。我觉得青春与老人之间可以很清楚地划出一条界线。青春是利己主义,老人则为他人而活。也就是说,年轻人只为自己而活,生活里有许多快乐与痛苦。所以对年轻人来说,每一个愿望与想法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尽情享受所有的快乐,也饱尝了所有的痛苦。有不少人看到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就立刻放弃所有的生活。这就是年轻人。但大多数人就不同了,他们由此转为为更多人而活的时期,并不是由于德行,而是自然形成的。大多数人是因为有了家庭。要是有了孩子,就很少会为自己和自己的愿望着想。另外有一些人则是因献身给工作、政治、艺术或学问而忘掉了自我。年轻人喜欢玩乐,老年人则希望工作。没有人会为了要生小孩而结婚,但如果有了孩子,就会为了孩子改变自己,最后凡事都会变成以孩子为出发点。这与年轻人喜欢谈论死亡,却绝不会想到死有关。老年人则恰好相反。年轻人相信自己可以永远活下去,所以所有的愿望与思想都是以自己为本位。等到一进入老年,就会发现到事情终有个完结,只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到头来也只是一场空而已。因此老年人有必要相信有另一个永恒的世界,相信自己绝不是为了像一条虫豸般地活着而工作。他是为了妻子、为了事业、为了工作,也为了祖国而活着。他明白自己为了谁而整日饱尝痛苦和折磨。从这一点看来,你的朋友说得没有错。也就是为别人而活要比为自己而活来得幸福。只是,老年人并没有那么具有英雄气概。事实上根本不是那样的。因为最好的老人是由最热情的青年变成的。没有一个人会在学生时代就成熟得像一个老人的。”
我在家里住了一星期,大半的时间都在父亲的病床边度过。父亲不是个有耐心的病人,除了脚部受了一点轻伤之外,可以说是很健康的。我向父亲坦承我没有早一点同父亲接近,没有早一点听父亲的哲理,实在是太可惜了。父亲说,这是彼此互相的事情。为了互相理解而过早地接近,其实是很少会成功的。我们没有过早地接近,对我们的将来应该是有益的。父亲又很谨慎亲切地问我和女性交往的情形,我不想提起葛特露德。其他方面也尽可能地省略。
“你放心好了!”父亲微笑地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的,聪明的女人不久就会看出来的。只是不要相信太贫穷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是针对你的钱而来的。如果没有找到理想的和喜欢的女人,也不要绝望。年轻人之间的爱和能白首偕老的爱不同。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只想到自己的事情,只关心自己,可是一旦有了家庭,就会出现不同的烦恼。我也是这样的。你知道吧。我对你母亲是一见钟情,真的是为爱情而结婚的。但这也只维持了一两年,彼此就不再爱慕,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时候正好生了小孩,那就是你的两个姊姊,虽然她们都夭折了,但是我们毕竟有了可以操心的对象。因此,我们向对方的要求减少了,冷淡的关系结束,爱情又突然回来了。当然那不是旧有的爱情,而是完全不同的。从此以后也不要修补什么,就这样维持了三十多年。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这样美好。像我们这样的情形是很罕见的。”
当然,这样的观点对我毫无用处,可是我却很喜欢和父亲的新关系。这使我又开始眷恋故乡,好几年来,我对故乡一直抱着冷漠的态度。当我动身离家时,对于这次的重返故乡一点也不后悔,决定以后要与父母维持更好的关系。
因为弦乐演奏旅行和工作的关系,我有好一阵子没有去伊姆德家拜访了。当我再去时,发现莫德已经是伊姆德家的常客了,以前是只有我陪他才去的。老伊姆德虽然对他依然冷淡,甚至有些怠慢,但葛特露德好像和他成了好朋友。这使我十分高兴,我没有嫉妒的理由。我相信像莫德与葛特露德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大概只是因为趣味相投才在一起,不可能会互相满足和相爱。看到他与她一起歌唱,两人美妙的声音合在一起,我也不会瞎猜疑。他们两人体态优雅,身材修长。他沉郁而严肃,她明朗而活泼。不过最近我发现她那天生的明朗渐渐消失了,显得疲倦而阴郁。她常常认真地观察我,带着好奇与关心,像个郁闷的人般地和我交换眼神。这时候我就向她点点头,用愉快的眼神回报她,于是她才勉强地挤出微笑。看在眼里,我觉得很痛苦。
不过这种观察并不常有,平常的葛特露德还是像往昔一样明朗活泼,神采飞扬。因此我认为那样的观察只是自己在钻牛角尖,或是她一时的不舒服而已。只是有一次我真的大吃一惊。当时有一位客人正在拉贝多芬的作品,她在黑暗中倚着椅子坐下,以为谁也看不到她。一两分钟以前,在明亮的大厅里,她才以开朗活泼的神情接待过客人。但现在,她却陷入沉思中,很明显的,她根本对音乐无动于衷,任脸上的表情自然显现,像个孤苦无助的小孩一般,显得疲倦、不安与恐惧。这表情持续了好几分钟。看到她这样,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正在烦恼什么,忧心什么。光是这样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最令我不安的,还是她对我依然装出明朗的笑容,把一切都隐瞒了下来。演奏完毕,我立刻走到她旁边,和她并排坐下,谈起一些不相干的话题。我有意无意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个冬天对她来说是个不安稳的冬天,我也觉得不舒服。最后,我们谈起春天时,我们一起演奏、歌唱、商量歌剧的开头的情景。
