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它山之石以攻玉(一)
怀南王静静蜷靠在树根底下,不语不动。整个白日里的厮杀已经清空他为这一天而积蓄的全部心气,此刻只感到深深的颓厌。疲乏自心头翻涌,不断堆积向四肢百骸,重得抬也抬不起来。
他不想动,不想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索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无所谓时间快一瞬还是慢一晌,反正结果都一样。成者王侯败者寇,此次大意失荆州输得海干河尽,再无翻身余地,服不服都得认。
所以在乍然听到重华貌似隐约饱含着转机的提议时,他连手指头也没动一下。因早已深深知晓失望的苦涩滋味,绝对,绝对,不要再亲尝一遍。
“我没有兴趣。”
“兴趣么,是可以培养的。朕不是在问你有没有兴趣,也不关心你的兴趣究竟在哪里。”
重华听到他故作淡漠的腔调,不出所料地冷冷一笑,接着说下去:“你我同为宗室血脉,本不必相煎太急,然事到如今,能不能善了此局还需看你自己。”
怀南王闭上那只独眼,轻哼一声道:“你苦心孤诣百般设计,费了那么大阵仗,终于遂愿将我擒在掌心,怎会轻易放过,又何来的善了之说?就算你不说破,我心里也清楚得很,按朝中律例……”
重华接过他的话头继续:“佣兵逆乱弑君窃国者,一律处以车裂凌迟之刑,曝尸三月示众;宗室皇亲则更罪加一等,死后不得收殓,更不得葬入皇陵,尚需株连九族夷平祸患。”
尽管早就明白如此结局,乍然从重华口中听到时仍不免再次煞白了脸,瘫软如泥的身躯几乎微不可察地震了一震。
这微小的颤抖被重华尽收眼底,他仍旧不动声色:“这九族么,就罢了。硬要算起来,连朕也在其中。朕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此处已尸横遍野再无活口,就这么擒了你回去,硬说是犯上作乱恐怕也死无对证,不能服众。这些年你在朝中羽翼不少,他们为了自保也会相互勾结起来向朝廷施压,竭力助你洗脱罪名。若打的是这个算盘,朕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怀南王睁开独目瞟他一眼,再又屏息养神起来,无置可否。
“但证据么,也是可以‘培养’的。”重华站起身来伸出左手从死去的侍卫尸身上拔出一根铜箭,放在面前略端详一会儿,随即便反掌狠狠插进自己的右肩。
衣衫撕裂皮肉绽破的闷响惊得怀南王睁开一直微眯着的眼睛,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又怒又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你……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重华深吸一口气,竭力不让疼痛影响自己的声音。
“朕知道你早就想这么做。今日不过是把你心中日夜所思所想,呈于面前罢了。可惜再美的梦终有要醒的时候。皇兄,你从来擅使弓弩,可惜却不看不破最简单的道理:没有了箭的弓,什么也不是,而失去了弓的箭,仍旧能够伤人。”
“不过是要治我一死方休,何须费如此周章,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令人不齿的下作手段也使得出来,论卑鄙狠毒,你也不遑多让!”
重华身上插着箭镞,血开始顺着沟槽不断流淌出来。就这么直直站在怀南王面前,俯视他那连昏暗天色也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恐惧。
“过不了半刻,岐扬放出的信号就会将营帐大队人马全部引来,当他们到场时,看见的是朕身上插着龙舌弓射出的箭,而弓却一直拿在你的手中。朕说过,结果究竟如何,还需看你自己。毕竟,与敌国勾结密谋弑君叛乱和受人胁迫误伤君上,还是有区别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怀南王并不笨,很快便明白过来,重华要借他的手,将他真正想对付的人一起拉下水,一石二鸟,坐收渔翁之利。眼珠一转,脱口问出:“你想让我受谁人所迫?”
