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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这个“决心”重大改变了我的生活。那个决定让我变得有些不太关心病痛,让我对于鸦片和葡萄酒的喝法变得有些大胆,让我对自己能够忍受到怎样的界限感到有些好奇。就只是这样而已。那天晚上的另一个体验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我又看了好几遍《荒原狼论》。有时候就像获得无形的魔术师聪明地引导我的命运似的,让我满怀衷心的感谢;有时候我又对那篇论文的冷静带着嘲弄与轻蔑,那篇论文看起来完全没有理解我的生活的特殊心情与紧张。或许那篇论文对于荒原狼和自杀者写得很正确、精辟也说不定,但那适用于那种属性与形式,充满机智与抽象。但是我认为我的人格、固有的灵魂、我自己的每一次的每一个命运,并无法用那粗略的网捕捉住。
比起别的一切事物来,更吸引我的是出现在教堂墙壁上的那个错觉或者幻影,那个跳动的霓虹文字那别有深意的广告。那也与论文所暗示的一致,正是那个时候给了我许多承诺。那个不可知的世界的声音,强烈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经常长时间去沉思那件事情。这样一来,那个“不为任何人”“只为狂人”之类的警告句子,就越发是向我说的了。如果那个声音是传给我,那个世界是在向我说话,那么我一定是狂人,一定是被“任何人”疏远的人。啊!长年以来,我不就是远离了任何人的生活,远离了普通人的存在与思考的吗?早在很久以前起,我不是就已经孤立,成为狂人了吗?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可以非常理解那个呼唤,那个呼唤在敦促我成为疯狂,敦促我放弃理性、克制和小市民性,敦促我献身给充满灵魂和幻想的规律之外的世界。
有一天,我又在大街和广场上徒劳地寻找那个扛着广告招牌的人,好几次从有着一扇无形大门的那堵墙壁旁边走过去,最后在郊外的马丁区遇到送葬的行列。看着跟在灵车后方蹒跚走去的人,我心里浮现出“这个小镇上,这个世界是否住着他的死对我来说会是损失的人呢?而哪里又住着我的死对他来说是具有意义的人”这样的人呢?的确,我有我的情人艾莉嘉。可是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分隔两地,很少见面,当然更说不上争吵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有时她会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我们两人都是既孤独且别扭的人,有同病相怜之处,所以我们两人的关系还是一直持续着。但要是听到我死了,她会不会松一口气,感到非常轻松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即使以自己的立场去想象,我也无法得知明确的答案。只有生活在实际的状况中,才能得知诸如此类的事情。
想着那样的事情,我也一时性起,加入送葬队伍,跟在服丧的人后面一起走去,走到基地去。那里是现代式的获得特别许可的水泥埋葬场,除了火葬场之外,还有其他一切精致的设备。不过这次的死者并没有火葬,棺材在简陋的洞穴前放下来。我看着牧师,以及其他以尸体作为食物的秃鹫——埋葬场的工人在忙来忙去。他们努力要让那工作添加上庄严和悲伤的外貌,因此异常吃力地在演戏,做出困惑与虚伪,陷入滑稽的状态中。我看着他们的黑色制服下摆在风中翻动着,努力着要把送葬队伍引进他们的心情中,要让他们不管愿不愿意都跪在严肃的死亡面前。但那努力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哭。显然死者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谁也没有被引进虔敬的心情中。牧师一向大家重复过“亲爱的基督徒同胞”后,这些商人和面包师傅及其老婆那一言不发的生意人嘴脸,立刻有如被拖吊下去一般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地面。他们深感困惑,戴着假面具,其实心中都在希望这个不愉快的仪式能够尽早结束。葬礼终于结束了,基督徒同胞中最前列的两人和牧师握手,将埋葬时沾在鞋子上的黏土在近旁的草地上擦掉。一眨眼之间,他们的脸就又变成普通人那样的了。突然间我发现我见过那当中的一张脸——显然是当时扛着广告招牌,把小册子塞进我手中的那个人。
一想起就是他的那一瞬间,只见他转身弯腰下去整理黑色的长裤,仔细地将裤管高高折到鞋子上方,然后把雨伞夹在腋下,匆忙走了起来。我在他后面追去,追上了他,向他点头致意,不过他似乎不知道我是谁。
“今天晚上没有表演吗?”
我问他,试着想像知道秘密的伙伴互相向对方所做的那样对他眨眼睛,不过能够把那样的动作做得娴熟自在,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过着像我这样的生活,甚至连该怎么说话都已经忘记了。我觉得自己做出的是个滑稽的鬼脸。
“晚上的表演?”那个人喃喃说着,睁大眼睛瞧着我的脸,“想玩乐的话,就应该去黑鹰馆。”
事实上,我怀疑那是否真的是他。我失望了,继续走下去,但不知道要去哪里。对我来说,我并没有任何目的、努力和义务。活着让我感到苦涩不已。我感到积存许久的作呕达到了顶点,我从生活中被挤了出来,扔了出来。我疯狂地飞奔过灰色的市街。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散发出潮湿的泥土与埋葬的气味。不,我的坟墓上不可以站立着那只披着法衣,啼叫着感伤的基督徒同胞节奏的不吉祥的鸟!啊!不管朝哪里看,不管往哪里想,都没有喜悦或呼唤在等着我,哪里也感受不到邀请。一切都发出腐烂、陈旧和模棱两可的满足的恶臭。一切都古老、憔悴、灰蒙蒙的、松弛、无精打采。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英姿焕发的青年、诗人、美丽的女神的朋友、世界的旅行者、有如燃烧般的理想主义者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麻痹状态、这个对自己与一切事物的憎恨、这个所有感情的停滞、这个坏心眼的深刻不愉快、这个内心空虚与绝望的脏污地狱,这些为什么会有如缓缓潜伏过来般压在我身上呢?
