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尔的本堂神甫(傅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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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要是期待已久的幸福,你一生之中曾经到手过一次,你就能了解副堂长睡在夏波罗床上的快乐,而对于迦玛小姐热爱的计划归于泡影的恼恨,你也应当能体会。皮罗多耐着性子陪迦玛小姐消遣了六个月之后,往外溜了,沙罗蒙小姐也跟着一去不返。迦玛小姐野心不死,费着天大的劲勉强拉拢了五六个客人,还不一定每次必到;而要凑一局波斯顿,至少要有四位从不缺席的常客。临了她只得认输了事,仍旧回到她从前的一般朋友家去。因为凡是老姑娘,一个人呆在家里就要心情恶劣,不得不在外边走动,寻一些虚幻的娱乐。

皮罗多拆场子的原因不难想象。虽然照《福音书》上的说法,浑浑噩噩的人是有福气的,副堂长将来准有资格进天堂,但他象许多糊涂虫一样,总觉得别的糊涂虫讨厌透顶,没法忍受。没有脑子的人好比败草,专门拣好地方生长,而且正因为百无聊赖,更需要有些消遣。他们既闷得发慌,又时时刻刻怕面对自己,便产生一种无事忙的需要,只想在外鬼混,忘掉自己:这种心情可以说是他们的特点;凡是没有感情的人,失意的人,或者自作自受的倒楣鬼,大都如此。可怜的皮罗多不曾把迦玛小姐的空虚与无聊摸清底细,也没有了解她思想的狭窄,而是活该倒楣,很晚才发觉迦玛小姐和一般老姑娘共有的缺点以及她个人特有的缺点。大概别人身上的坏处和好处对照之下总是特别分明,在没有伤害我们之前已经很触目了。在某些情形之下,这种心理现象可以说明我们多多少少喜欢议论人短处的倾向不无道理。拿人与人的关系来说,嘲笑别人的缺点是极其自然的事,所以遇到挖苦的人我们应当原谅,因为我们自有可笑之处给他取笑;值得骇怪的乃是无中生有的毁镑。但是忠厚的副堂长从来没有那副眼光,不能象交际场中的人那样很快的看出邻居的弱点而不去触犯;他直要一切生物所共有的本能给了他警告,就是说吃了苦头,方始认出女主人的毛病。

老姑娘和结过婚的妇女不同,性格和生活不曾迁就过别人的性格和生活,多半要周围的一切都顺从她。这个怪癖在迦玛小姐身上日渐恶化,变成霸道;但她的霸道只能在小事情上使出来,在很多例子中我们只说一桩,比如玩波斯顿,她把皮罗多神甫的筹码篮摆定在一处,神甫偏偏移动,惹得她大生其气,这情形几乎每天晚上都发生。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动怒的蠢脾气从哪儿来的呢?有什么目的呢?谁也说不上来,迦玛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新房客尽管生性象绵羊,但也和绵羊一样不喜欢棍子挨得太多,何况棍子上还有刺呢。皮罗多不明白为什么脱罗倍神甫肯那样忍耐,他自己只想脱身,对迦玛小姐自作主张替他安排的享受敬谢不敏;迦玛小姐看待生活的乐趣原来和看待她的糖果酱一样。不幸老头儿太天真,事情处理得太笨拙。散伙之前少不得有许多磨擦和零零星星的促狭事儿,皮罗多竭力装做不在乎。

副堂长在迦玛小姐家住到一年,恢复了老习惯,每星期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玩两晚,沙罗蒙小姐家玩三晚,其余两晚在曼冷·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府上。她们在都尔的社交界中都是贵族派,迦玛小姐没有资格踏进她们的圈子,便认为皮罗多的拆台简直是大大的侮辱,等于说她不登大雅。本来么,一有选择,落选的方面总觉得是受了轻视。

迦玛小姐家的晚会不得不结束的时候,脱罗倍神甫对迦玛小姐的朋友们说:“皮罗多先生觉得我们不够风趣。他有才气,讲究饮食,需要交接漂亮人物,奢华的享用,精彩的谈话,听外边说长道短的议论。”

迦玛小姐听着总得借此机会表白自己的品性完美,阴损一下皮罗多。

她说:“哼!他谈得上什么才气!要没有夏波罗神甫,他一辈子休想踏进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大门。噢!夏波罗神甫死了,对我是很大的损失。他人多厚道,多随和!十二年功夫,我从来不曾同他有过一点儿争论,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皮罗多的嘴脸被迦玛小姐描写得不大体面,在暗中与贵族作对的布尔乔亚圈子里,无辜的房客成为一个脾气难缠,事事挑剔的家伙。一连几星期,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向她表示同情,一遍又一遍的随口说着:“怎么,你这样和顺,这样忠厚,怎么会招人厌恶呢?……”或者说:“亲爱的迦玛小姐,你放心,你的人品大家知道太清楚了,决不至于……”诸如此类的话叫迦玛小姐听着好不受用。