“皇兄果然聪明,省了朕好些口舌。”
他左掌托着插入身体的箭镞,抬起略能动弹的右臂来指了指溪边方向:“不瞒你说,朕在来时的路上遇到些波折,被一群南诏潜伏的刺客所伤,眼下他们应是已经身首异处了。你带来的这些和尚,倘若换上南诏刺客的衣裳和佩刀,别说是你,就连把皇叔当年戎马半生积攒下的满门荣耀都豁出去一并算上,也扛不住这条通敌叛国的重罪,先人若泉下有知,该当颜面何存?可如果从他们身上搜出的,是太后宫里的腰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重华已把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他要的是借力打力,而不是为了扳倒怀南王而将自己的亲信全部卷入与怀南王党羽的斗争漩涡中。只有使朝中这两股势力硬碰硬互相消弭,才能有机会重新整肃朝纲,趁乱除去怀有异心之辈,进而将真正的实权收拢在自己手中。
虽然冒险,但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量出更完善周详的计划——亲政不过三载,却是掣肘重重。太后牝鸡司晨,名为摄政监察,实则权柄国政,笼络外戚形成“后党”,对军国大事更是毫不避讳地指手画脚,压根没打算把新登基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况且,这本该傀儡般被摆在龙椅上当幌子的皇帝也日渐长大,变得不再似儿时那么听话起来。太后早已有心再挑选乖顺年幼的宗子,重新扶植用以取代现在的皇帝。只是一时之间尚不易寻出合适的小儿,秘密筹谋行事的同时,也需忌惮锋芒初露的重华,才拖延到如今。
自古以来废君都只有一个结局。逆水行舟,他必须赶在太后动手前先下手为强,否则便是把身家性命连同江山一并拱手让出,任人予取予夺。
怀南王在朝中浸淫多年,自然稍一琢磨就能将个中利害理个通顺。浓翳密布的眉头舒散开来,换上一副颇为玩味的神情:“原来你处心积虑,就是要把这盆脏水泼到太后头上……哈哈……却还偏要在人前装出一副母慈子孝模样,什么祈佑上苍敬献赤鹿,真是恶心!你既对太后她老人家如此怨怼,莫非那些传言确然都是真的?你们,根本就不是亲生母子……”
重华冷冷打断他的讥讽,一张脸始终沉浸在越发幽浓的暮色里,似乎并未被这石破天惊的话激起任何波澜:“半刻钟。还有至多不过半刻,你考虑的时间已不多了。是带着全族的祖荫蒙羞下狱永不超生,还是受太后弄权胁迫,在毫不知情时被安插了扮作和尚的刺客在身边,自己选。”
步步紧逼之下,怀南王心知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必须做出决定。而这个决定关系着他和身后的整支族系是得到一个苟延残喘伺机反扑的机会,还是就此从大渊的历史中被彻底抹去,至多不过留下一抹污秽耻辱的黥记。即便他不答应,对于重华来说,不过赢面少上两三成,朝中两股能与他作对的势力终究已被拔去一刺,剩下的另一根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怎样算下来都不吃亏。
他一时心中气苦,怨毒的恨意又再翻腾起来,总忍不住要再出言相讥:“好表弟,你这究竟是在威胁我,还是在恳求我?你那‘母后’皇太后难道没有教过你,求人的时候最好客气点么?”
重华屈起中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响哨,紧接着便看见岐扬从西边快步赶回来的身影。
“朕用不着威胁,更谈不上恳求。只是提前一点儿告诉你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两种局面。至于怎样算客气,要客气到什么程度,你自己去和岐扬商量吧。”
说罢转身作势欲走。
怀南王一见激得过了火,立马想起来自家当下的处境,忙正了容色高声应道:“我平日里与太后虽算不上和睦,却也无甚大的过节,就算应下这场交易,恐怕也难堵住悠悠众口。再说,倘若遂了你的愿,我能从中得到的好处难道便只有保全家父的名声?”
重华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就因为你与太后常年井河不犯又势均力敌,你说的话更容易令人相信。再说,你们之间不是本来便有着一个共同的障碍,就是朕这个占据着龙庭又‘来路不明’的伪皇帝吗?”
“可惜我棋差一招,没想到要早一点笼络太后真正将你连根铲除!”
“太后她老人家喜欢听话的皇帝,只怕你就是觍着脸凑上去,也不会要你。不过现在说这些,也都太晚了。至于事成之后你究竟能得什么好处,就要看你在面对所有质疑的眼睛时,表现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