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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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园王国恩仇记(1)

Builders

作者/[美]丹尼尔·波兰斯基 翻译/阿古

第一部分

1 一只老鼠走进酒馆

雷孔基斯塔伸着完好的左手,正在擦拭吧台,双开的酒馆大门一下被推开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眯起眼睛,仅剩的半截尾巴习惯性地一蜷,缠在了假腿上。“打烊了。”

门口站着一个大得离奇的身影,长长的墨色影子投在松垮变形的木地板上,覆盖了前面破烂老旧的桌椅。

“你聋了吗?我们打烊了!”雷孔基斯塔又吼了一声,这一回,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来人摘下帽子,吹落帽檐上一层细细的尘土,又戴回头上。随后跨门而入。

雷孔基斯塔神色一变,他认出了这身影,慌乱变成了恐惧。“船长……我……我没认出是您。”

身影走近,面孔逐渐清晰。雷孔基斯塔害怕成那样实在难以理解。虽然船长长得高大魁梧,但身为一只老鼠,再高大也就那样。风衣的下摆能扫到靴子,宽大的帽子扣在狭瘦的脸上。模样滑稽,简直让人想笑出来。

但没人真的敢笑。他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化解不开的冷酷,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劈到右边的盲眼。

船长确实是一只老鼠,如假包换:银白色的毛,粉红的鼻子,扇形的小耳朵紧贴着脑袋,一对小爪子垂在身体两侧,攥得紧紧的。可甭管他是耗子还是豹子,老鼠还是老狼,船长绝对不是一个好笑的存在。

船长径直走到酒保面前。雷孔基斯塔天真地以为他冰霜一样的神色会缓和,或者至少松动一下。但船长只是皱了下眉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走到里面的一张酒桌旁,沉默着坐下。

雷孔基斯塔也是老鼠——半只衰老不堪的褐色家鼠。他只剩下左半边身体了。右半边是用皮革,木头和铁块模仿缺失的身体,胡乱拼凑出来的。假体做得很糟糕,但他只能将就。

“我是第一个?”船长说话像女高音一样尖细,不过没人敢当面告诉他。

“是,是。”雷孔基斯塔踩着假腿一瘸一拐地走出吧台。右臂是一截木桩,他用木桩末端的铁钩钩起一个陶酒罐,“咚”的一声放在船长面前。罐子上的XXX标记令人望而生畏[1]。“您是第一个。”

船长拔开软木塞,拎起酒罐,仰起头往喉咙里倒。

“大家都会来吗?”雷孔基斯塔问。

船长没有搭腔。直到火辣辣的酒把肚子灌满,他才低下头,把罐子放回桌上,擦了擦嘴。“他们会来的。”

雷孔基斯塔点点头,回到吧台准备酒水。船长从来都是对的,更多客人即将到来。

2 鼬鼠,法国人

首先声明,晚安先生是一只鼬鼠。有许多动物与鼬鼠长相类似,习性相近,例如黄鼬和雪貂,学艺不精的博物学家很容易混淆。但是对晚安先生来说,鼬鼠与其表亲的差别犹如太阳之于月亮。把他错认成黄鼬,甚至是低劣的臭鼬的人,通常嚷嚷一次就不会再干这种傻事了。因为他们大多再也干不了任何事情了。

鼬鼠是一种残忍的动物,花园王国中大概没有谁比得上他们。鼬鼠生来残忍,他们必须残忍——因为要捕食慈柔善弱之辈,以幼崽和鸟卵为食,这是更残忍的大自然的安排。为此,大自然给了鼬鼠一对神出鬼没的利爪,一双明亮洞察的大眼睛,和一个冷酷无情的灵魂。冷酷,是大自然的恶意安排,不是鼬鼠的过错。鼬鼠和我们一样,只是顺从天性。

晚安先生是一只鼬鼠,但他不仅仅是鼬鼠。或者说,他的首要身份是一个法国人。

任何一个法国人都会向你抱怨,做一个法国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既是特权,也是责任。要保持适度的卓越和极致的优雅,即使在法国也是很辛苦的,在殖民地更是困难得无以复加。身为一只法国鼬鼠,或多或少会遭遇自我分裂的心理危机——晚安先生经常以古代高卢人的方式,通过长篇独白来纾解。

六周前,当船长找到晚安先生时,他在向一个热情的听众说着他最喜欢的话题。当时,一只大屁股松鼠女郎坐在他膝头,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心不在焉地拂过桌上扣着的扑克牌。“有些蠢家伙管我叫白貂。”他的尖鼻子来回晃悠,整个脑袋也跟着摇晃,“难道我看起来像得了白化病吗?”

