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且以情深共白头
我们在一个人那里缺失的,是不是会在另外一个人那里填上?
山上的风,吹得人摇摇晃晃。虔诚的时刻,瞬间所有人都安静。
于陆要林深也许个愿。
林深说:“已经许了,你别问。”
在你还是少年的时候,有没有突然盯着头顶的月亮,看上老半天?这个常常看见的寻常事物,某一天大不一样,照在你的心上。无所遁形,一片雪白。
1
林深在电影院打工的时候,倒了胃口。再好的片子,一看再看也没了意兴。入场散场,迎来送往,她只看观众的队形,就知道今天最受欢迎的是什么电影。搞笑片成群结队,爱情片成双成对,大众热门片人山人海,儿童片哭闹难免,冷门票房毒药寥寥数人。
那天的晚场,画面上群峰山间云雾缥缈,故事的主角连人都不是,而是一只猪。
林深看第一遍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事情。那是她在电视台当实习生的时候,跟着一群人组织的采风活动,他们进山了。在山上露营的时候所有人叫她小林酱,只有一个女孩的时候,男孩们珍视她像一座珍稀的宝藏。电影里的主角,那个叫麦兜的猪,也在武当山。
林深第一次到武当山,是跟六七个男生,还有三五个长者一起来的。这是一堆摄影狂魔,林深是他们的义务模特。
一眨眼,这次旅行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眼下,她在电影院工作。有个男孩坐在第四排哭。
大男生一个,哭成这样,林深有点瞧不起。而且她要收工下班回家,得把男孩尽快请出去。
男孩说他跟女朋友说好了去金顶许愿,还没一起去旅行,就分手了。他们本来准备结婚的,存钱快买房子了,男孩说人心真是被猫吃了,说变就变,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不说,还取走了卡里一半的钱,说要帮助艺术。他实在搞不懂。
林深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给男孩,让他自己擦脸,眼睛却看着麦兜亮出的仙鹤展翅。哦,也许是白虎掏心,林深记不大清楚。
男孩哭够了,平静了,跟林深道谢,要请她吃夜宵。
下班已经凌晨一点,半个武昌黑灯瞎火,淡淡的雾气覆盖了夜空,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忧愁。隐约有个收工回家的路人,开了手机音乐的外放,放着年度神曲。
这附近哪有什么夜宵,林深拒绝了他。
对陌生男孩还是要警惕一些,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狡猾高明的骗子?
2
于陆的襄阳豆腐面俘获了林深的心。
想不到爱哭的男孩做得一手好面,他拉开店子的卷门,专门为她开火。在林深拿筷子卷起面条时,他把小半生如数家珍地交待给林深。
17岁没考上大学的少年,平时成绩凑合,偏偏就是考不上。在家混了一年学技术,不过耐不住无聊乏味,觉得烦了。19岁的时候,据老乡介绍只身到武汉一家工厂操作机床。这份工作相当清闲,操作大设备只需要盯着机器,按一些按钮。一切流程都写在牌子上,固定在操作室里。
厂里很需要读过书,但是还没读到大学的年轻人。这样就可以用适当的成本,招聘进来。福利还行,包吃包住。但是在郊区的工厂里,没有娱乐,白天还好,夜晚更加寂寞。巨大的孤独感让人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有一天,一个工友狂奔出操作室,大声呼救。留在现场的于陆凑近去看,被工友切断的手指吓到了。那个血淋淋的断指还带着温度,似乎暗示着,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快走吧,越快越好。
他跳槽去了西餐厅。洗干净脸穿上制服以后,领班赞了一句人模狗样的。20岁时认识了来吃海鲜炒饭的女孩小岛。
念大学的小岛跟别的女孩不同,一头的辫子,裙子像泼了颜料,奇奇怪怪,又有点好看。小岛说:“待会儿外面的公园门口见。”
这像一句咒语,中了咒的于陆情不自禁去了公园。
他们彼此爱上,快如闪电。
小岛说:“你去开家面店吧,我喜欢吃面。”于陆就把这几年存下的钱交给大学附近的商场,在背面的冷门铺子开了个五平方米的面店。
一个人心里有爱,有跟爱的人厮守一生的梦想,足以照耀平凡之路。他做的面只有四个字,客似云来。
附近的学生绕路也要吃他的豆腐面。大婶牵着娃儿吃了再打包一份带给家里的老人。
牛肉、香菜、辣汤、炒黄豆、海带丝,都是寻常的浇头,但是多出一味豆腐,就变成了风味特别的面条。
林深吃得满头大汗,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对的事。她没有把这个男孩当成骗子,而是相信了他一回。
22岁在电影院为恋爱而哭的男孩,真挚如珍宝。
豆腐面吃到第十三次,林深问于陆:“还想小岛吗?”
爱情简单到最朴素的时候,我不讨厌你,我肯跟你一起吃东西很开心,就能试着在一起。
虽然在一起,却又忍不住抽查。毕竟林深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哪怕她念着硕士,家人早早谋划,毕业了就会有份不错的工作。哪怕她有过一次理所当然失败的恋爱。
穿着维尼熊围裙的于陆用手指揩去林深鼻头的汗,转过身,塞给她一瓶冰豆奶。然后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回答她:“谁?谁是小岛?”
