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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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次口述(1)

2008年11月19日下午3:50~5:10

蔡德贵:中外的恩师,您说的就差不多了。国外的说了四个,西克教授、瓦尔德施密特教授、哈隆教授、布劳恩教授。国内的说了三个,是陈寅恪教授、汤用彤教授、胡适教授。

季羡林:就是国内的,第四个啊,太多了,怎么选,不知道。

蔡德贵:随您,由您定。有些是老师,但不一定是恩师。您觉得够恩师系列。

季羡林:恩师就是对我影响最大的。董秋芳,这四个就够了。

蔡德贵:您七八十年舞文弄墨,就是受董秋芳老师的影响。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看看,德国那面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季羡林:《留德十年》都有了。不讲了,《留德十年》很详细了。

蔡德贵:那德国就不讲了。

季羡林:就是最近,哥廷根大学每年啊,选一个杰出的校友,2008年选的我。哥廷根大学,杰出校友,一年选一个,证书发给我了。

蔡德贵:一年一个,文理两科都有吗?

季羡林:哥廷根大学整个的学校,就一个。

这是证书的内容:

值此2008年第一届国际校友返校之际,哥廷根大学授予季羡林教授、博士2008年哥廷根校友荣誉称号。

季羡林生于中国,1935~1945年间在哥廷根大学学习和研究,1941年获梵文博士学衔,上世纪80年代,他撰写《留德十年》,为哥廷根大学在中国塑造了形象,由他描述的德国学术生活对中国的影响更是一直延续至今。

哥廷根大学校长库尔特·冯·费古拉教授、博士

哥廷根2008年9月27日

蔡德贵:您说说回国半年路上,受的那些苦。

季羡林:那时候这样子,1945年,那时候(回国),还没有飞机。我是从德国,那时候英美军已经进去了,就是希特勒彻底垮台。进去以后,一个美军的少校,他要开车送我们到瑞士。因为除了他开车之外,我们毫无办法,那时候交通都断绝了。这个美军少校他图什么呢?他幻想能够去瑞士逛一逛。结果,我,跟张维一家,刘先志夫妇,我一个人,就坐美军少校的车,到法兰克福,法兰克福是美军的基地,到那里管了我们一顿饭。

蔡德贵:管了一顿饭。

季羡林:不吃不行啊!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开车到瑞士去。结果那瑞士呢,那时候德国在那里没有正式的大使,或者公使的,找了一个代理,代理还不是瑞士人,是德国人。我去找过他,他说我签了字的,管用不管用,不知道。因为他不是正式的外交代表。不管怎么样,我们就拿着他的签字,美军少校把我们送到瑞士德国边境。当然进不去了。进不去,后来我们就在边境,与中华民国驻瑞士公使馆打电话,他们就派人来了。来了,主要是跟瑞士方面交涉,公使馆出面,没有事,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进了瑞士了。

进了瑞士,这个国家的干净漂亮到什么程度,大家都知道。我那时候在德国留下了一块面包,那面包什么玩意儿呢?有点面粉,主要有鱼粉,闻起来有腥臭味。但在德国就是宝贝啦,一天定量发给那个玩意儿。我有一块没有吃,就把它带进去,怕路上饿,带进去以后,我的想法是,找一个我认为比较能够丢东西的地方,就是比较不干净的地方。结果这块面包,我拿在手里,一路就没有找到一个地方能够丢的。瑞士就是那么漂亮,那么干净。

蔡德贵:德国人也爱干净。

季羡林:德国人也爱干净。法国人就不行了。瑞士是几个民族合成的,德国人,法国人,还有意大利人。他那个电车上就有三种语言。

我们进了瑞士就好办了,那时候中国公使馆的公使,叫梁龙[69]。他就派人到边境来接我们。进去了以后,找到一个天主教办的,一个叫什么玩意儿,有点慈善机构味道一类的地方,不对外营业的。那地方我们使馆可以不出钱,把我们送到那个地方,法国叫Foyer St.Justin,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呢,半慈善。里面已经住了几个中国人了,就是在瑞士工作的,教汉文的。

我住到里面去以后,大夫首先警告,说你不要有饱不饱这个标准,不要拿平常讲的,为什么原因呢?因为饱的感觉没了。人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啊,有这个经验,没有饱的感觉,结果这一顿就撑死了。所以,先警告,你不能根据饱不饱。你饿了几年了,没有饱不饱的感觉。要定量,你自己定量。

蔡德贵:那这个人真好。

季羡林:到那里去,一下子,德国的那个面包就不要吃了。这里是白面的面包了。

蔡德贵:您第一顿,吃的什么,还记得吗?