牌桌有五个座位,但只坐了三个,两个输家已经黯然退场。晚安先生面前堆着高高的筹码。另外两个玩家是一对脸色难看的灰老鼠。对晚安先生的演说,他们没表现出太大兴趣,只是在座位上烦恼地扭来扭去,不时生气地瞪对方一眼。他们一次又一次揭起底牌,仿佛这样能让牌变个花色。他们可能是兄弟,姐妹,朋友,也可能是相互憎恨的仇敌。老鼠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很难讲。

“要知道,鼬鼠,”晚安先生继续在情妇耳边调笑,“鼬鼠其实是黑色的,全身漆黑,一直黑到他的……”他捏了一下松鼠的屁股,逗得她咯咯笑起来,“脚趾尖。”

涨潮酒馆坐落在一条河边,简直是这座破落小镇上最凋敝的角落,但生意却很兴旺。或许正是这破败引来了一大帮无赖、暴徒和流氓。船长进门时,这帮恶棍狠狠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也不是善茬,便转过头继续灌起了黄汤。

一场夏日阵雨打湿了船长的皮毛,他有些狼狈地窜进酒馆,赶紧找了个座位坐下。这副样子显得比平时更加阴郁了。

“要喝什么?”侍应是一只暴躁泼辣的鼩鼱。

“威士忌。”

鼩鼱往一只脏兮兮的杯子里倒了几滴可怜巴巴的浑酒,“我们这儿不常有老鼠光顾。”

“因为我们不喜欢尿骚臭。”船长冷冷回了一句。

赌桌上,河牌刚刚发好,晚安先生的女伴已挪到旁边的空位坐下。一只老鼠退出了,他的钱包再也承受不起桌上的赌注。另一只老鼠还在坚持,拼着自己越来越少的筹码,一次次跟着晚安先生加注。此刻,他得意洋洋地摊开底牌,然后伸爪抓向赌池。

“这只手可真漂亮。”晚安先生说着,利爪已如闪电般伸出,牢牢按住了老鼠不安分的爪子。“的确是只招财手。”晚安先生翻开自己的底牌,亮出一对杰克,“可这回要漏财了。”

老鼠睁大了眼睛,这两张薄纸片一下子让他输光了所有钱财。他抬头看向鼬鼠:“你今晚手气太好了——”他的同伴从桌旁缓缓站起,手搁在腰间的手枪上,“好得有点离谱。”

晚安先生愉快而恶意地笑着。“是你的手气太烂。”他咧开大嘴,露出满口尖牙,“还有,我可是逢赌必赢的晚安先生。”

第二只老鼠用弯弯的蜡黄色的指甲敲打着枪柄,嗒嗒声提醒同伴自己准备好了。见到这一幕,酒客们纷纷退避。靠近出口的趁机溜走,其他的躲进了角落。酒保缩头躲在柜台下,心里盘算着,要多久才能擦干净地板上的血迹。

但过了一会儿,第一只老鼠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冲第二只老鼠摇了摇头。

“我太喜欢这个国家了,”晚安先生说着,一爪把赢的筹码扫进自己的钱堆,“人人都这么讲理。”

据坊间流传,晚安先生跟随外籍军团来到本地,从此再未离开。要知道,关于晚安先生的传闻挺多,其中一些甚至可能是真的。

至少这两只老鼠似乎是信了。他们灰溜溜地逃出酒馆,那速度绝对有失鼠辈的尊严,但作为一贯就不太光彩的鼠辈,尊严也就不太计较了。

船长从高椅上滑下,走向被晚安先生和女伴霸占的大赌桌。松鼠女伴已经坐回了自己的特殊位置——晚安先生的大腿上,正听着他的轻声细语,欢快地咯咯笑着。

“船长阁下,”晚安先生抬头问候,尽管船长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好久不见。”

船长点了点头。

“这是一次礼节性拜访吗?你打听到老朋友晚安先生的下落,于是来看他是否适应新生活?”

船长摇了摇头。

“不是?”鼬鼠再次把情妇赶下大腿,瞪大眼睛,装出一脸的惊讶,“真令人震惊。这么说,你来拜访晚安先生,是另有目的?”

“我们打算再次出动。”

“我们打算再次出动?”晚安先生重复了一句,用乌木一般的黑爪挠了挠下巴,“我们是谁?”

“军团。”

“你是指军团里还活着的人吧?”

船长没有回答。

“为什么我要参加这次……军团行动呢?”

“会有一大笔钱。”

晚安先生冲赌桌上的筹码挥了挥手。“我又不缺钱。”

“还能让你动起来。窝在这种地方,生活应该很无趣吧?”

晚安先生气得浑身颤抖。在他看来,自己混得可不差。“你当我是幽灵那家伙吗,一天到晚都想杀人?再说了,哪里都有不知深浅的家伙,想要试探晚安先生的手段。”

“日渐生疏的手段。”

晚安先生蜷起上唇,露出尖牙。“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船长阁下。”

“不明白?”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又短又粗、气味刺鼻的雪茄,在粗糙的木头椅子上划燃一根火柴,点燃雪茄,“你身上的肥肉,快赶上你的女伴了。酒精和女人已经毁了你。看来你在这儿过得挺风光,吓唬吓唬本地土鳖,耍耍威风。我专程来找你纯粹是浪费时间。”

船长说完扭头就走,刚到门口就感觉喉咙一凉,一把利刃贴了上来。“我是晚安先生,”鼬鼠在船长耳边凶狠地说,“我咬碎过响尾蛇身下的蛇蛋,捕杀过天上滑翔的啄木鸟。在我爪下丧命的冤魂,比被玉米酒和毒饵祸害的人还多!我是晚安先生。我爪刃锋利,脚步无声,我深夜潜行,到过的地方寡妇哀哭一片。”

受制于人的船长神色如常,对晚安先生的敏捷也不表丝毫意外。相反,他吐出一团潮湿的烟雾,缓缓地说:“那么你算是加入了?”