于是她说:“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然后她再也没有说什么,不过,这是她的一个告白,因为说这话时她显得认真而诚恳。从这句话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我由衷地感谢她。
我很想向她提起夏天的情形。她的态度的转变,以及在我面前所表现的小心与谨慎,怎么看都是可喜的征兆。看到她因为少女的自尊受到伤害而尽力防卫时,我十分感动。可是我什么也不敢说,她的不稳定使我痛苦。我认为我必须遵守我们私下的约定。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女性打交道。我犯下了与海因利希·莫德相反的过失,也就是我像对待朋友一般去对待女性。
因为我无法一直认为自己所注意到的只是自己在钻牛角尖,也因为我对葛特露德的态度转变只了解了一半,所以我开始减少去拜访的次数,也尽量避免和她做亲密的谈话。我要保护她,不让她更加的畏惧与不安,因为她看来还是那样的烦恼和痛苦。她也感觉到我的谨慎,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我期望随着冬天的过去,热闹的社交活动结束后,我们两人那宁静美好的时光就会重现。我愿等待。可是这位美丽的小姐时常使我痛苦,不禁使我渐渐地不安起来,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妙。
二月来临了,在这我渴望已久的春天里,我依然紧张而又烦恼。莫德也很少来我这里,冬天时,他忙于歌剧,最近有两家大剧场重金礼聘他,他还没有做出决定。他好像已经没有情人。至少他与萝蒂决裂以来,我没有在他那里看见过女人。
在最近庆祝过他的生日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过他。
一股想要见到他的欲望催促着我。由于和葛特露德关系的改变、工作过度和冬天累积下来的疲劳,我很想找他谈一谈自己的烦恼。他端给我一杯樱桃酒,谈起舞台的事,他显得很疲倦,精神涣散,但却还神情稳重。我一面听他说,一面打量他的房间。我想要问他,还有没有去伊姆德家,这时我无意中看到桌子上放着写着葛特露德字迹的信封。我还来不及想清楚,内心就涌现出了惊恐与苦涩。也许那只是一封邀请函,或是一封出自礼貌的回信。但我不知道要如何使自己相信确实是这样的一封信。
我竭力保持镇定,不一会儿就走了。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虽然我不想明白。也许那只是一份邀请,或是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但我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我一下子领悟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我想仔细地调查,冷静地等待事态的发展。但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借口和逃避而已。事实上,我已经被利箭刺伤,伤口也已在流血化脓了。我回到家里,迷乱逐渐消去,恐怖的真相有如冰一般贯穿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被破坏了,自己的信仰和希望全都付诸流水。
有好几天我既不流泪,也不感到痛苦。我什么也不想,就决定不再活下去了。我的求生意志已经荡然无存。我早已不考虑死是否必要,或者死是否快乐,而是像从事一件工作那般地去考虑死。
在死之前,我非去拜访葛特露德不可——事实上我也真的去了。这么做是为了寻求答案,确定事实,虽然我心里认为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当然,从莫德那里也可以得到答案的,不过我不想去他那里,即使他的罪愆比葛特露德的轻些。我到葛特露德那里,没有遇到她,第二天我再去,跟她和她的父亲谈了几分钟,随后,她的父亲以为我们要演奏音乐,就离席他去。
她一个人坐在我面前,我又好奇地凝视她。她虽然有些变了,可是依然美丽如昔。
“葛特露德小姐,”我直截了当地说,“原谅我又要再麻烦您了。去年夏天我给了您一封信——现在我能得到那封信的回复吗?我必须出门旅行,也许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等您的,直到您自己……”
她脸色苍白,惊讶地看着我,于是我替她说了。“您想说‘不’吧?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她悲哀地点点头。
“那么是海因利希了?”我问道。
她又点点头。她突然害怕地握住我的手。
“请您原谅我!不过,请您不要对他做出什么来!”