其实,游廊场是都尔城内最冷落,最凄凉,离市中心最远的地段;说话的妇女们从此免得一星期一次到那儿去赴晚会,髙兴得很,私下还感激副堂长呢。

爱与恨,在不断见面的人心中必然是不断加强的,他们时时刻刻会找到借口越来越爱,或者越来越恨。因此皮罗多神甫变了迦玛小姐的眼中钉。寄宿到十八个月,老好人把不声不响的仇恨当作相安无事,自以为把老姑娘象他所说的笼络得很好,还为之暗暗庆幸呢。不料就在那个时候,人家拿他作为暗算的目标,定好计划向他报复。直要锁上大门,忘记拖鞋,不生壁炉,烛台移到房内,出了这四件大事,皮罗多才发觉人家的敌意;而敌人还留着最后几手,要等他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的时节才使出来。

忠厚的副堂长入睡之前,搜索枯肠寻思了一番,为什么迦玛小姐行事如此无礼,令人诧惊;不用说那是白想的,他一下子就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过去既听从自私的规律行事,自然想象不出他得罪女主人的地方。世界上的大事往往简单明了,不难说明,人生的琐碎事儿却需要许多细节才能解释。这幕戏正式开始以前的事故,就需要以上一大段开场白;其中枝枝节节的发展,要一个认真的历史家加以省略是不容易的。要知道这幕戏虽然猥琐,引起的情欲却和争夺重大利益的情欲同样猛烈。

第二天早上,皮罗多一醒过来就想着教区委员的职位出神,把隔夜认为不祥之兆,暗示将来多灾多难的四桩事情,完全给忘了。他一向屋子里不生火起不来床,便打铃通知玛丽阿纳,表示他醒了,要她上楼。接着照例迷迷蒙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等女佣人来一边生火,一边跟他闲扯,用说话的嗡嗡声和走路的响动,他爱听的两种音乐,催他从最后一阵困倦中懒洋洋的醒过来。半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玛丽阿纳上楼。副堂长仿佛已经做了半个委员,正预备打第二次铃,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个男人的脚声,便放下绳子。果然,脱罗倍神甫轻轻敲了敲门,听见皮罗多说了一声请就进来了。两个神甫经常每个月互相访问一次,副堂长因此也不觉得这次拜访有什么奇怪。教区委员一进门,发觉快要和他在教区委员会共事的神甫屋里还没生炉子,表示诧异。他打开窗子;粗着嗓子唤玛丽阿纳到皮罗多屋里来;又转身对皮罗多说:

“迦玛小姐要是知道你没有火,准会埋怨玛丽阿纳。”说了这两句,他问皮罗多身体怎样;又用柔和的口气打听他关于升任教区委员的事可有什么新消息,有没有希望。副堂长告诉他活动的经过,天真的说出特·李斯多曼太太代他请托了哪几个人,殊不知已经两次提名为副主教的脱罗倍就恨那位太太不招待他。

两个神甫的长相截然不同,那样极端相反的两张脸简直是难于碰到的。脱罗倍又高又瘦,皮色发黄;副堂长却是俗语所谓一身是肉。皮罗多那张通红的大圆脸,一看就知道他忠厚老实,胸无城府;不象脱罗倍的痩长脸,一道道的皱裥刻得很深,有时会流露出挖苦或者轻蔑的表惰,但要留心观察才能发现。教区委员平时镇静得很,差不多经常垂着眼皮,盖住那双橘黄眼睛,可是目光随时会变得亮晶晶的,锋芒毕露。一肚皮的正经事儿使他脸上老挂着一层幕,愈加显得阴沉,头上还搭配了一窝子茶红头发。起先很多人以为他深谋远虑,野心很大;但自命为对他认识最清楚的人慢慢推翻了这个意见,说他被迦玛小姐的霸道磨得近于痴呆了,再不然是守斋的日子太长,身体亏了。他难得说话,从来不笑;遇到快意的事,脸上皱裥之间只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相反,皮罗多心直口快,坦白豪爽,喜欢吃好东西,动不动乐不可支,那种单纯活现出他心中既无怨恨,也无恶意。

脱罗倍神甫叫人一看就不由自主的害怕,不象副堂长谁见了都会报以微笑。在圣·迦西安大堂的拱廊底下或是正堂里,高个子的教区委员踏着尊严的步子,微微低着脑袋,眼神那么威严,令人肃然起敬:略微带些伛背的身体同大堂顶上颜色发黄的弧形穹窿非常调和,袍子的褶裥气派不小,大可给雕塑家做模型。忠厚的副堂长在堂里走起路来可一点不庄严,他急匆匆的奔来奔去,两只脚搬个不停,好象身子在打转。虽然如此,两个教士仍旧有一个地方相象。脱罗倍雄心勃勃的神气叫人忌惮,说不定就是吃了这个亏,始终无声无臭的当着一名空头的教区委员;同样,皮罗多的性格和长相似乎永远只能当大堂的副堂长。