从图书馆旁边走过时,我遇到了年轻的教授。这个人以前我常常和他交谈,好几年前,上次我住在这个小镇上时,我好几次到他家里去拜访,和他谈论当时我一直在研究的东方神话。这个有些近视的矜持学者,朝我这边走来,就在我快要和他擦身而过时,他才终于看到了我。他像遇到老朋友般朝我跑过来。由于我正心情低落,所以对这样做的他半带着感谢。他高兴极了,热情奔放,想起我们以前交谈过的最细微部分,很明确地说我让他受益良多,经常想起我来。他说在那之后,他就很少和同事做过那样热烈、有益的讨论了。他问我是什么时候到这个镇上的(我撒谎说只来了几天)。又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我看着这个和气的人那张学者式的善良的脸,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可笑,不过我就像饥饿的狗似的,很快乐地品尝着一小片的温馨、一小口的爱与一丁点敬意。荒原狼哈利感动得露齿而笑了。干渴的喉咙积满了口水。感伤的心情打倒了他的意志屈服了他。于是我不得不努力编了个借口,撒了个谎,说事实上我只是路过,稍微在这个镇上停留片刻做个研究罢了。由于身体有些不舒服,否则当然就去拜访他了。因此他衷心邀请我至少今晚要在他家度过,我表示感谢,接受了这个邀请,要他转达给他的妻子知道。那样热情地说着、笑着,由于我的脸颊早已不习惯做那样的努力,所以痛了起来。我——也就是哈利·哈拉出乎意料被人恭维奉承,殷勤认真地站在大街上,对着亲切的人那近视的、善良的脸微笑时,另一个哈利则站在一旁,同样露齿而笑,边笑边想着自己是多么奇妙的、言行不一的撒谎者呀!自己明明两分钟前还在对这个该诅咒的世界气愤得张牙舞爪,现在一被值得尊敬的老实人叫住,一被吹捧问候,立刻就陶醉了,非常起劲地点头称是,只是品尝到些许的好意、尊敬与亲切,竟然就像小猪似的躺倒下来。就因为这样,两个哈利——这两个双方完全无法相容的人物,面向着和气的教授站着,互相嘲弄对方,互相怒目而视,互相吐着口水,就像陷入那样的状态中总是会做的那样,质问这是否就是人的愚蠢与软弱?是否就是一般人的命运?或者这个感伤的利己主义,这个欠缺性格、污秽的分裂了的感情,只不过是个人的、荒原狼的特殊性而已?如果这种卑鄙下流是一般人都有的,那么我对世界的蔑视应该就会带着更新的暴力向那卑鄙下流扑过去了。如果那只是我个人的弱点,那么从那里很有可能又会引出对自己的蔑视的狂喜。
由于两个哈利之间起了争执,所以几乎把教授给忘了。突然间我觉得他很烦人,急忙摆脱了他。我目送着他以理想主义者、信仰虔诚的人那善良的、有些可笑的走路方式,从叶子落尽的街道树下方离去。在我的内心中,搏斗进行得既激烈又疯狂。我一边和暗地里刨剜着我的身体的痛风搏斗,无意识地弯曲、伸直僵硬的手指,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所骗,接受了7点半的晚餐邀请,负着彬彬有礼,做科学式的交谈,观看别人家庭的幸福的义务。我气愤地回到家里,用水冲淡白兰地,服下痛风药丸,在长椅上躺下来,想看看书。好不容易可以持续看了片刻18世纪迷人的娱乐书籍《苏菲从梅梅尔到萨克森之旅》,忽然间又想起了受邀赴宴的事情,发现脸没有刮,必须穿上外出的衣服。啊!为什么要背负着这样的事情呀!那么哈利,起来,丢掉书,涂上肥皂,把下巴刮到出血,穿上衣服,对人感到喜悦就好了嘛!我一边涂着肥皂,一边想起今天那个陌生人被用绳索吊下去的脏污墓穴,想起感到无聊的基督徒伙伴的扭曲的脸,但却完全笑不出来。在那里,在那个脏污的黏土洞穴旁边,在牧师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愚蠢话语中,在参加葬礼的人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愚蠢表情中,在白铁和大理石做成的十字架等绝望的光景中,在铁丝和人造花当中,在那里,不只是那个陌生人结束而已,在那里,明天或后天这样的我也会被埋葬,在参加葬礼的人的不知所措与欺骗中,被埋进那个泥泞里结束。不,不只如此而已,一切也同样都会结束。我们的一切努力,我们的一切文化、一切信仰,我们的一切生命的喜悦,生命的享乐,由于这些都非常病恹恹的,所以不久应该就会被用绳索吊下那里埋葬掉。可以说墓地就是我们的文化的世界。在这里,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莫扎特、海顿、但丁、歌德都只不过是刻在生锈的白铁板上开始腐朽的名字罢了。围绕着白铁板的那些不知所措、虚伪的参加葬礼的人,如果能够依然相信以前对他们来说是神圣事物的白铁板,应该会不惜付出许多牺牲的。并且对于那灭亡的世界,如果至少能够说出一句悲伤与绝望的认真话语,应该会不惜付出许多牺牲的。可是那样的事情他们没有一样能够做到,只是不知所措、露齿而笑地站在坟墓四周而已。我气愤不平,一直刮着下巴的同一个地方。按住伤口片刻,又换掉才刚装上的新衣领。我对去参加那个邀宴一点都不感兴趣,所以完全不懂为什么我要做这许多事情。但是哈利的一部分还在演戏,把教授叫做可以产生共鸣的人,向往人的些许气味、交谈和社交活动,想起教授的美丽夫人,衷心觉得在亲切、好客的人们身边度过一夜真的是很愉快的,帮助我将英国药膏贴在下巴上,让我穿上衣服,系上高雅的领带,很平静地阻止我遵从本来的意愿一直待在家里。同时我这样想着:虽然自己并不想那样做,不过我现在却这样换上衣服,要离开家里去拜访教授,口是心非地和他交谈,与这相同,有很多人每一天、每一小时明明并不想那样做,却像这样地过着日子、活着、行动着,去拜访人、交谈、在公家机关或办公室工作。一切都受到强制,都是机械式的。这些都并不是自己主动要去做的。这些事情让机械去做其实也都一样,事实上停止下去做反而会更好。这个永远不会停止运转的机械主义,让人们和我一样,妨碍我们去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做评断,妨碍我们去怀疑其愚昧与浅薄,以及阴森森地露齿做出的冷笑,妨碍我们去认识、感受绝望的悲伤与空虚。啊!人之所以会那样活着、扮着家家酒,以及追求重大的事物,并且正如脱离常轨的人——我所做的那样,不去对忧郁的机械做自我防卫,不去凝视绝望的空虚,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太理所当然了。在这篇手记中,虽然我经常轻视人,也嘲笑人,但话虽如此,我希望不要有人相信我是在怪罪人,在弹劾人,将我个人的不幸归之于别人的责任!但事到如今,站立在坠入黑不见底的人生边缘上的我,如果我对自己、对别人也都说那部机器仍然在为我运转,我也还属于那个在永远扮家家酒的快乐孩子的世界,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那么我就是在做坏事,在撒谎。
