币缘论:货币政治的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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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概论(7)

直到今天,世界货币体系与军事力量也有着直接联系,没有美国独一无二的军事力量就没有当代的美元霸权。所以,研究币缘不仅需要研究战争史,还应该跟踪世界军事变革。斯蒂格利茨写作《三万亿美元的战争》,固然是为了通过计算伊拉克战争费用指出暴力成本在当代暴增的事实,但他更关切的是,“在现实世界中,打酱油的钱可以用来买醋:弥补美国巨额赤字的贷款可以轻易地转化为战争费用”[71]。斯蒂格利茨实际上在重复戴高乐的担心——在货币领域拥有“过分特权”的美国,可以通过印票子或向他国发债来进行战争,因而成为一个危险的好战国家。显然,经济学家和政治家从不同角度都意识到战争在全球化背景下呈现出的币缘特征。争夺国际资本的战争与争夺市场和资源产地的战争不同,从越南战争后开始的当代军事变革,不仅是武器技术的革命,更是军事思想的革命,而这一革命的基础是人类生存方式从民族国家为主体,正逐渐向全球化生存转型;或者说由主权国家作为资本增殖容器的生存方式,正在被全球资本的世界体系式增殖的生存方式所替代。不论是美国军队的指导文件《由海向陆》还是《全球感知、全球力量、全球到达》,抑或是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的《转型的世界》,都体现了对这一趋势的认同与因应。

在全球化的世界上,货币与金融体系是维持世界秩序的重要工具。对此,许多国际政治学家都给予了高度认同。保罗·肯尼迪认为,经济变革是政治变革的首要动因。这一判断可以简化为——金钱在推动世界。[72]亨廷顿从文明冲突的角度观察发现,西方文明之所以控制着世界,是因为西方掌握着包括“拥有和操纵着国际金融系统”、“控制着所有的硬通货”和“主宰着国际资本市场”等具有关键意义的战略要点。[73]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更直接地指出,“人们还必须把全球性的专门组织网,特别是‘国际’金融机构,看作美国体系的一部分,”[74]这是因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在很大程度上受美国的左右。这实际上就是美国霸权的秘密。《国际关系的政治经济学》和《全球政治经济学》是罗伯特·吉尔平的代表作,书中专章分析了货币金融体系如何由各国分立,到形成国际货币体系和国际金融体系,再到国际货币和国际金融相结合,从而影响国家内部乃至世界经济政治的过程。罗伯特·吉尔平很清楚地勾勒了币缘如何影响国际政治的轨迹——国际货币金融体系建构了统一的金融货币市场,推动了跨国资本流动和购并,导致了产业转移,削弱了国家执行充分就业政策的能力,导致国内政治矛盾增加和舆论分歧。大国对国际货币体系运行进行政治协商,虽然缓和了部分矛盾却因根本利益难以协调,爆发矛盾导致冲突,最终分道扬镳。欧元区的建立和发展过程,就是这条轨迹的现实版。[75]

因地缘政治学说曾被纳粹德国所看重,西方主流国际政治学者们对其感到厌恶。尽管如此,却无法改变地缘政治在世界政治中的作用,也不会削弱麦金德、马汉、斯皮克曼、布热津斯基等人在国际政治思想领域的贡献。我在本书写作中得益于《历史的地理枢纽》、《民主的理想与现实》、《海权对历史的影响》、《边缘地带论》、《地缘政治学:国际关系的地理学》、《地理大复仇》等著作颇多。它们促使我将地缘与币缘联系起来观察思考,发现两者间时时交织并深度融合的历史轨迹——没有热那亚城邦的资本支持,伊比利亚人的海洋探险就无从发起或难以为继;而没有“大航海”就不会有来自美洲的“白银巨流”,欧洲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便会困难重重,即便不夭折也难以向全球迅速扩张。无论在历史还是现实中,任何单一因素都难以独力推进历史的进程。我们所要做的是,发现新要素,并将其与其他要素更好地组合起来,达到整体效能大于个体相加之和的目标。

