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感:观念及其历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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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现实感(1)

人们有时候会逐渐讨厌起他们生活的时代,不加分辨地热爱和仰慕一段往昔的岁月。如果他们能够选择,简直可以肯定他们会希望自己活在那时而不是现在——而且,下一步他们就会想办法往自己生活里引入来自那已被理想化了的过去的某些习惯和做法,并批评今不如昔,和过去相比退步了——这时,我们往往指责这些人是怀古的“逃避主义”,患了浪漫的好古癖,缺乏现实态度;我们把他们的那些努力斥为妄图“倒转时钟”、“无视历史的力量”,或“悍然不顾事实”,最多不过是令人同情、幼稚和可怜,往坏里说则是“倒退”、“碍事”、无头脑地“狂热”,而且,虽然最后注定会失败,还是会对当前和将来的进步造成无谓的阻碍。

这类指责来得容易,显然也容易理解。它们伴随着“现实逻辑”、“历史进程”等观念。这些观念就像“自然规律”(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看成一回事),在某种意义上被认为是“不可违背”的,不管人类希望或祈求什么,它们都会照常进行,其过程是不可避免的,人们必须调整自身以适应它,因为如果违抗就会灭亡,就像塞涅卡所写的命运女神“ducunt volentem… no-lentem trahunt”(“拉着那些愿意的,拖着那些不愿意的”)[5]。然而这种思路似乎在宇宙中预设了某种即使那些用这些术语思考的人也未必接受的机制,如果他们不是研究形而上学,而是研究历史的,他们甚至可能会设法用自己和别人经验中的反面例子来反驳这种预设的机制。尽管如此,甚至那些试图反驳这种思路的人也发现他们无法完全抛弃所讨论的这些观念,因为它们似乎多少符合他们所看到的实际情况,虽然他们也许并不相信通常被认为是这些观念之基础的决定论。

让我尽量把这点说得再明白一些。每个人无疑都相信存在一些因素,它们多半或完全在人类意识控制之外。当我们形容这个或那个计划不切实际或是空想时,我们的意思常常是,面对这些无法控制的事实或进程,计划不可能实现。这些因素各色各样:我们无法干预的自然领域,譬如太阳系或天文学研究的一般领域;我们既无法改变我们讨论的实体的状态,也无法改变它们所遵循的规律。至于各门自然科学研究的物理世界的其余部分,我们认识到支配它们的规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虽然我们宣称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改变遵循这些规律的人和事物的状态。有人认为这种干预本身也遵循规律:我们自己完全由我们的过去决定;从原则上讲,我们的行为完全可以通过计算来预测;我们干预自然进程的“自由”因此是虚假的。有的人则完全或部分地否定这点,但这与我们在这里的讨论无关,因为双方都愿意承认我们宇宙的很大部分,尤其是它无生命的部分,无论我们愿意与否,事实上就是这么存在并自有其因果的。

当研究有知觉的存在者的世界时,我们当然地认为其中的一部分是由“必需”支配的。首先是人与自然,即人的身体与体外世界之间的相互影响。人们假设人有一定的基本需要:对食物、安全场所等维持生命最起码手段的需要,也许还有对某些形式的娱乐或自我表达、相互交流的需要,等等;这些基本需要受到相对固定的现象的影响,比如气候、地理构造,以及通过经济、社会、宗教制度等形式体现的自然环境的产物,其中每一种都是物理、生物、心理、地理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且能在其中发现一定的一致性,其根据是个人和社会生活中的可见模式——如柏拉图和波利比乌斯论述的那类循环模式,或者非循环模式,就像犹太人、基督徒,也许还有毕达哥拉斯学派和奥菲斯教派的宗教经典里的那些模式。这些存在的模式和链条在各种东方的宗教和哲学里,在近代思想家维柯、黑格尔、孔德、巴克尔、马克思、帕累托以及许多当代社会心理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哲学家的宇宙论里,都可以发现。这些模式倾向于认为人类社会的制度习俗不仅来自人类有意识的目的或欲望;在适当承认这些有意识目的——无论是属于制度习俗的奠基者、运用者还是参与者——的作用之后,他们强调的是个人及群体方面不自觉或不完全自觉的原因,尤其强调不同的人未经协调的目的相互碰撞产生的出人意料的结果,每个人的行为都部分地出于清楚连贯的动机、部分地出于他自己与别人都不甚了解的动机或原因,导致事态发展成了可能谁都不想要的样子,然而它却制约着人们的生活、性格和行动。