那天晚上就成为与那相称的奇妙夜晚。我在教授家门前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窗户,心里想着:那个人就住在这里,岁岁年年都在持续研究,看原文,做注释,调查中东和印度神话的关联,为此感到满足。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行为的价值、相信自己所侍奉的科学、相信单纯的知识与累积知识的价值、相信进步与发展的缘故。他没有战争的体验。没有爱因斯坦将传统的思考基础动摇的那种体验(他认为那只与数学家有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周遭在怎样为下次的战争做着准备。他认为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很可怕。他是个善良的、没有思想的、满足的、狂妄的孩子。是个非常值得羡慕的人。我终于下定决心进到里头去,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仆来迎接我。或许是我预料到了什么,我很仔细地注意看她将我的帽子和大衣拿去放的地方。我被带进温暖、明亮的房间里,她请我稍等片刻。我没有祈祷,也没有打瞌睡,而是半开玩笑地拿起手边看到的东西。那是摆在圆桌上的镶框小肖像画,用坚硬的厚纸板支撑,斜斜地站立着。那是用铜版画表达的诗人歌德。是个脸庞呈美丽的形状,头发被天才式地拳曲起来,充满个性的老诗人。那燃烧着的著名眼睛,以及宫廷人特有的那种孤独与悲剧的表情,都一样也不少。画家在这方面特别下了一番工夫,并且成功地为这个魔神式的老诗人添加上自制与忠诚老实的教授式,或者演员式的表情,而没有减损其深奥的内涵。总而言之,就是画家成功地把歌德做成了任何小市民家里都有可能摆饰着的那种迷人老绅士。这个肖像应该不会比这一类所有的肖像,比如认真的画匠所做的慈祥救世主、使徒、英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肖像逊色。这种肖像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只有老练的技巧。但是就不管那些了。总之,没有那个肖像我就已经够厌烦焦躁、气急败坏的了,现在老歌德这个虚荣的、自我满足的肖像画又面对着我,立刻就发出了致命的不谐和音,告诉我这里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住在这里的应该是被美丽地样式化的老巨匠或国家伟人,而不是荒原狼。
如果现在进来的是男主人,或许我可以在言之成理的借口下溜之大吉也说不定。但进来的是女主人。我虽然有不祥的预兆,不过还是把自己交给了命运。我们彼此问候对方。但最初的不谐和音之后只是持续接着新的不谐和音而已。女主人说我看起来很健康,让她感到很高兴,不过事实上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这数年间我究竟老了多少,自己知道得实在太清楚了。和她握手时,痛风的手指的疼痛已经让我刻骨铭心地回想起来了。随后女主人又问我的妻子怎么了。我不得不回答她说妻子抛弃了我,离婚了。教授进来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也真诚地向我问候。于是不协调的滑稽情况采用了最有趣的形式。教授手里拿着报纸。这是一次订阅一个月的报纸,是军国主义者和煽动战争者的机关报。他和我握过手之后,指着报纸,说那里刊登着和我同名的一个记者哈拉的事情。说那个人一定是坏人,是背叛祖国的人,不但嘲笑皇帝,还发表见解说祖国要为爆发战争所负的责任不比敌国少。这是个怎样的家伙呀!看,这里就把这家伙狠狠痛批了一顿。编辑部漂亮地收拾了这个害虫,让他成为笑柄。教授这样说。可是一旦知道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随即改变了话题。教授夫妻完全想不到那个坏蛋事实上就坐在他们面前。可是毋庸置疑,那个坏蛋就是我本人。不,引发骚动,让这些人感到不安又有什么用呢?我在心中笑着,不过今晚想要感受到什么愉快事情的希望落空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亦即在那一瞬间,在教授谈论背叛祖国的人——哈拉时,自从目睹埋葬场面以后就在我心中累积,逐渐增强的那种沉滞、绝望的不愉快心情凝固了,成为剧烈的压力,成为肉体上(下腹部)可以感受到的痛苦,成为要让人窒息般的不安预兆。我感觉到有什么在对我虎视眈眈,危险从我背后潜伏过来。这时候幸好女仆来告知说晚餐准备好了。我们进到餐厅里。我尽量努力去说去问微不足道的轻松话题,吃得比平常多。并且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愈来愈悲惨。不断想着,啊!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痛苦呢?我清楚地感觉到男女主人也一点不感到快乐,费尽苦心要让气氛变得愉快。或许是我让大家这样显得意兴阑珊的也说不定。或许是有别的事情让这个家里气氛变得凝重的也说不定——他们问我的都是我无法老实回答的事情。最后我也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每回答一句就要强忍着作呕的痛苦。终于为了改变话题,我说起了今天目击到的埋葬经过。可是口气却老是抓不准,明明想要发挥幽默的,却一再破坏气氛,我们的心离得愈来愈远了。我身上的荒原狼露齿而笑了。吃餐后甜点时,3个人都默不作声。
我们又回到先前的那个房间去喝咖啡和利口酒。或许咖啡和酒可以稍微鼓起兴致来也说不定。可是文豪的肖像虽然摆在旁边的橱柜上,但还是又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无法从那肖像离开,心中听着警告的声音,又将肖像拿在手中,开始和歌德交战了。我的这种感受,简直就像是被鬼附身了似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状态。无论如何,现在如果不是让那个主人公激动,卷进我的感受,完全配合我的情形,否则就是在这里尽情爆发解决一切,两者必须择一。
