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蝙蝠的回忆(2)
B.鉴于叶燕被毒死以后,她的室友们的集体冷漠,以及各种不配合警方调查,甚至出现重要证据失窃的情况,有人猜测这并非单独作案,而是一起骇人听闻的集体杀人案——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某个故事。至少,作为与被害人朝夕相处的室友,她们具备充分的作案条件,同样也有嫉妒的作案动机——也可能不止于此,女生之间的小秘密,哪是外人所能猜测的?只要几个人守口如瓶,把杀人的记忆埋藏于心底,恐怕这世上再无侦探能破获。何况,包括第一位犯罪嫌疑人在内,这五名室友都已分别移民海外,不再拥有中国国籍,更不可能回来自投罗网。
C.自杀——这种说法是今年才冒出来的,却不被大多数网友认同。当年案发之后,确实有件事令人疑惑:叶燕死后一个星期,她的父母分别从美国与欧洲回来,却没有要求警方继续调查下去。有人说是因为受到某种外力影响,也有人认为存在自杀先兆。有网友采访了叶燕的高中老师,证实从她小学三年级开始,父母就离婚分别出国,平时很少有机会回国来看她,她是祖父母带大的。高中以后,爷爷奶奶因病离世,她独自居住在N市的老宅。然而,她与父母的关系非常糟糕,从考入北大到遇害的十个月间,竟然不曾与父母见过一面。
还有D、E、F、G……
以上推断都来自网络,但在这篇三万字的投稿中,却只字不曾提及。小说并没有怀疑过任何人,也没有推理出杀人凶手到底是谁。只是详细描述了各种疑点,以及死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当我坐在电脑前阅读这些文字,仿佛被作者带到十八年前,未名湖畔的夕阳下,看着倒影暗自伤春的女子。
至于凶手是谁,留待读者自己去猜测吧。
重要的是在这十八年来,与死者相关的每个人的生活与命运,都被这起凶案彻底改变了。
至于,叶燕与蝙蝠接触的那一段,我从未在任何资料与传闻里看到过——要么是纯粹的虚构或想象,要么就是作者本人亲眼所见,十八年来第一次通过小说披露真相?
作者到底是什么人?
窗外天色渐亮,我把WORD文档拉到开头,红色加粗字体打出醒目的标题与署名——
《蝙蝠的回忆》
阳面
作者:蝙蝠
【第三章】
我叫阿丸,女,26岁,AB血型,天蝎座,《悬疑世界》杂志的文字编辑。
七天前的编辑部会议上,我跟主编吵了一架,原因是《蝙蝠的回忆》被退稿了。
我第一次对主编瞪大了眼珠子,颇为失态地据理力争:“极度真实,令人身临其境,引起社会的普遍讨论与反响——这不就是小说家追求的目标吗?”
“你真的认为这是小说吗?说实话,昨晚审读这篇稿子,我也感到浑身不舒服,又憋在心里难以说清楚,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屏幕上的文字变成小人在跳舞。”
主编话音未落,一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实习编辑接下话茬:“我也有差不多的感觉,半夜后背心冷飕飕的,回头再看窗外挂着一只蝙蝠。”
“住嘴!”
我像犯了失心疯,容不得别人嘴里提到蝙蝠,便把一杯热茶打翻在桌上。
编辑部鸦雀无声,同事都以惊惧的目光盯着我。而我羞愧地低头说了声“抱歉”,就跑到露台上抽泣去了。
暴烈的阳光射在玻璃上,我看到夏风吹乱的发丝底下,是一张苍白瘦削但还算不错的面孔,仿佛再被烈日晒几分钟,就会烧焦变成一堆僵尸,灰飞烟灭。
忽然,我强烈地想要见到“蝙蝠”。
当天晚上,我根据投稿邮件里的地址,加上了对方的QQ号。等到后半夜,当我又被楼上吵得心烦意乱,QQ提示音突然响起,显示“蝙蝠”已加我为好友。
“蝙蝠!你好,我是《悬疑世界》的编辑阿丸。”
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出一行字,我忐忑地盯着屏幕,全然忘了天花板上的动静。
“晚上好,我是蝙蝠。”
“我非常喜欢《蝙蝠的回忆》这篇小说,想发表在下一期的杂志上,但主编提了许多修改意见。”
把毙掉说成修改,这样欺骗他(她)的原因,在于我对此人充满好奇,这是我面对任何作者都从未有过的渴望。
“对不起,我不修改。”
“优秀的小说都要经过不断修改,虽然《蝙蝠的回忆》已经很出色了。”
“这是我第一次给杂志投稿,我只想遵守自己的规矩。”
“第一次?怪不得从没听说过‘蝙蝠’这个作者,干吗要起这名字?”