晚安先生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疾步绕到船长身前。“你真认为晚安先生会安心窝在这儿,赖在这个该死的烂酒馆,耍弄这些愚蠢的傻瓜,只为骗几个小钱?你真认为晚安先生会拒绝船长阁下,会抛弃战友,逃避一个大行动?”鼬鼠越说越激愤,简直要冒烟了,“晚安先生的手,永远属于船长阁下!晚安先生的心,也永远属于船长阁下!有谁胆敢唱反调,晚安先生让他当场血溅五步!”

鼬鼠挥舞着匕首,环顾四周,可惜没有人接受这个挑战。愣了一会儿之后,船长凑到他耳朵前,轻声说道:“圣马丁日。游击队员酒馆。”

晚安先生不着痕迹地收起匕首,干净利落地敬了个礼。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向别人敬礼。“晚安先生一定准时到场。”

3 晚安先生到场

身为一种安静的动物,晚安先生的到场却非常吵闹。船长默默坐了半小时后,双扇门突然就被推开了,鼬鼠慢悠悠地走进来。其实这步伐的速度绝对算不得慢。不过,晚安先生一向按着自己的节奏摇摆行进,所以依然透着一股子悠闲。他歪戴着一顶威风的贝雷帽,嘴上叼着一根又长又黑的香烟,肩上甩着一个褪色的绿帆布袋。虽然没有佩戴显眼的武器,但夺人的气势丝毫不减。

他向雷孔基斯塔草草点了一下头,径直走到大酒桌旁。“大伙儿呢?”

“他们正在赶来。”

晚安先生摘下贝雷帽,皱了皱眉头,又戴了回去。“晚安先生不应该第一个到场,他是个大人物,他到场时应当有人迎接。”

船长如花岗岩般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同情。他微微点头,拎起空了一半的酒罐,递给一屁股坐下的鼬鼠。“他们就要来了。”他说。

4 沉默的美德

布狄卡躺在山间干涸的小溪河床里,身体半埋在溪沙中,她发现一个身影正沿着尘土飞扬的小径从小镇方向走来。小溪已干涸多年,但是在灌木丛的阴影下,溪底细沙仍然是方圆数里最凉快的地方。大多数日子里,特别是在炎热夏天,布狄卡都在这里消磨时光。含一块嚼烟慢慢咀嚼,任自由思绪缓缓流淌。

身影越走越近,离她只有半英里了,布狄卡的眉毛扬了起来。对一只负鼠来说,这个表情表示极度震惊,事实上,近乎歇斯底里。她沉思片刻,又把身子缩进了沙子里。

这意味着麻烦,布狄卡一向不喜欢麻烦。事实上,她喜欢麻烦的相反:安静、孤独和沉默。布狄卡渴望完美的宁静时光,渴望噪音和躁动全部消失,就连时间似乎也静止下来。

有时,她也会用来复枪的枪声打破沉默。对她来说,这是信手解决的小事。事实上,布狄卡能成为伟大的狙击手,秘诀不是沉稳的双手,也不是锐利的双眼——她一眼就认出了船长,在这个距离下,其他人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只老鼠。她的秘诀是等待,清空内心,期待一个完美时机,并用死亡填补那一刻。

身为专家,布狄卡一下就估算出,老鼠走过来还要二十分钟。她开始琢磨船长是怎么找到她的。当地人很和善,会相互传播一些小道信息,但她在山溪里的休憩地点非常隐蔽。而且小镇位于旧界以南,是王国的最南边,本身就处在一片偏僻的荒地中间。

布狄卡往杂草丛中吐了一口烟汁,收起了好奇心。船长可是一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老鼠。

终于,老鼠爬上了那片小山坡,再往上走就是布狄卡的藏身之处了。一眼瞅见老战友,船长不动声色,就像布狄卡二十分钟前看到他时那样淡定。尽管烈日炎炎,小径崎岖,尘土一路飞扬,船长依然显得很放松。仿佛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轻松,他把手伸进防尘罩衣,拿出一支雪茄,点燃,叼了起来。

“布狄卡。”

布狄卡猛地拍手,赶走了一只落在肚子上的苍蝇。“船长。”她问候道。声音中带着一贯的稳重,每一个音节都慢条斯理。

“在乘凉?”

“没错。”

这是一次罕见的谈话,船长居然成了积极的攀谈者。他不习惯说话,但要征募话更少的负鼠,就必须主动搭话。“你忙吗?”

“你看我忙吗?”

“想干点活吗?”

布狄卡从溪沙中缓缓坐起,掸了一下粘在皮毛上的沙子。“见鬼,船长,”她说,眼神依然平静安详,笑容却直咧到了嘴角,“你怎么现在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