“我认为歌德实际上并不是这种表情,”我说,“这种虚饰与贵族式的姿势,矫揉造作地向列席的人抛媚眼,表面上虽是男子汉,但底下隐藏的却是温柔得叫人讨厌的感伤!对于歌德确实应该好好挑剔一番。我也常常对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表示不满。可是把他画成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女主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斟好咖啡后,急忙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教授半带尴尬半带指责地向我说明这个歌德的肖像是他妻子的,是他妻子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你说得是既客观且公正,也不应该说得那样露骨。再说我也无法苟同你的意见。”
“你说得很对,”我承认,“但是很不巧,总是表达得极度露骨是我的习惯,我的怪癖。事实上歌德在高兴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这个肤浅、庸俗的沙龙里的歌德,当然是不会使用露骨的、真正的直接表达方式的。我衷心向你和你的妻子表示歉意——请向你的妻子说我是精神分裂症病患。顺便我也想要告辞了。”
不知所措的男主人有点想要留住我,于是一再重复说我们以前的交谈有多么有趣,多么激发他的灵感,那个时候我对米特拉斯和克里休纳的猜测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今天他也不知道有多么期待,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谢,说他实在太亲切了,只不过遗憾的是我对克里休纳的兴趣,以及对科学式交谈所怀的快乐都已经完全消失了,今天我已好几次对他撒了谎,比如我并不是几天前来到这个镇上,而是好几个月以前就待在这里了,一个人生活,首先我的心情总是非常不好,受到痛风的纠缠,其次是通常都醉醺醺的,因此我已经不适合再在善良的家庭出入了。并且为了漂亮地做个了结,至少为了不愿意成为撒谎的人离去,我对男主人说我必须明白地告诉他,他今天严重地侮辱了我。他把保守派报纸对哈拉所持的意见,把和愚蠢顽固的退休将官相称但却与学者不相称的态度,作为自己的态度。那个“坏蛋”、背叛祖国的哈拉,没有别人,就是我本人。我认为如果有少数具有思考能力的人不盲目地、疯狂地一头撞进新的战争中,而是理性地秉持和平与爱的理想,那么对于我们的国家、对于整个世界都会有很大的好处。所以我要和他道别了。
随后我起身,离开歌德和教授,在走廊那里从衣架上扯下帽子和大衣,跑了出去。在我的灵魂中,坏心眼的狼大声嗥叫,两个哈利之间演着激烈的戏。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不愉快的夜晚,比起气愤的教授来,对我来说具有更多的意义。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失望和小小的恼火罢了,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后的失败与逃走。是我向小市民的世界、对道德的世界、对学问的世界的告别。是荒原狼彻底的胜利。是作为遁逃者和失败者的告别,是对自己的破产宣告。是既无安慰,也无优越感,更没有幽默感的离别。我向自己从前的世界与故乡、向小市民生活、向风俗习惯、向学问告别了,但那和患了胃溃疡的人和烤猪肉告别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有如疯了般在街灯下奔跑着。有如疯了般悲伤欲绝——这是多么绝望、可耻、糟糕的一天呀!从早晨到夜晚、从坟场到教授家的这一整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背负着这样的一天、喝光这样的汤汁,难道还会具有更大的意义吗?不会!既然这样,今晚我就把这出喜剧结束好了。哈利呀!回到家里去,把喉咙割断!这件事情已经等得够久了。
我感到悲惨万分,在大街上四处跑来跑去。当然了,我向那些人客厅的摆饰吐口水,未免太蠢了,太可笑了,太不懂规矩了。可是我别无他法。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驯服的、虚伪的、彬彬有礼的生活。显然我也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厌恶再面对自己,对自己不屑一顾,在地狱的真空空间中窒息着、挣扎着,既然这样,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逃吗?无路可逃。啊!父母呀!我遥远地看着的神圣之火呀!啊!我的生活的无数喜悦、工作与目标呀!这一切没有一样留下来。就连后悔也没有留下来。留下来的只有让人作呕的心情与痛苦。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的必须活下去的感觉更让我感到痛苦的了。
我在郊外寒酸的酒馆里休息片刻,喝了水和白兰地,随后又受到魔鬼的驱赶似的继续奔跑起来,在旧市区弯弯曲曲的坡道上上下下,穿过林荫大道,横越车站前的广场。我心里想着,去旅行吧!我进入车站,看了墙上的时刻表,喝了些许葡萄酒,想要好好想一想。于是我所害怕的鬼魂愈来愈靠近,愈来愈清晰了。那意味着必须回到家里,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必须在绝望前停止下来!即使再奔跑几个钟头,也还是无法躲掉那鬼魂。回到自己的门口,回到堆着书的桌子前,回到情人的照片下的那张长椅上,是无可避免的了。必须拔出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的瞬间,是无可避免的了。那光景越发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心脏疯狂地怦怦跳不停,越发明确地让我感受到一切不安中的不安,亦即死的恐怖!是的,我对死抱着全身打着寒战哆嗦的恐怖。虽然找不到别的可逃之路,虽然作呕的心情、苦恼与绝望在我周围堆得高高的,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我,给予我快乐和希望,但我对于处刑,对于最后的瞬间,对于用冰冷的刀刃刷地划过自己的肉体的这件事情,也还是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恐怖。
找不到可以逃避我所害怕的事物之路。绝望和胆小的搏斗,即使今天胆小也许可以获胜,但绝望从明天起,一定会每天崭新地经由自我轻蔑而越发高扬地出现在我面前的。在直到终于某一天实行之前,我一定会一下子拿起剃刀,一下子又抛开剃刀的!既然这样,不如趁着今天就实行,不是很好吗?就像面对感到害怕的小孩子那样,我面对自己举出道理说明,可是小孩子却不听,跑走了。小孩子想要活下去。我心惊胆战地继续在镇上转来转去。绕着远路绕过自己的住家,不断想要回家却又不断延迟回家。我在各处的酒馆驻足停留,喝下一两杯酒,然后又继续向前奔跑,在目标——剃刀和死四周,兜着大圈子。我几乎快要累死了,有时我会坐在长椅上、喷泉边或路旁的石块上,听着心脏怦怦乱跳,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又继续奔跑,心中充满着几乎快要吓死了的不安,以及对活下去的熊熊燃烧的憧憬。