根据这一观点,如果我们考虑究竟有多少东西是独立于人类的有意策划之外的——整个无知觉的自然王国,以它作为对象的科学根本不关心人类问题;还有像心理学、社会学这样的研究人的科学,它们假定,不管在社会还是个人的层面上,人都有一些基本的反应和行为规则不大可能被个人意志彻底改变——如果这些都考虑进去,就可以对宇宙作一番描述,它的变化过程从原则上说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预测。我们自然容易受这一描述的影响,认为历史是朝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沿着各个不可避免的阶段发展的;理想化一点,历史至少可以被描述为体现全部规律的许多实例,这些规律描述和总结那些真实存在的一致性,我们就是根据这些一致性来认识事物和人的。十四世纪的生活之所以是当时那个样子,是因为它是人的因素和非人的因素之间相互作用所达到的一个“阶段”——当时的社会制度和习俗是一半有意、一半相当无意地因为人的需要而产生或者存留下来的。而且,因为十四世纪的个人和社会生活是当时那个样子,所以十五和十六世纪的生活也只能是它们各自当时的状况,而不可能和别的时候,比如三世纪、九世纪或者十三世纪一样,因为十四世纪的存在已经使得那很“不可能”了。我们或许不知道社会进化遵循的是什么规律,也不知道在个人生活及其所属的社会“蚁丘”的群体生活之间起作用的确切因素是什么,但是我们能肯定确实存在那样的规律和因素。要证实这种认识,只要问问自己,是否认为历史能够解释一些东西——就是说,发生在十四世纪的事对理解十五世纪是否有影响,亦即是否承认如果我们把握了历史联系,就会理解是什么使得十五世纪成为当时那个样子。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十五世纪里的一切大概都是十三世纪的完全翻版”——似乎十四世纪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种说法显得可笑。我们一开始讨论的那组概念似乎就是从这儿推出来的。存在一个模式,它是有方向的;未必是“进步”的方向,即我们不一定要相信我们正逐渐接近某个“理想的”的目标,且不论我们怎么定义“理想的”;但我们确实正朝着一个确定的、不可逆转的方向前进;留恋以前的某个阶段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这好像在要求颠倒因果。我们可以羡慕过去,试图重现过去却是无视因果律。橡树不能变回橡子;一个老人大概也不能回到过去,拥有年轻人的体魄、心灵和头脑,实在地再年轻一次,就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活过一样。对过去岁月的浪漫渴望,实质上是一种取消事件“无情的”逻辑性的欲望。一旦可能重现过去的情形,历史的因果关系就会被打破;而我们又不可能不用因果律来思考,所以这不仅在心理上令人难以接受,而且是非理性的和可笑的。

也许有人会告诉我们,像“不合时宜”这样的说法本身即足以体现这一事实了:将某人或某事形容成不合时宜就是说他或者它并不具备当时的一般特征。如果某个史学家认为黎塞留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能取得当年的成就,或者认为莎士比亚即使生活在古罗马或者外蒙古,也能写出他的那些剧作,毋需多论,我们相信这个史学家肯定大有问题。这种是什么就属于什么地方、不能发生的就不会发生的感觉,据说蕴含了不可逆转的进程的观念,在此进程中,每样东西都属于它该属于的阶段,一旦被错误地置于错误的环境,就会“不合适”或者“不合拍”。