3
平安夜于陆拉着林深去市内最热闹的步行街,灯光如海洋。众声喧哗里,时间多到必须浪费的年轻人,脸贴脸背靠背,空气里满是青春的味道。
歌声传来,林深停下脚步。这歌声,让人心里突然一震,莫名其妙。
广场中央一头翠蓝长发的女孩抱着吉他,朝于陆大喊:“Hey,那边的男孩,你为什么不亲你的姑娘?你爱她,就亲她。”
围观的人起哄:“亲她,亲她,亲她。”
于陆蒙了,林深干脆自己踮脚抱住于陆的脖子,恶狠狠地亲下去。他们离开这条挤死人不偿命的街,回去的路上,仍然心有余悸。
女孩跟她的乐队鬼哭狼嚎地唱起来,音响已经最高,天空仿佛爆了一百颗荷尔蒙制造的原子弹。
两天后,于陆守店子,林深自己又去了步行街。节日过后的黄昏,疲倦清静,翠蓝长发的女孩没唱什么歌,就是不知所云地哼着弹着。
这歌声无形入心,穿云过月,像大雾弥漫了整个城市。那是天赋,与生俱来地打动人。
天敌不需要辨识,动物自有本能。
“你是小岛?”林深问。
小岛说:“没错我是。”
小岛抢着说:“没事,你放心,他是我第九个男朋友,现在排倒数第五。”
林深完全哑巴了。
小岛双眼明亮,点了一根细细的烟,微笑着拍了一下林深肩膀:“妹子,那孩子很老实,他会好好照料你呢。你要快乐点。真的,我没骗你。”
林深忽然害怕了,她一把推开小岛,惊慌地逃开。
背后倏忽换了音乐,小岛终于又唱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林深深深地回望一眼,小岛的眼睛在暗处十分奇异地闪耀,神情似笑非笑。
4
林深明白了,小岛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这种姑娘,她在电影里看过,书里读到过,生活里也旁观过。但她只会敬而远之,永远不交集。
这是放电无界限的一种女孩,就像她唱出的《外面的世界》,精灵鬼魅一般。
那于陆呢?
这个男孩把两个世界都接触了,现在他跟自己在一起。
于陆像虫洞,莫名其妙,连接了不同世界。
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林深全身烦躁起来。她微信问于陆:“你以前打算去武当山许什么愿?”
于陆统统都交代,一如既往的老实。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瘦弱多病。我妈找了个小城的道士,给我取名,中学时还教我打太极拳,后来真的有用。我妈让我长大了自己去还愿,顺便再跟真武大帝求一下,找个好媳妇。”
林深张口就说:“我们一起上山吧,咱们也去拜拜呀。”
于陆说“好”,又补充说:“不过不急,等我多赚钱,明年我要准备大礼敬神。”
有的时候,林深很想问问于陆,你知道吗?我也有过去。你在乎吗?
看起来,于陆似乎全不在意,甚至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倒像是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的,只有林深自己。
5
武当山这个地方在十堰,距离孕育了鸭脖子的武汉有四百多公里,年少的麦兜从香港过来要飞很远的路,才能跟着师傅学武功。
于陆的生意蒸蒸日上,换了一家更大的门面,他的人在林深的收拾熏陶下,也更加整齐干净,这是由内而外的气质。他们首付了一套小二居,准备买一辆福特车。
人要成长强大,世界也会让道,豆腐面店的老板,也可以脱胎换骨。
于陆拉着林深气喘吁吁地爬上金顶,正午的太阳当头照下来,林深讶异了。
一对仙鹤被热闹包围,闪光的金顶,其实是一座微小版本的宫殿,像年轻时候在北京参观过的太和殿。
于陆虔诚地拜下时,林深绕着金顶走了三圈,所有柱子都被刻了祈福的话,以及那些古人的名字。眷侣求长情,家人求平安,爬山一路栏杆铜索挂满同心铁锁。
世人的心愿都成真了吗?
林深突感心酸。
于陆主动想带小岛来,而她要求于陆一起来。
这两者,隔着高山长河。
于陆啊于陆,你真的放下小岛了吗?那么灵气四射又野蛮的女孩,我怎么才能确定你对小岛已经完全结束毫无挂念呢!
一个人生命中的至爱,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小段插曲。半途而废的爱情,会不会永远是于陆心头的一轮明月,衬托得自己黯淡无奇。
有个叫毛姆的外国作家,写过一本书《月亮和六便士》。天上明月,地上的硬币,谁更加刻骨铭心?
不过,林深也记得,这个怪里怪气刻薄无耻的大文学家,还说过一句——“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的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
我们在一个人那里缺失的,是不是会在另外一个人那里填上?