在这样的深夜,在我不很熟的一个偏僻郊外,我被拖进了一家餐厅里。餐厅的窗户响着节奏强烈的跳舞音乐。进去时,在入口上方,我看到了写着黑鹰馆的旧招牌。那里人声嘈杂,人头攒动,酒气烟味弥漫,吼叫声震耳欲聋。里头的大厅在跳舞,传来疯狂奔放的跳舞音乐声。我进去的是前面的房间,那里全都是朴素打扮的人,当中也有衣着寒酸的人。相反的,里头的舞厅则看起来都是些衣着入时的人。人群推挤着我穿过房间,把我挤到柜台旁的餐桌那里。一个脸色苍白的美丽少女,身穿胸口开得很低的薄舞衣,头发上插着枯萎的花朵,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少女看到我走来,很友善地注意地看着我,微笑着向旁边挪过去一些,为我让出空位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问着,和她并肩坐下来。
“当然可以,”她说,“你是什么人呢?”
“谢谢你,”我说,“我不能回家。怎么也不能回家。如果你允许,我想在这里,待在你旁边。不,我绝对不能回家。”
她仿佛明白我所说的事情似的,点点头。她点头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额头上垂到耳边的鬈发。我看出枯萎的花是茶花。音乐从对面尖锐高亢地传过来。女服务生在柜台那里忙碌地大吼着顾客点的菜。
“请你待在这里,”她用让我感到高兴的声音说,“为什么你不能回家呢?”
“我不能回去。家里有东西在等我——不,我绝对不能回去。那实在太恐怖了。”
“那么你就待在这里,让那东西等着好了。先把眼镜擦一擦。这样不是什么都看不到吗?是的,把手帕拿出来嘛!你想喝什么?勃艮第酒吗?”
她为我擦了眼镜。我这才终于看清楚了她。嘴上涂着血一般红的唇膏,五官端正,脸色苍白。眼睛呈明亮的灰色,额头光滑冰冷,垂在耳朵前面的鬈发短短地翘起来。她亲切地也半开玩笑地招呼着我,为我点了葡萄酒,和我碰杯,同时俯看我的鞋子。
“老天老天,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简直就像是从巴黎走来的似的。不应该穿那样的鞋子来跳舞的。”
我只回答是或不是,淡淡地笑着,任凭她说。我非常喜欢她。对此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我都一直避开这样的年轻少女,甚至是以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她们的。在这样的时候她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啊!在那之后也是。她用远超过我所需要的慰藉对待我,同时也用远超过我所需要的嘲弄对待我。她点了三明治,命令我吃掉。她为我斟酒,叫我喝一口,但不能喝太快。随后她称赞我的顺从。
“真是听话的人,”她仿佛鼓励我似地说,“不会添人麻烦的。我敢打赌,你一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不必听人指使的了。”
“你猜对了,你赢了。不过你为什么看得出来呢?”
“那太简单了。听话就和食物一样——长期饿肚子的人,就会觉得什么东西都很好吃。你会听我的话吧?”
“我很乐意听。你什么都知道。”
“是你让我很容易就知道的。在家里等着你的东西,你那样害怕的东西是什么,我大概可以猜中。不过那是你自己知道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必要说出来。真是太傻了!如果想上吊,那就上吊算了,人是有理由那样做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只担心活着的事情就可以。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啊!”我叫道,“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事实上,我已经为活着的事情担心得几乎要厌烦了,不过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要上吊应该是很难的。那我并不太清楚。但活着却要困难多了!谁也不知道有多么困难!”
“那我就让你知道那是简单得连小孩子都懂得的好了。你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已经擦了眼镜,吃了喝了。接下来你到那边去,用刷子把长裤和鞋子稍微刷一刷。那是有必要那样做的。然后你和我跳狐步。”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说得没错了!”我生气地说,“对我来说,虽然再也没有比不能执行你的命令更叫我悲伤的了,不过只有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我根本不会跳狐步。就连华尔兹、波尔卡,不管叫什么名字的舞都不会跳。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练习过跳舞。这样你应该知道一切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了吧?”
美丽的少女用那血一般红的嘴唇微笑着,摇着头发剪成有如男孩子般的聪明脑袋。凝视着她时,我想起了她像极了我很早以前的少年时代第一个爱过的少女萝莎·克莱斯勒。不过萝莎的皮肤是褐色的,头发是黑的。不,我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少女让我想起了谁。只知道那是我非常年轻时的事情,少年时代的事情。
“别急,别急!”她叫着说,“那么你是不会跳舞了?完全不会跳?一步也不会跳?既然这样,你竟然说谁也不会懂你活得有多么辛苦!说得实在太夸张了。你还不到可以那样说的年龄。没错,连舞都不想跳,怎么能够说活得很辛苦呢?”
“因为我不会跳嘛!从来没有学过。”
她笑了。
“不过学过读书写字吧?算术也学过,还有大概拉丁语、法语之类的许多东西也都学过。你一定在学校读了10年或12年,大概也在大学做过研究,甚至拿到博士学位,中国话或西班牙话也都会说。或者我说的不对呢?对吧!可是却没有为了练习跳舞的几个钟头,把一点点的时间和钱花在那上面!”