“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对他做什么,您放心。”我说着不由得微笑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被他殴打的玛丽昂与萝蒂,虽然她们是那样死心塌地地爱他。很可能他也会打葛特露德,那会彻底破坏她那高贵耀人与充满自信的气质的。
“葛特露德小姐,”我又再一次说道,“请您再想想!不是为了我。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莫德是不会使您幸福的,再见!葛特露德小姐。”
我的冷静依然没有动摇。葛特露德终于开口了。那口吻和我曾经从萝蒂那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她像病人般地看着我。“请您别这样就走,这太过分了!”这话说得我心都碎了,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说道:“我并不想让您痛苦,也不想伤害海因利希。但请您等着看吧。请您不要被他征服。他会把他所爱的一切都毁灭掉的。”
她摇摇头,放开了我的手。
“再见!”她低声说,“我没有错。请您不要误会我和海因利希!”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回到家里,像从事工作似的,把重要的事物一一安排妥当。在这期间,悲伤不时哽在心头,有时觉得仿佛要吐血,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剩下来的时间里,身体是好是坏早已不是问题了。我整理了完成了一半的歌剧乐谱,留了一封信给泰札,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作品留下来。另外,我也在用心考虑该如何死。我不想让父母为我的死受到惊吓,但却又想不出可能的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很重要的,我决定用手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怎样死的问题都只是像梦幻般地浮现在我眼前。只有一个念头是确定的,那就是我再也不能活下去了。因为在我所下定的决心的冰冷外表下,我已经感觉到对长久地生活的恐惧。那生活用空虚的眼神恐怖地注视着我,这远比黑暗、冷淡的死亡更令我感到丑陋和恐怖。
第二天午后,事情告了一个段落,我想再一次到城里转一下。有几本书得还图书馆。知道自己晚上就会死了,我觉得很平静。我像一个遭受到意外伤害的人,处在半昏迷状态中,我横躺着,虽然想象得出所有的战栗和痛苦,却不曾感到有什么痛苦。受伤的人都想要在真正的痛苦袭来之前死去,我也有这种渴望。一旦自己恢复知觉,就得一口喝干那一满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毒酒的恐怖,远比那真实的痛苦更为恼人。于是我急忙赶路,办完事情,立刻就回家了。为了不经过葛特露德的家,我稍微绕了一下路。因为我知道,要是看到那幢房子,我就会被自己所急欲逃避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所击倒,所以还是躲避的好。
我就这样回到自己的家里,松了一口气,打开大门立刻爬上楼梯,这才定了心。要是现在还有悲伤跟在我后面,向我伸出利爪,或者有什么恐怖的痛苦在我心中的什么地方骚扰我,那么在我自己和解脱之间也只剩下几步和几秒而已。
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对着我从楼梯上走下来,我怕自己会被拉住,急急地闪过身让他走过去。他脱下帽子,叫我的名字。我踉跄地注视着他。被别人叫住、站住,使得我被恐怖攫住了。我突然感到疲倦万分,即将倒下去,虽然离自己的房间只不过数步之遥,却怎么样也走不到了。
在痛苦中,我还是瞪着这个陌生人。由于疲倦已极,所以我坐在楼梯上。他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他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想要交给我,我不拿,于是他硬塞在我手里。我抗拒着,并且说:“我不要。”
他喊女房东,但女房东不在。于是他伸手到我的腋下,想把我撑上去,我知道自己无法挣脱了,他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于是我奋力地站起来,自己先进去房间。他也跟进来了。他怀疑地看着我,所以我给他看我那不良于行的腿,装出腿很疼的样子。他相信了。我翻翻钱包,给了他一马克,他道谢过后仍然把我没有拿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那是一封电报。