“这不是编辑应该提的问题。”
这个回答让我怔住了,手指在键盘上摸了好久,才敲打下去:“好吧,编辑应该说的是——你的这篇小说写得太真实了,虽然没有任何惊悚元素,除了蝙蝠也没有可怕场景,却在各种细节描写中,将视觉听觉触觉乃至嗅觉与味觉,都完整地送到我面前,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
“抱歉,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
“我承认,是我的问题,这是真实的故事吗?”
“阿丸,你是叫阿丸吗?《蝙蝠的回忆》是一部小说,我只能答到这里了,晚安。”
“蝙蝠!我能和你见面吗?”
打出这行字之后,我闭着眼睛喘息了数分钟,然后去冰箱喝下一杯可乐,让嘴里充满碳酸气泡。
要命啊,我还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从前许多作者约我见面,其中有一个还是圈内出名的帅哥,全被我婉言谢绝了,“蝙蝠”到底有什么在吸引我?
QQ那头沉默了片刻,突然跳出一行字:“我可以说不吗?”
“等一等!你不明白……”
“很晚了,早点睡吧,阿丸。”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N市人吗?”
“干吗这么问?”
“小说里写到了N市的许多细节,尤其是十九年前的许多场景,只有生活在彼时彼地的人才会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我也不会跟你见面的,死心吧。”
随后,QQ显示他(她)已下线,我还是固执地打上一行字——
“蝙蝠!我会找到你的。”
从此以后,“蝙蝠”在我的QQ上消失了,我猜他(她)把我放进了黑名单。
我之所以对《蝙蝠的回忆》如此感兴趣,除了小说里描写了叶燕与N市以外,还因为我看过网上流传的叶燕生前的照片——跟大学时代的我竟有几分相似。
最近几个夜晚,我总是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顾影自怜,担心再过两年,青春如此流逝,这张脸就会跟照片中的叶燕一样,变得越来越模糊与遥远了。
没错,我一定会找到“蝙蝠”的。
七天后,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天气闷热得就像太阳暴晒下的坟墓,想必那是最适合腐烂的环境。我穿着一条深色的纱裙,特意给自己套上黑丝、一双中跟鞋子走出地铁站,找到“胶州路”的路牌,一路向南而去。
《蝙蝠的回忆》倒数第七自然段,主人公是这样写的——
“如今,我住在上海的一个老式居民区里,就是那种最普遍的六层公寓。我很喜欢街边的一家小店,每天深夜都会去吃一碗小馄饨。小区里种满了夹竹桃,每逢夏天就会开满血红色的花——提炼其汁液就能把人毒死。我的楼道里贴满各种小广告,对门住了八个群租的小伙子,楼下是一对老年夫妇,不管白天黑夜都会响起麻将声。我的窗外越过几排屋顶,可以看到一栋黑灰色的大楼,几年前那场惨烈的火灾,吃掉了几十条生命。我每天面对这栋烧焦的房子,就会想象叶燕的尸体,最终孤零零地在八宝山被火化的景象。”
于是,根据这段环境描写,我很快锁定了胶州路。
2010年深秋,发生了一场死伤惨重的高层建筑火灾,而这栋烧焦了的大楼,已在市中心沉睡了好几年。
我想,“蝙蝠”就住在这附近吧。
傍晚七点,下班前吃了一碗过桥米线,嘴里还残留着辣椒味。我沿着胶州路缓慢前行,那些高层建筑就不用看了,近几年的新小区也可无视,只要找到八十年代那种居民楼。
不到两条街的距离,我已清晰地看那栋凄惨的大楼,焦黑得像座高耸入云的墓碑。就在我的右手边,出现一个老式小区的大门,还有那家卖小馄饨的店,虽是毫不起眼的门脸,却有不少人汗流浃背地捧着汤碗。
我的包里装着防狼电击棒与辣椒水,包本身也坚硬得足够打伤男人要害。我小心地走进这破旧的小区,果然长满郁郁葱葱的夹竹桃,黑夜里绽着刺眼的花簇。
更刺眼的是灰暗的夜空中,有几个黑色的小点在飞舞,就在我头顶数米开外,两三层楼的高度,在夹竹桃的枝头忽隐忽现。
绝对不是麻雀之类的鸟儿,天黑以后它们不会再出来了,何况这些家伙的飞行轨迹,呈现曲折的波浪形,像在夜空中写着“W”或“Z”,这绝非鸟类的直线或弧线性运动。
蝙蝠。
不会再有第二种生物了,在这个时间地点与季节——就像二十年前的N市,我家门外的那条小路上,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每逢夏夜就会钻出许多蝙蝠,几乎就从你的头顶掠过,老人都管它们叫油老鼠。
(就是这里了。)
我循着蝙蝠飞行的方向,压抑着胃里的各种恶心感,拐进小区更深的巷道,直到19号门牌跟前。仰头看到上百个黑色小点,乌鸦云集在六层楼顶,仿佛高悬着一个蝙蝠洞。衰败破裂的楼房外墙上,布满褐色的污迹斑点,我用手机照亮靠近看了下,迎面刺鼻的酸臭味,想必是蝙蝠粪便。
19号?