“那要怪我的父母,”我辩解说,“我的父母让我学拉丁语、希腊语之类的各种事情,可是没有让我学跳舞。我们那里不流行跳舞。我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跳过舞。”
她用满脸冰冷、轻蔑的神色凝视着我。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些什么,让我想起非常年轻时的事情。
“是吗?那么是你的父母不对了!你问过你的父母今晚可不可以来黑鹰馆了?问了吗?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就算了!如果年轻时只知道顺从,根本就没有想要去学跳舞——那就算了!虽然我不认为那个时候你是那样的模范少年,不过之后呢——那之后那么长的期间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啊!”我坦承说,“我自己也不懂。我从事研究、欣赏音乐、看书、写书、旅行——”
“你对于人生的看法实在太奇怪了!明明总是在做困难、复杂的事情,却为什么完全不学简单的事情呢?没有时间和兴趣吗?算了,就不去问那么多了。真是谢天谢地,我不是你母亲。不过不可以装出想尽情去尝试人生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的样子!”
“请不要骂我嘛!”我恳求说,“我已经知道自己疯了。”
“你在说什么呀?不许发牢骚!你一点都没有疯,教授先生,不只没有疯,在我看来,你是没有疯得太过分了!我觉得你的聪明都用在很可笑的事情上,真是个道道地地的教授。现在再吃一块面包!然后继续说给我听。”
她为我拿来一块面包,撒了一些盐,涂上一点辣椒酱,也切了一小块自己的份,叫我吃。我吃了。只要是她命令的事情,我大概什么都肯做。除了跳舞以外,什么都肯做。再也没有比对人言听计从,被打破砂锅问到底、被人命令、被人狠狠责备、和什么人并肩坐在一起更快活的了。如果那对教授夫妻在两三个钟头前也那样对我做的话,应该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了。不,还是现在这样的好。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坐失很多事情了!
她突然问: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哈利。”
“哈利?是男孩子的名字!哈利,你真的是个男孩子,虽然头发灰白,不过还是个男孩子。所以必须有人来稍微照顾你不可。我已经不再勉强你跳舞了。不过,你这是什么发型呀!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吗?”
“已经没有妻子了。分手了。确实是有情人,但不住在这里。也很少见面。我们相处得并不是非常好。”
她从牙齿之间吹起了若有似无的口哨。
“从谁也没有在你身边看来,显然你真的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对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让你那样没命地到处乱跑。”
那太难说明了。
“那其实只是很小的事情。我应邀到教授家里去——我自己并不是教授——事实上是根本不应该去的。我早已经不习惯坐在那样的人身边交谈了。我早已经忘掉要该如何那样做了。事实上我也是带着大概不会很顺利的心情,进到教授家里去的。帽子挂在帽钩上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大概立刻就又要戴上帽子的想法。我没有骗您。那个教授家里的桌子上摆着肖像画。很愚蠢可笑的肖像画,我生气了……”
她打断我的话问:
“是怎样的肖像画?为什么生气呢?”
“是画着歌德的肖像画——就是那个诗人歌德。不过并没有如实画出歌德本来的面貌——事实上我也完全不知道歌德本来的面貌是怎样的,因为歌德早在一百年前就死了。可是那个近代画家却竟然依照自己的想象,把歌德化妆打扮了一番。我生那个肖像画的气,对那个肖像画嗤之以鼻——不知道您是否能懂。”
“我完全懂。不必担心。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和教授有了摩擦了。他就像大部分的教授那样,是个非常狂热的爱国者,战争期间,大力协助欺骗国民——当然他是遵从至高无上的信仰的。但是我反对战争。不,就不要管那么多了。我继续说下去。要是不去仔细看那样的肖像画就好了……”
“一点也没错,要是没有看到就好了。”
“可是,我为我最喜爱的歌德感到惋惜。然后我开始思索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思索,总之我是这样感觉的……我在我认为是同类的人家里。我以为这些人也和我同样爱歌德,对歌德所怀的印象也和我一样,可是却竟然摆着这样庸俗的、虚假的、肤浅的肖像画,认为画得很好,完全没有察觉这个肖像画的精神和歌德的精神完全相反。他们觉得这个肖像画非常出色。他们爱那样做大可以那样做,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一来,我对这些人的信赖、友情和紧密相连的感觉也全都消失了。事实上那个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于是我生气了,感到悲伤,知道自己孤独无依,谁也不了解我。您能懂吗?”
“哈利,我非常懂。然后呢?你拿肖像画去敲那些人的头吗?”
“没有,我骂了他们,逃了出来,想回家里去——”
“不过,即使回家,也没有妈妈会安慰、责备蠢男孩的吧?我知道了。真令人同情,你的孩子气可真是天下第一。”
的确,我也认为自己显然是那样没错。她让我喝了一杯葡萄酒。真的像妈妈那样对待我。不过在那段时间——虽然很短暂——我也还是认为她真是既美丽又年轻。
“那么,”她又说了起来,“那么,歌德是在一百年前死的,而哈利又非常喜欢歌德。所以歌德是什么样子的,哈利不是也有描绘美妙幻想的权利吗?但是同样对歌德热衷,描绘他的画像的画家没有那个权利。教授也一样。不,任何人都没有。因为那会让哈利不满意,无法忍受。如果有那样的事情,哈利就会开口骂人,非逃出来不可!如果哈利是聪明的话,只要去嘲弄画家和教授就行了。如果是疯了的话,就会拿歌德的像去敲对方的头。不过哈利是小男孩,所以想跑回家里去上吊——哈利,你说的事情我完全能了解。实在滑稽。真是可笑。等一等,不要喝得那么快!勃艮第葡萄酒是要慢慢品尝的,否则会头昏脑涨。孩子,什么事情都非一一告诉你该怎么做不可。”
她的眼神有如六十岁的女家庭教师一般,带着严格的警告。
“噢!请您那样做,”我很满足地恳求她,“任何事情都请告诉我。”
“该说什么好呢?”