我疲倦已极地站在桌旁思索。我还是被拦住了。我的决心还是被破坏了。在那里的是什么?是电报。是谁打来的?谁打来的都无所谓,反正与我毫不相干。现在这个时候还来电报,未免太残酷了。在万事都已安排妥当的现在,在最后的瞬间还来电报!我转身一看,桌上还放了一封信。
我把信放进口袋,毫无疑问的,这是有人想要来扰乱我。有人不让我逃避痛苦,要让我饱尝痛苦而死,不留下一丝刺伤、啮咬和痉挛的痕迹。我不想看。但是电报却让我坐立不安,让我思绪混乱,让我不知所措。我坐在电报前面,望着电报,斟酌着到底要不要打开来看。当然,这是妨害我的自由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电报会把我弄得这样心烦意乱。我久久地坐在桌旁,觉得电报中隐藏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要强迫我去忍耐我想要逃避的难忍的痛苦,我没有勇气打开。最后,我颤抖着双手,慢慢地打开来看了。我鲁钝地读着电报内容,仿佛翻译陌生的外国文字似的。电报里写着“父病危,速回,母”。我渐渐明白了电文的意义。昨天我还想到父母,担心自己一定会使他们伤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上的思虑而已。现在父母提出了抗议,坚持他们的权利,硬要把我拉回去。我立刻就想起了圣诞节时与父亲的对话。父亲说,年轻人基于利己主义和独立的感情,一旦愿望不能获得满足就会放弃生命。相反的,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与别人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的人,就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走上那条路。现在我就受到这样的牵连。父亲病危,只有母亲一个人陪着他,她要我回去。父亲的死和母亲的困窘并没有立刻抓住我的心。我知道自己正在啃噬更大的痛苦。但我也知道现在不允许我再把自己的负担加在父母身上,不能不理睬他们的请求,自顾逃开。
黄昏时我已经准备妥当到了车站。心里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去买了票,把找回的零钱放进钱包,走到月台上,上了火车。我坐在角落里,做好了夜间长途旅行的心理准备。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向我点了点头,就坐在我的对面。他问了我什么,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被打扰,于是什么也不想地凝视着他。他咳嗽了一下,拿起黄色的手提皮袋,去找别的座位了。
火车在黑暗中盲目地、毫无知觉但却踏实地向前飞奔,完全像我一样,好像丢失了什么,又想要挽救什么。过了好几个钟头,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碰到那封信。心里一边想着这东西居然还在,一边打开了信。
这是出版商写来告诉我音乐会与报酬的信,他说情况顺利,一位慕尼黑的大评论家评论了我的作品,他向我道贺。信中附了一张用我的名字做标题的剪报,上面长篇大论地评述现代音乐的状况,有华格纳和布拉姆斯,然后评论我的弦乐与歌曲,对我用了许多赞美与祝福之词:当我读着这些小而黑的字体时,我慢慢明白这是在写我,我将会在人世间享有盛名,将会受到世人的欢迎。在那瞬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封信和剪报解除了设在我面前的障碍。我出乎意料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发现我并没有消灭也没有沉沦,而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并且属于这个世界。过去那五天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只是模糊感觉到的事情,还有自己想逃离的事情,现在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里。一切都是那样的可厌、痛苦和可耻,令人难以忍受。一切都在宣告死亡,但我并没有付诸实践。现在我也只得不实行死亡了。我必须活下去,必须愉快地承受下去。我该怎么做呢?