整体观和问题意识

币缘的研究借鉴了法国年鉴派“整体史”的方法,即把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融合为一体进行研究。如果仅从经济角度研究货币,会落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陷阱。只有从社会广泛联系的角度看货币,才能理解币缘的要义。不仅如此,研究币缘还应有基于世界的整体观。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研究世界体系的时候,建议“把问题放到一个更大的学术网络中去研究”[76]。依据这个方法,在研究国家层次问题的时候要胸怀全球。这是因为在已然全球化的现实世界,各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之间高度关联、相互融合,同时也在激烈竞争。显然,原本建立在一国一通货基础上的币缘,因全球金融活动的兴起和世界货币的诞生,已经成为一种全球现象。因此,在研究币缘问题的时候,不仅需要一种包容社会各个领域的视角,还需要有放眼世界的胸怀,这样才能拥有更宏大、更精巧的整体观。

相比于一般社会科学,生物学研究往往更需要整体性的思维框架。马克思曾指出,经济生活呈现的现象与物理学定理不同,却和生物学发展史颇为相似。[77]林恩·马古利斯和多里昂·萨根所著《我是谁》一书,对生命故事进行了全新的阐释,并提出了“共生体”、“自创生”、“共生合并”等极富启发的新概念。在他们看来,“地球上的生命并不是一个天生的等级体系,而是经过组合、相互作用、再组合这样的自身增效作用而产生的一个突现共生体”。书中引述了乔治斯·巴塔伊的判断:传统人类社会的经济体系概念存在着根本错误,把本属于太阳的生物圈划归了人类,因而没有认识到“太阳产生了食物、纤维、煤、石油、富含碳和能量的矿藏,这些不仅是活蹦乱跳的生物的生存基础,也是国家工业、技术和资源的基础”[78]。现代经济体系,严格说来,是取代了崇尚天人合一模式后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直接导致了人类对生物圈的过度开发和索取,也把处于统一生物圈内必须休戚与共的人类,按照对财富的占有情况,分裂为大大小小的利益共同体。

运用“太阳经济体”和生物圈的整体思维,很容易发现今天大行其道的全球化思维其实既单薄又局狭。山崎养世所著《太阳经济》、杰森·摩尔的《地球的转型》等著作已经提出了超越现代经济模式的构想。黑川纪章的《新共生思想》提出把人类与自然的共生作为生存的哲学。作为具有全球政治经济色彩的币缘理论,要想获得旷达的视野和新感悟,一个主要的方法就是借重不同领域的新思想来突破传统政治经济学的窠臼。实际上,币缘圈概念就受到现代生物学的“共生体”思想的启发,而币缘圈的形成机制与生物界“共生合并”的过程十分相似,“独立只是一种政治上的、而非科学上的概念”。毕竟,人类是一种高等生物,其行为总会有生物学的根基。达尔文“生存竞争”的概念,曾经启发过人类对自身进化和社会组织的认识;现代生物学的“共生”理念,更可成为解决今天世界难题的他山之石。

李未院士在《数理逻辑:基本原理与形式演算》一书中指出:“通过归纳提出命题,建立公理系统,对命题进行逻辑分析,检查逻辑推论与观测数据的一致性,以及根据反驳进行修正等活动循环往复,交互作用,形成理论的进化过程。”[79]从科学发现的角度说,币缘理论就是一种猜想,它所提供的超出原有理论框架的新认识,需要经得起逻辑的检验和事实的反驳。

进行币缘政治的研究,需要跟踪国际政治经济的发展与变化。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也受到“问题意识”的影响。我的朋友和同事张文木教授,一贯主张战略研究的“问题意识”,主张研究随着问题走,再以事及理,实事求是。在这方面我们的看法高度一致。问题意识与实事求是的思想相通,在全球不断爆发金融危机、现行国际秩序不断受到冲击时,提出并研究币缘问题,体现了不回避问题、从“实事”中求“是”的精神。