山上的风,吹得人摇摇晃晃。虔诚的时刻,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于陆要林深也许个愿。
林深说:“已经许了,你别问。”
6
在他们下山之后,又过了半年。
林深拿到了研究生学位,也没有多久时间,她来不及郑重解决自己脑袋里患得患失的大事,就吐了。
在一天之内吐了三次,她意识到这不妙。黄昏时刻打电话给于陆,答案呼之欲出,像是白瓷盘子里的樱桃,鲜明艳丽。
“呵,绿叶成树荫,枝头结满子了。”贾宝玉在《红楼梦》里感叹过。
于陆高兴地跳起来,打电话给他的爸妈。
小时候,一切都很缓慢。但命运在人长大后,发展飞快,真让人不知所措。
林深脑袋放空,摸着自己的肚子,坐在椅子上。
屁股下面,于陆还塞了一张柔软的布垫。何至于要这么小心?可是,他真的太紧张。
从前爱过的男孩,没有对林深这么紧张过。
当年的武当山下,大家找了一个小饭馆。满桌子的菜,让她吃了一辈子最多的鱼。丹江口水库是全中国最好的水源之一,餐桌上的鱼好吃得不像话。细嫩鲜美,只融化在口中。这让她在后来吃鱼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黄晓现在干什么?
南方的好水会被送到北方去,黄晓一辈子没有想过离开北方定居。他只是从东北向南挪移了一点,哈尔滨的大学毕业了去北京。他以大城市为根本,然后走遍各地。
这中间,黄晓找了个暑假,在武汉实习。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旅行地图上的一个目标。
就这样,他遇到了林深。
就这样,假期结束,一切结束。无疾而终。
一阵风吹来的人,又由一列车带走。
那是个天天谈论文学和“在路上”的男孩。读书多,像一间仓库。随便就能拿出一些话,一些句子,让林深发呆。
林深每个星期都要看电影的习惯,就是被黄晓调教出来的。曾经觉得很吸引人。人走了,习惯还在。
现在林深只觉得文青真恶心。
从此林深讨厌所有这样的人。
小岛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性别为女。他们的身上心上,似乎明月永远朗照,清冽不改纯真,哪怕流落街头借宿破旧的老街区,有钱没钱,都散漫任性,危险又迷惑人。
7
结果闹了乌龙,只是闹肚子。医生开药挂水,很快就好了。不过,于陆却还是带她见了家长,安排婚纱宴席。
当爹的心,被激发了,他忽然觉得,这就是向往的理想生活。
少年时代的种种经历,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男人不是女孩,纤毫毕现记得牢靠。他们的进化程度决定了,向前看,结婚生子,享受幸福。
十个月后,于陆陪着林深看医生。
医生说,没事。很多婴儿出生时,脖子后面、眼皮或者鼻尖上都有一片不规则的红色区域。心急如焚的家长会以为是了不得的毛病,其实只是一些毛细血管群,通常会在一岁半左右时自行消失,不需要管它。
在西方有鹳鸟送子的传说,认为小孩由鹳鸟叼来送到父母怀里,所以人称这些红印为鹳咬伤。
鹳咬伤,一个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的词。医生表情淡定,很像一个人。
林深刹那间心平气和。她很快乐,想起小岛。几天前,那女孩又巡回演唱到了本市。很多人喜欢小岛和她自己写的歌。
爱情不分笨拙与天才。诋毁天才,也补不到自己的人生。
不过你们天才的人生,又关我们笨人屁事?
林深也去听小岛的小型演唱会,在一群更加年轻更加青春的面孔里,她安静地听。小岛似乎看见又似乎压根没看见她。
8
台上的小岛叹息一声,“前几年我还觉得自己嫩着呢,今天就听见门口几个蛋蛋后夸奖我这个九〇年老妹唱歌真棒。哼。我唱得好我不知道?安静点,我唱了。”
“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不是什么兄弟姐妹。愿不爱的人赶快分开,过去未来谁又是谁。一切都好,世界很美。”
“对了,这首是黄先生特别定制给他老婆的,我只收了两千块。前男友,友情价。你们喜欢吗?”
现场大笑,嚷嚷着喜欢。林深痛痛快快地哭了。
她没有打败自己心中的假想敌,因为于陆遥遥地穿过来,递过一包纸巾。她曾经给他的,他没用完,收起来。
于陆说,听完咱们赶紧回家,太晚保姆该不高兴了。人家也等着下班回家呢。
没错,咱们。
假想敌本来就不存在。鹳鸟也没有咬伤婴孩,生命自有启示。也许小岛昔日是于陆的明月,但他已作别那个世界,也不再去追回,就已经宣告谢幕。陷入黑洞,全部消灭。
旧的世界结束,新世界开启。
也许由始至终,是自己念念不忘,所以才把怀疑放在了于陆身上吧!这是一种转嫁。无所谓恶心,无所谓危险,那些一直长不大的孩子,在文艺里永远青年。而顺利过渡为成年人的,是另外一批人,已经不满足那些天真的本我。
林深突然想明白了。岁月这东西,直奔苍老,根本就回不了头。谁有深情在胸口,就与谁共白头。
不论岁月是否回首,
一直陪在你身边,
就是最好的答案。
这样的人,
你可以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