“任何您想说的都请说。”
“好,那我就说了。从一个钟头前起我就用‘你’叫你,可是你却依然称呼我‘您’。你始终动不动就拿出拉丁语啦、希腊语啦之类的东西,老是把话说得非常复杂!如果有哪个女孩子用‘你’叫你,要是你不讨厌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也应该用‘你’称呼她。这样你得知了一门小学问了吧?还有,半个钟头前我就知道你的名字叫做哈利。是问了你以后才知道的。可是你根本就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怎么会呢?我非常想知道。”
“已经晚了一步,孩子!下次见面时,你再问我好了。今天我已经不想说了。所以现在我要去跳舞了。”
她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子变沉重了。我担心她走了之后,我会孤独无依,于是一切就又会变得像刚才那样了。有如火燃烧起来一般,不安和恐怖又立刻出现了。啊!我能忘记在等待我的东西吗?情况有些许改变了吗?
“等一等,”我恳求地叫道,“请不要去——不要离开!当然你可以想怎么跳舞就怎么跳,但不要离开太久。请你再回来,再回来!”
她笑着站立起来。我本来以为她要是站起来,个子一定会更高的,不过体态虽然轻盈,但并不高。她又让我想起谁来了——是谁呢?我却想不起来。
“你还会再来吗?”
“还会再来。不过要花一点时间,也许半个钟头,也许整整一个钟头。我要稍微吩咐你一下。你闭上眼睛,小睡片刻。那对你是有必要的。”
我为她挪出地方。她走了出去。她的裙子轻轻抚过我的膝盖。她边走边照着手中非常小的一面圆镜,扬起眉毛,用小小的刷子拍着下巴,在舞厅里消失了身影。我环视四周。陌生的脸庞、抽着烟的男人、泼在大理石桌上的啤酒、四处不断传来的叫声和吼声、隔壁房间的舞曲音乐。她吩咐我小睡片刻。噢!亲切的孩子呀!你明明知道我的睡眠是比鼬鼠还更容易受到惊吓的!却竟然要我在这有如年底市集的喧闹声中,要我面对桌子坐着,要我在发出声响的啤酒杯之间睡一觉!我啜着葡萄酒,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寻找火柴,但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抽烟。我把雪茄放在桌子上。她吩咐我“闭上眼睛”。那个姑娘为什么能够将那样的声音、略带深沉的温柔声音,变成有如母亲般的声音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还是听那声音所说的事情的好。刚才我已经有过经验了。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头倚着墙壁,听着无数剧烈的声响在四周剧烈地盘旋着,觉得要在这样的地方睡觉的想法真是太可笑了,我微笑了。于是决定到大厅的入口,去看看跳舞的场所——我无法不去看我的美丽少女跳舞——因此脚在椅子下面动了动。于是我这才第一次感觉到经过数个钟头奔跑徘徊后的精疲力竭,就坐着没动。那个时候我已经遵守着有如母亲般的吩咐,我怀着感激的心情,贪婪地睡着,做着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清晰、美丽的梦了。梦是这样的:
我坐在旧式的休息室里等待着。开始时我只知道自己要晋见一个大人物。随后我才想起我要去见的是歌德阁下。遗憾的是我并不是以个人身份来到这里,而是一家杂志的特派员。这让我感到非常不高兴。我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魔鬼把我逼进这样的状况中的。而且还有一只蝎子在让我坐立难安。刚才还看到那个东西,想要爬到我的脚上。我想要抖掉,阻止小小的黑色爬虫类,但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哪里也不想伸出手去。
而且我也怀疑我会不会被弄错,被带到的是马蒂逊的地方,而不是歌德那里。可是那个马蒂逊在梦中被弄错了,变成毕格尔。因为我把献给茉莉的诗当成马蒂逊的作品了。但我也非常想见到茉莉。我认为她是优秀的、温柔的、音乐式的、有如黄昏般的女性。如果不是受那可恶的编辑部之托坐在这里,真不知有多好!对这方面的不满愈来愈强烈,逐渐连歌德也波及到了,我突然对歌德抱着一切的怀疑与指责。这一定会成为有趣的晋见!和这个相比,即使蝎子躲在我的身旁,再怎么危险,大概也没有这么糟糕。我认为蝎子或许代表着善意也说不定,蝎子非常有可能和茉莉有什么关系,也许是茉莉派来的使者,也许是成为茉莉徽章的动物。是表示女性与罪恶的既美丽又危险的徽章 的动物。蝎子的名字该不会是叫做伐皮斯吧?不过这个时候仆人用力打开了门,我站立起来走进去。
老歌德站在那里,身材瘦小,表情非常僵硬——而且厚重的星形勋章确实佩戴在古典作家胸前。他看起来依然似乎在统治着一切。依然在接见人,看起来似乎依然在从威玛的博物馆统治着全世界。他一看到我,就像上了年纪的乌鸦般摇头晃脑,点点头,很威严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显然不怎么同意我们和我们的努力吧?”
“一点都没有错,”我被他那大臣般的眼神看得在心中打了个寒噤回答道,“我们这些年轻人确实无法同意你。对我们来说,你太过威严了。阁下,你太过于爱慕虚荣、太过于夸张、太过于不够诚实了。或许太过于不够诚实是基本原因也说不定。”
矮小的老人将严峻的脸向前方稍微动了动。他那有如官员般紧闭着的无表情嘴唇露出隐隐约约的微笑,洋溢着鲜活生动的魅力,使得我的一颗心急遽怦跳起来。因为我忽然浮现出“黄昏从空中降落下来”这句诗,想到这句诗就是从这个人的头脑中诞生出来的。事实上在这一瞬间,我已经被完全解除了武装,被震慑住了,如果能够的话,真想跪倒在他面前,但是我坚持着。接着我从他那微笑的口中听到如下的句子:“哦?这么说,你是在责备我的不诚实了?不诚实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说明得更详细些吗?”