“中介”对币缘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这是因为货币本身就是交换的中介,随之而来的币缘在社会关系中同样有居间联系和调和的作用。在币缘演进为全球现象的当代,币缘与世界货币体系的联系使其具备在国家间进行利益交换的中介功能。黑格尔提出,作为事物的联系、转化、发展的环节,中介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在马克思看来,所谓中介就是处于矛盾运动过程之中的双方转化的桥梁、纽带和媒介,[80]一切差异需要在中间阶段融合,而对立将通过中间环节过渡。[81]列宁、卡卢奇等思想家同样看重“中介”概念,并对其做了大量阐释。对币缘理论来说,中介概念不仅具有认识论的意义,还提供方法论的指引。在国家林立、冲突尖锐的世界,要形成有约束力的秩序体系,不可能排除暴力的作用。然而,从伊拉克和阿富汗等多场当代战争的结局看,即使拥有最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也不可能单靠暴力解决问题。要建立彼此可接受的秩序,需要努力寻求联系对立国家的中间环节和调节国家利益冲突的居间机制。

我们可以运用币缘所具有的中介特性,增加人们处理国际事务时除了谈判与战争的新手段。把中介机制和中介模式添加到国际政治的工具箱里,在“谈”与“打”两个极端之间增加交易的选项。在旧秩序转向新体系的过程中,虽然不能完全避免暴力,币缘却可以为减少暴力提供思想工具和新的可能,给人们在解决经济、政治争端甚至是国家主权争端时提供新选项。

论述的框架

币缘是观察世界的一个视角,也可以成为解释世界的一种框架。币缘是在全球化成为世界体系的特征、各国各领域之间边界模糊、国家作为经济—金融生物的行为特征凸显的时代解释世界的框架。需要指出的是,世界本身并不会因为解释框架的变化而改变,所能改变的只是我们认识世界的角度和方法。

本书的关注和论述的重点并不是货币,甚至也不是人群之间一般的金钱关系。本书关切的是国家之间的货币联系,亦即币缘对国家、国际政治、世界体系和全球秩序的影响。其重点是揭示币缘——这种久已存在却被人所忽略的关系——如何获得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进而演变成全球权力的新枢纽。

本书按以下框架展开论述:第一章概论,是对币缘历史和概念体系及既往相关研究进行梳理。第二章是对币缘要素组的论述。币缘是由货币产生的一种社会关系,是构成整个社会系统的要素,而币缘本身又是由许多低一层级的要素构成的复杂系统。本书采取分组的方式对币缘要素进行论述,是为了让人们不仅看到组成币缘的要素,也要认识到这些要素中存在普遍的关联和相互作用,在分析与综合的结合中认识币缘。论述中所列举的币缘要素组,不是为突出某些要素的特定关联,而是通过展现不同要素间的实际互动,让人们体察和理解币缘活动是复杂的社会运动过程。

第三、四章,主要是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币缘演进历史进行回顾与剖析,论述世界货币的起源、发展及全球币缘的形成与演进,涉及西班牙帝国、荷兰王国、大英帝国和美国的兴起,也谈及了伊斯兰世界和中国的衰落。这两章阐述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从兴起到陷入危机的历史,展现币缘演化的周期规律和整体景象。

第五、六、七章,主要是围绕金融全球化时代的币缘政治及发展趋势进行分析,提出了对未来世界体系的思考与展望。在全书最后部分,是几点结论。

对币缘的研究和写作,不仅需要对币缘的史实与规律做深入探索,也需要对币缘演化过程和发展趋势进行学理性的阐述。因此,本书的写作采取了史论交织的手法,这可能会让读者感到头绪纷杂。为此,本书留下上千条引文出处和注释,方便有兴趣的读者用来检索。在《币缘论》写作过程中,除了学理性的追求之外,我更注重其应具实践性品格[82],希望本书能够对未来全球体系的建构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