我想起《蝙蝠的回忆》里多次提到“19”这个数字,便低头走进黑洞洞的楼道。居然没有灯,只能打着手机照明,水泥的楼梯台阶上,贴着各种小广告,有些直接刷上手机号码,不是装修就是开锁。虽然这栋楼里住满了人,但在黑暗的楼道上爬行,却丝毫感觉不到人类的生气,就跟坟墓没什么区别。
虽然,我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偶尔也会怀念五楼的窗台,厨房外深深的通风井,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姐姐。
六楼,终于爬到顶层了。这里的蝙蝠气味更浓,黑暗的角落里,飞出一两只老鼠般的小东西,我捂着嘴巴不敢尖叫。
601的门上贴着一张破旧的香港电影海报,手机光束照出张国荣与吴倩莲的脸,黑色风衣遮住了男主角的半张脸。
我看过这部电影,在很多年前。果断按响门铃。
死寂般的等待中,我在想象门里是什么人。就像那部电影的悲催主角,还是个变态忧郁的美少年?抑或德州电锯式的变态?抑或根本就没有人,只剩空关多年的灰尘,以及谁都看不到的鬼魂?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
同时玄关里亮起灯光,猛烈刺激着我的瞳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才看清一张让人失望的脸。
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大约在40岁左右,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有些奇怪的中分发型,略显苍白的皮肤,点缀着茂盛而浓密的胡楂,只是那双眼睛冷得让人受不了。
“你好,我是阿丸。”
我在观察他眼神里的反应。
然而,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的表情,双目就像沉默的大海,用略带沉闷的声音说:
“阿丸,晚上好,我是蝙蝠。”
【第四章】
“你不该来这里。”
男人给我泡了杯浓浓的绿茶,摆在应是家乐福买来的折叠餐桌上。看着玻璃杯里针尖般密密麻麻下沉的茶叶,我产生某种错觉,仿佛滚烫的茶水里全是女人竖直的长发。
他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的姿态,就像几十年前的老男人们,面对摄影师拍张黑白照片,将来要作为自己的遗像,挂在老宅墙上留给孙子或曾孙的那种。
好吧,要我用iPhone给你拍照吗?我下载了一个苹果系统的应用,可以把照片做成各种不同的效果,其中就有遗像这一选择。
我用眼角余光小心打量房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客厅,油腻的墙壁与简易的家具,说明这是单身汉的出租屋。没看到电脑和写字台,屋里另一头有扇紧闭的门,应该还有一间卧室。
“谢谢。”
我既不敢坐在他搬来的椅子上,又不敢用手去碰那杯茶,更别提喝下那些充满绿色水藻的液体了。
“阿丸,我建议你喝完茶后,赶快离开这里。”
“我不是来喝茶的。”
我仍然固执地站在客厅中央,将坚硬的坤包搂在胸前,身后是已被他关紧的房门,但我随时可以转身开门逃出去。
“请坐下吧,这样才是我的客人,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就请你出去。”
这是他的命令,沉闷的音色令人不可抗拒,我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弯曲,坐上那把略有些不稳的椅子,同时没忘记把双腿并拢。
“我想跟你聊聊《蝙蝠的回忆》。”
“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因为——那栋大楼。”
我指了指他的窗外,掠过两层杂乱的屋顶,正好斜对那栋烧焦的乌黑建筑,像一座废弃的古堡。我不敢看那些空空的窗户,似乎随时会出现木炭般的尸体。
“嗯,我不该把它写到小说里,但你应该明白,每天都面对这栋楼,我无法绕过。”
“就像十八年前叶燕被毒杀的案件?”
“对不起,这件事跟你有关系吗?”
“我是《悬疑世界》的编辑,为了这部作品,我需要跟你有深入的沟通。”
“这篇小说——你们不会刊发的吧?”
“哦?”
他仍然一本正经地坐着,双目凌厉地直视我的双眼,仿佛能看穿所有秘密,令人难以逃避地低头。
“所以,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不是吗?”
看来无法瞒过他了,不妨直接说出来,我深呼吸了一口,鼻子却被呛得难受,这间屋里也有蝙蝠的气味。
“不,我们有太多可谈的内容,因为——我有我的理由,接下来会慢慢告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终于,他的目光有了些许晃动:“也许吧。”
“好,作为交换,请你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那得看你问的是什么。”
“《蝙蝠的回忆》里的情节,有多少是真实的?”
“如果,我说——全部,你相信吗?”
男人的回答异常冷静,让我有些心虚,故作强硬地问道:“如果,是全部的话,那么你一定认识叶燕?”
“是的。”
“请问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你是警察吗?”