我当然乐意说明,非常乐意说明。
“歌德阁下,你和一切伟大的思想家相同,清楚认识到、感受到人的生命的无助和绝望。也就是你认识、感受到刹那的美妙和悲惨的凋零,以及只能用牢狱般的日常生活去支付感情的美丽高扬的人的无力感。认识、感受到对精神领域的热烈爱慕,对丧失的率真天性的追求。认识、感受到这个在空虚与不安中的可怕动摇。认识、感受到必须承担这个虚幻命运的宣告,人在这个命运中是无常的、是永远不会完成的、直到最后都是被实验的、是门外汉式的——总之,你充分认识、感受到人的无助,脱离与熊熊燃烧般的绝望。你认识到那一切,一有机会就提起,坦承你相信那一切。然而你却以毕生之力,阐述相反的理论,宣扬信仰与乐观主义,让自己和别人相信我们精神上的努力是具有永恒性与意义的,你不但拒绝也镇压深渊的告白者、绝望的真理之声,你不但这样对待自己,也这样对待克莱斯特与贝多芬。你花了好几十年的时间累积知识,收集材料,书写信件,收集信件,仿佛你在威玛的老年生活是将瞬间永恒化、自然精神化似的。但其实你只不过是将瞬间木乃伊化,将自然固定成型、戴上面具罢了。这正是我要指责你的不诚实之处。”
老枢密顾问官歪着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嘴边依然浮现出微笑。
随后他突然问我:
“你一定不喜欢莫扎特的《魔笛》吧?”
我还来不及抗议,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魔笛》把人生表达成甜蜜之歌,把我们那虚幻无常的感情作为某个永恒的神去赞美。那也是在阐述克莱斯特先生与贝多芬先生都不赞同的乐观主义和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气愤地叫了起来,“我真弄不懂为什么你会想到我在这个人世间最喜爱的《魔笛》!不过莫扎特并没有活到82岁,在他个人的生涯中,他也没有像你那样要求永恒性、秩序与拘谨的礼仪!他没有像你那样矫揉造作。他歌唱神圣的旋律、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英年早逝。没有人理解他……”
我喘不过气来了。必须用十句话就把一千件事情说出来。我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但是歌德非常慈祥地说:
“我活到82岁,也许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对于自己活那么久,我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满意。正如你说的,我经常期望永恒性,经常怕死,与死搏斗。我相信和死的搏斗,想要活下去的无条件的顽固意欲,正是让一切卓越的人采取行动活下去的原动力。但尽管如此,人最后还是非死不可。虽然我活到82岁,但还是简洁地证明了这个事实,即使我还在学校当学生时就已经死了,也仍然可以证明这个事实。如果有助于辩解,我也很乐意补充说,在我的个性中,也应该具有孩子气。事实上我就有过很多好奇心、想要玩游戏的本能,以及从浪费时间中感受到的乐趣。所以在领悟到游戏有一天也会厌倦之前,花掉了我不少的时间。”
在这样说着时,他一直带着狡猾的、恶作剧的微笑。他的身体变大了,拘谨的态度和出现在脸上的僵硬表情消失了。现在周围的空气中充满着旋律和歌德的歌曲。可以清楚地听出莫扎特作曲的《紫罗兰》,以及舒伯特作曲的《你的温柔亮光又围绕着森林和山谷》。歌德的脸庞呈粉红色,变年轻了,笑着,和莫扎特或是和舒伯特宛如兄弟似的。佩戴在胸前的星形勋章全都由原野上的草花编成,黄色的樱草在那正中央快乐地、浑厚地绽放着。
老人以这样的开玩笑方式想要避开我的诘问和弹劾,让我感到很不满。我用责备的眼光凝视对方。只见他俯身向前,将已经变成十足孩子气的嘴凑到我的耳边,低声在耳中喃喃地说:
“你听我说,你对待老歌德太过严肃了,对已经死了的老人不能太过严肃,否则对老人就会不公平了。我们这些不朽的人不喜欢被别人严肃对待。我们喜欢开玩笑。严肃和时间有关。这件事情我得向你表明,严肃是从太过尊重时间当中产生出来的,以前我也太过于尊重时间的价值。所以我想活到一百岁。不过在永恒中时间是不存在的。永恒只不过是瞬间罢了。顶多长得只能开个玩笑而已。”
事实上,和这个人已经无法用严肃的话语交谈了。他很满足地踩着轻盈的脚步四处走来走去,让勋章中的樱草有如烟火般飞出来、变小、熄灭。看着他的舞步和各种姿势这样美、这样灿烂,使我不得不认为这个人至少下过工夫去学跳舞。他跳得非常好。于是我又想起了蝎子。不,应该是想起了茉莉。我向歌德叫道:
“请告诉我,茉莉小姐没有来这里吗?”
歌德大声笑了,走到书桌旁边,拉开抽屉,取出昂贵的皮制或天鹅绒小盒子,打开来举到我的眼睛下方。那里乌黑的天鹅绒上,摆着小如豆子般的女人的腿。那是美得无可挑剔、晶莹发光、会让人陶醉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脖子朝下伸直,尖端的脚趾纤细而优雅。
我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抓起让我整个着迷了的小小的腿。可是两只手指正要夹住时,我看到玩具的腿动了一下。猛然间,我怀疑那或许是蝎子。歌德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只知道,他似乎更期待、希望我能在深深的怀疑、欲望和不安之间痉挛、抽搐、分裂。他将充满魅力的小蝎子举到我的鼻尖,看着我既想要那个东西又害怕那个东西。这似乎让他感到非常有趣。他在用这个可爱、危险的东西嘲弄我时,又完全变成了老人。满头白发,年龄高达一千。干瘪的老人脸庞上静静地、无声地笑着。肚子里则以莫测高深的幽默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