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歌词听音乐
音乐与歌词,
在歌曲中形成复杂的二元语汇张力,
不能认知、体会这层张力,
就很难创作出真正美好、动人的歌曲。
《唐璜》是谁的歌剧作品?莫扎特。《蝴蝶夫人》呢?普契尼……
这种问答测试可以一直进行下去,大概很少有人会提出抗议。莫扎特写的,是《唐璜》的音乐而已,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当作者名号,那写剧情、写歌词的人呢?没有歌词,没有剧本,莫扎特怎么写歌剧?
从一个角度看,歌剧作词者还真委屈、满冤枉的。明明他们也付出了心血,他们的剧情与歌词也对吸引观众大有贡献,为什么长期被忽略,不只躲在作曲的音乐家后面,有时甚至完全被遗忘了呢?
不过要为这些写剧写词的人喊冤、要求正义,就必须面对一项重大挑战:有办法证明他们的贡献不可或缺吗?毕竟,许多听《唐璜》或《蝴蝶夫人》的人,从来没听懂过歌词,他们根本不懂歌词使用的语言。进现代剧院看歌剧的人,至少还有翻译字幕可以看,然而以前的歌剧观众可没享受过这种服务;还有听唱片的听众,也不会个个手中握着翻译歌词吧!然而,语言不通的障碍却从来不曾阻止他们接触、热爱甚至沉迷于歌剧之中。
应该这样说吧!众多听歌剧的人,不曾感受到语言不通,因为他们可以借音乐充分沟通,浑然忘记了自己听不懂舞台上的唐璜或蝴蝶夫人到底在唱什么。对这些人而言,歌词还真的不是非要不可的。忽略歌词,遗忘歌词,神奇地,歌剧依然成立,甚至连歌剧里所要表达的情绪,依然成立。
歌剧歌词作者就算在坟墓里翻了一百次身,恐怕还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大部分、绝大部分听歌剧的人,听到的是莫扎特和普契尼的悲哀、喜悦、愤恨、痛苦、安慰,音乐家透过音乐,将这些情绪准确而浓烈地传递、感染给听众,难怪听歌剧的人不会记得写剧作词的人了!
音乐本身会说话
音乐本身是一种语汇,可以用来表达许多不同的人间处境与情感。歌曲,因而是两种语汇的交错组构,歌词在诉说,别忘了,歌曲也在诉说。
习惯于听用熟悉语言唱的歌,常常会凸出歌词承载的意义,而忽略了歌曲。也就是将歌词当成意义的主人,歌曲只是背景陪衬。评断的标准,往往是歌曲有没有成功地将歌词送进耳朵深处,送进脑中、心中。
可是如果改而听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或歌剧咏叹调的众多选曲,我们就会被刺激出不同的听法。先听到曲调,听到曲调塑造的氛围、可能的情绪,受到曲调之美吸引,才产生对歌词的好奇,也才会费力气理解歌词的内容。歌词与歌曲的主从关系反转过来了,如果只是陪衬歌词的曲调,根本就不可能引起注意,更遑论喜爱了。
同样的逻辑也会反映在歌曲创作上。针对同样语言背景的听众,再怎么认真的作曲者,都不免将用心放在配合语言意义上,假想着如何让歌词抓着听众的想象。要是作曲者面对的是自己不熟悉甚至不懂的歌词呢?还是他心知要诉求的听众,大部分无法立即掌握歌词意思呢?这时候,作曲者就必须专注思考音乐本身具备的表达与感染能力了,希望能用音乐就抓住听众,和听众“搏感情”。
台湾有一整代的人,成长过程中听了几百首听不懂歌词的歌。他们听的,不是艺术歌曲,也不是歌剧咏叹调,而是六七十年代美国的摇滚乐、乡村歌曲和流行歌曲。那个年代,十几岁才勉强开始学ABC的人,怎么可能有多好的英文能力?可是拿来配陌生歌词的曲调,对那时的台湾环境而言,实在太新鲜、太丰富、太有趣了,加上美国强势文化推波助澜,结果就吸引了许多台湾年轻人,选择用那样的歌曲来表达自己、来和世界沟通。他们其中一部分的人,将歌唱着唱着,才透过歌了解了英语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
那个时代,国语歌曲,那么直接简单,任何人都可以听得懂歌词,却反而无法和听歌的人相亲近。有一部分的理由就在:那么直接通俗的语言,阻碍了人去听到音乐,而偷懒的创作者也只将音乐当成歌词的附庸,随意套公式就解决了,音乐没有了力量。
音乐与歌词,在歌曲中形成复杂的二元语汇张力,不能认知、体会这层张力,就很难创作出真正美好、动人的歌曲。
歌曲该怎么分类?
2007年,林生祥得了金曲奖,却拒领金曲奖座,抗议主办单位用“国语”“台语”“客语”来做奖项分类。除了媒体报道的那些理由之外,我相信还有一个更深沉的音乐道理——这样分类,将歌中的二元成分,做了不当的偏斜安排,只认语言,却不认音乐。
拿美国的音乐大赏,像格莱美或全美音乐奖做比较吧!他们的奖最核心的分类逻辑,不是语言,而是音乐风格。蓝调、乡村、爵士……不同音乐风格构成不同奖项。
差别效果在哪里?那样的奖,鼓励大家听见音乐;而台湾这样的奖,却鼓励大家辨识歌词、听歌词。
“国语”“台语”“客语”这样分,还有暗示听众划分的效果。虽然是要大家找自己听得懂歌词的歌来听。那么客语歌当然就是唱给讲客语的人听的啰?
林生祥有理由反对,大大反对,因为他是个认真、在意的音乐人。比起许多在台湾做音乐的人,林生祥更自觉、更清楚抽象音乐作为一种语汇的巨大力量。他用音乐记录自己、表达自我,而他的音乐语汇,本来可以跨越各种籓篱,和许多不同的人沟通,为什么要被限制成只对客语听众诉说呢?
不懂客语的人,都可以、也应该用听舒伯特或马勒的态度,去听听林生祥的歌。听到音乐,听到那音乐与客语之间的激荡,如此感受过后,再打开歌词来,看看歌词到底讲的是什么。你怎么可能不懂林生祥的客语歌?
有时候,先摆脱了歌词,我们才开始听到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