上级一向看脱罗倍相貌阴险,又疑心他有才具,处处防他一著。可是脱罗倍到五十岁上,靠着谨慎的行事,毫无野心的表现,道行高超的生活,把上级对他的猜忌完全消除了。最近一年他身体衰退得厉害,很可能升为总主教区的副主教。便是和他竞争的教士也巴望他上台,因为他害着慢性病,已经为日无多,大家正好在他的任内多做一番功夫,准备补他的缺。和皮罗多竞争教区委员的神甫们却看不见这种希望,皮罗多的三叠下巴证明他身体康健,而他的痛风症照老话说来又是长寿的预兆,夏波罗为人通达,极有风趣,所有的上流社会和大教区的领袖们都喜欢和他来往。他始终在暗里阻挠脱罗倍的升级,而且方法很高明。他甚至用着巧妙的手段,凡是有都尔的优秀人士来往的交际场所,都不让脱罗倍出入。夏波罗在世的时期,脱罗倍一直对他毕恭毕敬,表示十二分尊重;

但尽管脱罗倍屈服到底,夏波罗仍旧不改变意见,生前最后一次散步的时候还吿诉皮罗多:

“当心那个瘦长子脱罗倍!他是西克施德五世的化身,不过气魄小一些,只有主教的格局。”

迦玛小姐的朋友兼房客便是这样一个人物。迦玛小姐向可怜的皮罗多宣战的第二天,那个人物便去拜访皮罗多表示好感。

他看见玛丽阿纳进来,便说:“我看也不能怪她,大概她先到我那里去了。我的屋子潮湿得很,我整夜咳嗽咳得很凶。——”他望着墙角上的嵌线又说:“你这儿倒很卫生”皮罗多笑着回答:“噢!我住在这儿很象教区委员了。”谦虚的脱罗倍说:“我倒只有副堂长的身分。”

“不过你马上要住到总主教官邸去了,”好心的皮罗多但愿个个人称心如意。

“要不然就是上公墓。不管怎样,我听上帝安排就是了!”

脱罗倍抬起头来朝上望了一眼,表示听天由命。接着又道:

“我来向你告借《全国教区产业总目》。都尔只有你一个人有这部书。”

皮罗多道:“请你到书房里去拿吧。”他听着教区委员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他生活方面的各种享受。

高个子的委员走进书房,在副堂长穿衣的时间一直留在那儿。不一会吃早饭的铃响了,害痛风症的老人觉得要不是脱罗倍上门,今儿起床房间里就不会有火。他心上想:“唔,他是个好人!”

两个教士双双下楼,各人挟着一册厚厚的对开本,走进饭厅放在一张半圆桌上。

“什么东西?”迦玛小姐尖着嗓子问皮罗多。“希望你不要把书堆在我饭厅里。”

脱罗倍道:“这是我要用到的书,承副堂长好意借给我的。”

迦玛小姐满脸瞧不起的笑了笑,答道:“你不说我也该猜到。皮罗多先生不大看这样大部头的书。”

皮罗多声气柔和的问道:“小姐,你身体怎么样?”

“嗯,不大好呢,”她口气很生硬。“咋天晚上才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整夜没睡好。”

迦玛小姐一边坐下一边补上一句:“先生们,牛奶快凉了。”

可怜的副堂长满以为房东会向他道歉,谁知反而给他碰了一个钉子,觉得好不奇怪,但他胆子小,最怕争论,尤其是牵涉到自己的争论,便悄没声儿的坐下。接着发觉迦玛小姐一脸不高兴的表情,皮罗多心里更矛盾得厉害:理性叫他不能一味委曲求全,听凭女主人无礼,他的脾气却要他息事宁人,避免吵架。

皮罗多憋着一肚子苦闷,对着塔夫绸桌布上绿漆的大块阴影一本正经的细瞧。桌布用过不知多少年了,四边已经破烂,面上到处开裂,迦玛小姐却满不在乎,吃早饭的时候照样铺着。两个房客围着大方桌,面对面坐着一把藤面子的靠椅,中间坐着房东,位置特别高,椅子底下装着踏脚,身后放着靠垫,背对饭厅的火炉。这个吃饭间和公用的客厅都在偏屋的底层,楼上便是皮罗多的卧房和客室。

副堂长从迦玛小姐手里接过一杯放好糖的咖啡;平时很热闹的早饭要这样闷声不响的吃下去,副堂长想着就害怕。他既不敢望脱罗倍的冰冷的脸,也不敢望老姑娘的恶狠狠的脸;只能转过身去逗弄那条又胖又大的哈叭狗,免得发僵。它躺在火炉近边的一个靠垫上,从不走动,左边摆着一个小盘,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右边放一碗满满的清水。

皮罗多对哈叭狗说:“唔,小家伙,你也等着你的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