季羡林:它没有别的,早饭是面包,午饭、晚饭大概是基斯、土豆、牛肉,这么烧在一起的。

蔡德贵:平常我们认为是不好吃的吧?

季羡林:那时候什么都好吃啦。

蔡德贵:可以叫狼吞虎咽啦?

季羡林:也不敢啊!大夫不是讲了吗,你不要感觉饱不饱。你没有饱不饱的感觉,丢掉了。就是根据自己一般的数量,定吃多少。在那里大概过了半个月,才知道饱了。恢复饱的感觉,还真不容易。那个基斯,土豆,牛肉,在欧洲人的口味中认为是好的,但是我们就不行。基斯有臭味,平常的时候吃,干的时候,还可以,可是一放在饭里面,那个臭味就闻出来了。我多年没有吃基斯了。

我们走以前哪,先是美国兵打进哥廷根。打进以后,就撤退了,英国军队来接,来接就是,德国那个希特勒,在哥廷根有一个粮库,给军队准备的,罐头的,里面有牛肉、白糖,粮库后来是美国兵进去以后,交给英国兵,那时候是英国人,主持全城的行政工作,具体管事的是希特勒的法国俘虏。在那里零零碎碎的,他们给我们每一个人,英国那个管事的,给一个条,难民,他给我们条就行,每天拿着条,到一个地方去领肉,牛肉、羊肉,主要是牛肉。

蔡德贵:是牛肉罐头吗?

季羡林:不是罐头,是见到肉了。那个具体管事的法国俘虏,军装还是旧的,新的换不了。他在那里管,我们每天到那里去领一份,牛肉或者羊肉,我房东大为高兴了,她当然也得吃啦,我们中国人从来不厮守(好东西),她给我做,就是这个她能做。

我刚才说,希特勒在那里有一个仓库,都是罐头的,是给军队准备的,这军队撤走了,那个英国管事的,给我们一个难民身份。我们管他什么难民不难民哪。每天拿这个(难民身份)啊,有一次听说,德国军队准备的仓库储存有罐头,有白糖和牛肉,没有别的。有那么一个地方。后来我和张维啊,我们两个就去了。前门啊,挤满了德国人,在那里看,管事的是法国俘虏。进去以后,那个法国俘虏来找我了,我把护照给他看了,那时候,我们的护照都得随时带在身上。看了以后,他当然无权干涉了。我就跟张维,那时候我们不是长袍大褂,长袍大褂就好了,就进去拿那个罐头啊。如果是长袍大褂,可以兜在那个身上,结果不行啊。张维比我厉害,我拿到十罐头,就不得了了。他拿的比我多。我拿回家去了,我那个房东老太太高兴极了,多少年没有见了。再回去拿,仓库关门了。关门以后干吗呢,以后就定量分配了。我们就拿那个难民的条,是到一个地方去领,一次只能领一天的。领的东西,有新鲜牛肉,也有这个罐头。我那一阵子,是我到瑞士以前吃东西吃得最好的日子。

蔡德贵:有多少天?

季羡林:没有多少天,因为什么呢?这个美国少校啊,他好歹碰到这么一个(机会),他想逛瑞士。所以就自告奋勇,带着我一个人,张维一家。

蔡德贵:有没有刘先志?

季羡林:有刘先志夫妇。刘先志,对。你知道,他这个在德国得的那个乌龟,他舍不得吃,养起来了,他大概非常喜欢,给它起一个名字叫“马科斯”,去天天(避难),那时候那个轰炸机还在轰炸,提着包,不是提别的,提着“马科斯”,到郊外去逃难。他还带回国来了,“马科斯”。(大笑)真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