听着火车隆隆前进的响声,我打开车窗,看见黑暗的土地,伸着黑色枝桠的伤感的光秃秃的树木,大屋顶下的农家和远处的山丘都在向后移动。所有的一切看来都活得那么不情愿,都活在苦恼和反感中。我心里只是悲伤地想着,会有人觉得这一切很美吗?“这是神的旨意吗?”这首歌浮现在我的脑际。
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想观看窗外的树木、田野和屋顶,无论我如何努力想倾听车轮的节奏,无论我如何热切地想思索脑海中遥远的事物,也都持续不了几分钟。父亲的事情几乎想也没有想。父亲和树以及黑暗的土地全被遗忘了。我的思绪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回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那里有古木参天的庭园,庭园里有幢房子,入口有棕榈树,所有的墙壁都挂满了古老而黝黑的绘画。我走进去上了楼梯,从古画前面走过。谁也没有看到我,我像影子般滑过去。那里有一个修长的女士背朝着我,一头浓浓的金发。我看见她与他拥抱着。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德带着他所惯有的忧郁与残酷的微笑。我明明知道他会污辱、虐待这个金发少女,却又无可奈何。让这个最美丽的女人落在这个专门毁灭人的可怜男人手里,真是又愚蠢又无意义,一切爱情与幸福全都化为乌有。这真是又愚蠢又无意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当我从睡眠中醒来——或者可以说是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窗外已经发白,灰色的天空慢慢亮了起来。我伸了伸僵硬的四肢,觉得不安与忧虑。眼前所见,只觉伤感与破败。我第一次想起了父母。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清晨,我看见故乡的桥和房子渐渐靠近。在车站的恶臭与喧闹声中,我觉得非常的厌烦和疲倦,几乎不想下车了。我提了简单的行李,登上了最靠近的一辆马车。马车在光滑的柏油路上跑着。不久转上略略冻结的土地和凹凸不平的铺石路,停在我家宽敞的大门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扇门关闭起来。
可是现在大门关闭着,我慌乱而又惊恐地拉了拉门铃,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回音。我抬头看着自己的家,仿佛自己处在又愚蠢又令人难堪的梦中,一切都被封闭得死死的。马车夫一脸诧异地在一旁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心情郁闷地走到另一个入口去。我很少从那个入口出入,这几年更是从来没有走过。那里的门开着,里面就是我父亲的账房。我走了进去,那些照旧穿着灰色上衣的职员都安静地坐在那里,那里布满灰尘。我一走进去,他们都站起来跟我打招呼,因为我是继承人。干了二十年簿记员的克雷姆向我鞠躬致意,悲伤而诧异地看着我。
“为什么把大门关了?”我问。
“那里没有人。”
“我父亲到底在哪里?”
“在医院里,夫人也在那里。”
“他还活着吗?”
“今天早上还活着,不过不知什么时候——”
“是吗?究竟是什么病呢?”
“咦?啊!我明白了。毛病还是出在脚上。大家都说诊断错误。疼痛来得非常突然,老爷的惨叫声让人不忍卒听。于是立刻送进医院。现在确知是败血症。所以昨天两点半我们给您拍了电报。”
“是的,谢谢。快拿牛油、面包和一杯葡萄酒来。还有马车也准备一下。”
大家忙了起来,窃窃私语着。随后又归于平静。有人拿来了杯盘。我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然后坐上了马车。驱马快奔,不久我们就到了医院大门口。戴着白帽的护士,以及穿着蓝色条纹上衣的男看护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有人拉了我的手,把我带到病房去。我抬起眼睛,只见母亲对我含泪点头。躺在低矮铁床上的父亲变得很小。父亲那灰白的短髭一根根竖起,看起来异常刺眼。
父亲还活着,他睁开眼睛。虽然还在发烧,但他依然认出了我。
“你还在搞音乐吗?”父亲低声地问。那声音和眼神还是像以前一样善良与诙谐。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倦地用带着嘲讽的智慧的眼光看着我。我觉得他已经看到了我心里,已经看清楚了一切,已经明白了一切。
“父亲。”我说。但他只是微笑,再度用半带讥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已经显得涣散了。然后他又闭上眼睛。
“你的脸色可真难看。”母亲拥抱着我说,“这给你的打击真的那么深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随后立刻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后面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他们给垂危的病人打了吗啡,但那双慧眼却再也不睁开了。它原来一直是无所不知地观察着一切的。我们坐在父亲身边,看着安睡的父亲。父亲平静了下来,我们看着父亲的脸色改变,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父亲又活了几个小时,到傍晚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息。我只感到无端的悲伤和深沉的疲劳,睁大干涸的眼睛坐在死者的床边。天黑时分,就那样坐着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