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我们不过承认了一些现实的标准的存在——我们有一些方法来分辨虚实、区分真正的山峰与状如山峰的云、真正的棕榈清泉与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一个时代或文化真实的特点与想像的重构、可以在特定时期内实现的实际方案与也许能在别的而不是在所讨论的社会或时代里实现的方案。正是根据某条类似的原则,形形色色的历史理论家提出了各自的主张。对于莎翁为何不可能在古罗马时代创作《哈姆雷特》,黑格尔主义者会说莎翁的思想、情感和语言与希腊——罗马精神不符。马克思主义者大概会归之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者在罗马的发展情况“必然”造成某种文化上层建筑,维吉尔可以在其中活动自如,而莎翁就不能。孟德斯鸠会谈到地理、气候、不同社会制度中的“主导精神”;夏多布里昂会说是基督教造成的不同;戈宾诺讲种族;赫尔德讲民族精神;泰纳讲种族、环境和契机;斯宾格勒讲相互排斥的各个文化与文明自身包含的“形态学”;等等。空想、脱离时代、不现实、当“逃避者”、不懂得历史、生活和世界,就是没有把握每个学派提出的一套特殊的规律和公式,这是理解他们对必须以事实上的方式而不能以别的方式发生的事情的解释的“钥匙”。所有学派的一个共同点就是相信存在一套秩序和一把理解它的钥匙,一种事先的设计——事件的一种几何学或地理学。那些理解它的人就是明智的,那些不理解的人则是在蒙昧中迷失了方向。

然而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中,这里还是有些让人奇怪的东西。在理论上,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次为历史提供这么一把“钥匙”的努力获得了成功。无疑,通过强调以前一直被忽略的因素,过去的情况得到了很多有价值的说明:在孟德斯鸠和维柯之前,风俗习惯、制度设置、语言、语法、神话、法制系统、环境影响和其他平常无奇、连续不断的偶然因素等等,所有这些在解释人们为何如此行事——而且实际上作为工具,揭示相对遥远的时空中人们的世界观,他们的所感所言,为什么和怎么样,有多长时间,达到什么效果——上的重要性,大多没有被认识。马克思教导我们要更加注意个人经济和社会状况的影响;赫尔德和黑格尔要我们重视表面上多样的文化现象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制度的生命力;涂尔干使我们更注重非有意形成的社会模式;弗洛伊德让我们重视个人经验中非理性的和无意识的因素的重要性;索列尔和荣格教导我们重视社会行为中非理性的神话和集体情感态度的重要性。我们学到了很多;我们的视角变了;我们从新的角度、基于不同的观点看待人和社会。导致这一切变化的各种发现属于真正的发现,它们改写了历史。

但是“钥匙”我们并没有掌握。我们不能像在天文学甚至地质学中那样,根据给定的初始条件,有信心重建和推算一种文化、一个社会或阶层、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过去或将来——除非是在某些极其罕见的、非正常的、存在极大差别的情况下,也就是在借助众多特殊假设和附带条件,直接观察比那些科学推导的尝试更经济、能提供更多知识的时候。如果我们自问,哪怕是根据有关其最近的过去和后来的知识,我们对某种文化的某个时代或者某种人类行为模式——比如一场战争、一场革命、一场艺术或科学上的复兴——到底能说出多少,我们肯定只能回答:几乎什么也说不上来。没有一位史学家,无论他多么精通社会学、心理学或某些形而上学理论,会尝试用这样一种推理的方式写历史。黑格尔以他反经验主义成见的勇气企图这么做,其结果甚至连他的追随者都觉得有错;斯宾格勒也是这样:他坚持认为,希腊城市的街道都造得笔直,彼此以直角相交,是因为希腊人具有几何学精神;结果他很容易就被证明是在胡扯。历史理论家肯定觉得自己是在给历史学家装上翅膀,使得他们能很快跨越广阔的领域,令靠经验行事、一步一个脚印搜集事实的人望尘莫及;然而,虽然这些翅膀已经提供给我们一百多年了,到现在都还没有人飞起来过;正如彭加勒在类似情形下所说的,那些想这么干的人,没有好下场。企图用机械化和大规模生产的方法替代文物专家及历史研究者缓慢的手工劳动的努力统统都已经破产;我们仍然靠这些人耗费毕生精力从实际的证据碎片中不辞辛劳地拼凑知识,无论证据把他们领向何方,无论他们觉得其模式多么曲折陌生——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模式的意识——他们都服从证据。与此同时,那些翅膀和机械却在博物馆的架子上蒙尘,成了过分野心和无用幻想而不是智力成就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